鹿之子 遗留之子

一颗参天茂盛的红杉树以山崩地裂的势头倒下———被一个黑黢黢的巨大笨重机器推到———引起戴着黄色安全帽的工人们一阵兴奋地嚎叫，他们随即爬上这个巨树上，轰轰响地电锯清除掉主干上的枝条，就像肢解一具尸体。旁边一个卡车伸出长长的爪子抓起分段的木头往自己的后车兜上装，一根根笔直的木头渐渐在后兜堆成了小山。工人们没有发现在山谷上方几双眼睛透过灌木丛的缝隙冷冷俯视着他们，他们是几只麋鹿，而这片树木繁密，花草妍丽的月森林就是他们的家，人类擅自独断把这里划分为开发区，把树推倒，把山掏空，把湖填平，把一切阻碍他们的东西纷纷毁灭。看着闯进自己家园的强盗，麋鹿淡栗色的眼眸失去了一贯的平静。

圆圆的月亮悬在森林的上方，不发一言，星星就像黑布撒上的白粉，森林笼罩在乌沉沉的幕雾中，月森林恢复到以往的宁静，而麋鹿们在今晚召开了种族会议。麋鹿族长站在大木桩造成的平台上，族人都在平台下围成一圈。族长眯着眼睛，头上跟手臂一般粗的犄角几乎把脖子压到肩膀上，嘴巴在白花花的胡子里蠕动，站在后面的书记低着头咬着毛笔在本子上快速记录着，时不时用蹄子扶正快要垂下来的黑框眼镜。

“人类想把...把月森林开发成...成住宅区。”族长结结巴巴说完，族人们立刻就引起了骚动。“和人类开战”“跟他们拼了”类似的话语在躁动不安的麋鹿们响起。

“大家安...安静，”族长虽然结巴但是声音洪亮，大家立刻有安静了下来，“我们斗不过.....过人类，跟人类发...发生战争是..是不可取的，也是...是不明智的。”族长不仅结巴还特别的啰嗦，这可急坏了平台下面的族人。

“他们有...有枪，我们没....没有，他们有飞..飞”还没等族长说完，等得不耐烦的族人们赶紧异口同声地说：“飞机。”

“飞...飞船，我们....”

“没有。”族人们又补充道。

“他们...有..有核....”

“核弹。”族人补充。

“核..核电厂，我们....”

“没有。”族人继续补充。

族长继续说：“所以我..我决定..”众鹿都屏住了呼吸，把耳朵竖得老长老长，期待族长的的决定，但是在这个关键时刻，族长竟然打起了呼噜。

“族长！！！”气得直跺脚的族人叫醒了族长。惊醒的族长又缓缓说道：“经过我..我再三的考..考虑，我决定全....全族迁移至...至日森林。”族长说完，大家忍不住惊呼，然后交头接耳讨论起来。“难道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一只母鹿尖声问。

族长摇了摇沉重的头，叹了口气，至少叹气时不会结巴。

“我们可以跟人类试着协商一下。”一个公鹿扔抱有希望。

“人类眼..眼里只有钱，而钱正..正是我们欠...欠缺的。”

大家都沉默了，悲伤的情绪在四周弥漫开来，不管是谁也不像离开自己土生土长的故乡。族长扭头示意了一下，鹿书记点了点头说：“大家知道，由于生存环境的不断恶劣，我们种族数量不断逐年减少，为了种群的昌盛，所以鼓励多生多育，接下来就是新生儿鹿口统计。”

鹿书记一个家族一个家族的统计，然后将结果写在本子上。“胡兰家这次有四个宝宝，非常不错。”受到书记的夸赞，胡兰家族六口鹿都骄傲昂起了头。

挂在在树梢上的月亮慢慢往西边低垂，大家在月光下耐心等待。“这次普查结束，统计结果是桑正家族还有因为长得太丑没有配偶的汉娜没有生育，希望你们多加努力，为种族出一份力啊。”

大家把目光都集中在胖得像一头牛的汉娜和桑正家族的阿正和红身上。比起没人愿意娶的汉娜，阿正和红就没有什么正当的理由，桑正家族的两鹿不由自主低下了头。

太阳渐渐从东边的山脉升起，斑斑驳驳的曙光照射进森林的草地上，低沉的迷雾被驱散开来，树叶上还挂着晶莹剔透的露水。倏然露水从树叶上滴落，远方灌木丛发了沙沙声，似乎有东西往这边蹿来。

“你知道他们是怎么看我们的吗？我们好像变成了种族罪人一样，都怪你。”红一边在林间急速掠过，一边抱怨起了阿正。

阿正在后面跟着红。“你怎么知道问题是出在我身上？”

“你的意思是出在我身上？我可是月森林年度跳高冠军。”红加快了步伐，把阿正甩在了后面。“你等等我呀。”阿正在后面喊道。

两鹿在森林里快速飞跃，就像两只欢快的小精灵在自己熟悉的家园撒野，与此同时，一辆奔驰在山路上驰骋。华贤是某集团未来的接班人，含着金勺出生的他对生活充满憧憬，在繁忙的业务之余带着妻子还有刚出生六月的儿子前往山上的别墅度假，窗外两边的高大挺拔的树篱飞快消失在后方，阳光暖洋洋地从车窗里透射进来，一家人脸上洋溢着幸福。上天总是在不恰当的时候夺走你最珍贵的东西——两只鹿倏地从山路边的树林飞窜了出来。华贤急打住方向盘，但是不管自己右脚怎么踩刹车都没有反应，他不得不面对一个残酷的现实——刹车在关键的一刻失灵了。车子撞上树后翻进了山坡，两鹿惊愕伫立在原地，只有满地的玻璃碴子在提醒他们这不是梦。山坡下传来了一阵孩子孱弱的哭声，两鹿面面相觑，然后脚步谨慎地慢慢走下山坡。

两具失去呼吸的尸体从坑坑洼洼的轿车里拖了出来，母亲已经死亡却紧紧地把婴儿护在怀里，婴儿撕心裂肺的哭声渲染着这幕悲剧。

在这天晚上麋鹿又召开种族会议，会议里他们又多了一名新成员——一个哭得满脸通红得婴儿。大家都很好奇这个被小棉袄裹得严严实实得小人类，窃窃不休地讨论起来，就连小鹿们也把自己的小脑袋挤进鹿群中想目睹一下人类的孩子到底长得是什么样子。婴儿看着四周围着奇形怪状的生物，哭得更凶了。

“大家都让....让开。”族长嘹亮的声音响起，大家才散开去。

族长站在高台上说：“这次叫叫大...大伙来就是为...为了这个孩子。”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孩子的父....父母因为阿正和...和红的原因出了车...车祸死亡。”大家齐刷刷看向桑正家族，阿正和红被看得不好意思，涨红了脸。“这也不能全是我们的错，要不是人类跑到我们的地盘来，也不会这样。”红试图辩解道。

“所以这....这个....个孩子，你们两...两个打算怎...怎么办？”族长看向桑正家族问道。“什么？这个孩子要我们决定吗？”红有些惊讶地说，她可一点没为一个人类的孩子做过打算。

“这个孩子当然由你们两个负责了，难道要让大家负责吗？”族中一只健壮的公鹿不满地质问。大家也一一附和那只健壮的公鹿。

“说实话，出了这种事我们也没又想到，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阿正低着头出了声。

“摆...摆在你们面前的有.....有两个选择，第一就......就是把孩子送.....送回去。”还没族长说完，红第一个反对起来。“什么，”她说，“您是说要我们把他们送回到人类的地方，这不可能。”

“那么你...你是选择第二....二种方法，第二个选....选择就是把你们两...两个把孩子杀....杀死。”听完族长说完，特别是那个“杀”字时大家都倒抽了一口冷气，在性格温顺的麋鹿眼里，杀生是恐惧和陌生的，小麋鹿纷纷挤在父母的怀里，大家都忌讳地低下头，明明口口声声要与人类开战，但实际上连苍蝇都不忍杀。

“杀....杀人类。”红说话也结巴起来，在她心理虽然对人类深恶痛绝，但是对于这个孩子是心存愧疚的，要不是自己，这个孩子的父母不会死亡，这个孩子也会想其他正常的孩子一样有美好阳光的童年...

“我们选择第一种，把孩子送回人类那里。”在红心绪不宁的时候阿正为他们作了决定。“阿正...”红责怪地看着阿正。不过大家知道阿正的选择后不由松了一口气，族长也笑眯眯地点了点头，从裆下掏出了一个小巧的石瓷瓶子。“这是幻...幻化丹，是我早年机...机缘下获得，吃下后就可...可以幻化为人....人形，现在也只...只剩下两....两颗了。”小瓶子由书记传递到阿正和红前面，大家都使劲伸长了脖子嗅了嗅这瓶神秘的瓶子，他们只是嗅到了族长裆下的味道。

阿正从瓶子里果然倒出了两颗紫色的圆形丹药。“请问族长这幻形丹什么时候吃啊？”红看着圆滚滚的丹药问。族长没有反应，又打起了呼噜，大家叹了一口气，对这种情况大家已经见惯不惯了。

“快吃下去，给我们看看。”大家纷纷起哄。“我还没近处看过人类呢。”

红和阿正互相看了一眼，一口把紫色的丹药吞了下腹，两鹿都眯着眼睛，好像即将要发生自己不想要看见的灾难。嗯？怎么没有反应？两鹿睁开了眼睛，有些莫名其妙，众鹿也狐疑看着他们。“族长，是不是丹药是不是过期了？”族人们把族长摇醒，族长睡眼惺忪地还不知道怎么回事。

啊！红和阿正感觉到一股热量从胃部开始翻腾，就像吞下了冉冉上升的太阳，他们的肚子膨胀了起来，像个热气球一样越来越大，身体也缓缓往天上漂浮。大家都不知所措，就连躺在高台上的婴儿都停止了哭泣，瞪大了眼睛好奇地观望。

族长指着两个鼓得圆滚滚的两鹿。“不好，快...快....快....”，平时结巴的他在这紧张的时刻更是说不出话来。众鹿咬住两个气球的四肢才止住了上浮的趋势，但是两鹿膨胀的速度依旧不减，然后“砰”地两声爆破开来，瞬间炸开的气流把大家吹得匍匐在地上，树木都被歪向了一边，树叶簌簌零落。过了许久，大家才站了身来。“红和阿正呢？”大家四周寻找两鹿的身影。“我亲眼看到他们身体炸开了，该不会....”母鹿想到了血淋淋的画面，抱着自己的孩子哭了起来。

“阿正！红。”大家都呼唤他们。

“我在这里...”是阿正的声音，大家循着声源围了过来，只见树底下的灌木丛窸窸窣窣地动了动，一个矮小的东西就从灌木丛上面探了出来，大家都吓了往后退。

“是我，阿正。”

大家狐疑地看着这个发出阿正声音的怪物，这是个人，天啊，大家都不由自主发出了惊叹，阿正变成了一个矮胖的中年男子。大家小心翼翼靠近，仔细观摩，阿正挺着大肚腩，抓了抓自己略微秃顶的脑袋，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长成了什么样。

一个宽大的身影从一旁的树叶堆中倏然站立起来，红看了看自己被树叶覆盖的陌生身体，粗直的黑色长发披散在肩后，红现在的是一副微胖的高大妇女模样。众鹿围着两人左看看右嗅嗅。鹿群自动让出了一条道，族长颤颤巍巍走过来。“你们怎....怎么可以擅....擅自主张把药....药吃了，”族长气得脸色发白，虽然皮肤被厚厚的棕毛覆盖，我们看不看他的脸色，“药效的时...时间只有大....大概是在五....五天左右。”

“什么，”红从树叶堆里走出来，全身大部分赤裸着，只有些许乱叶粘在上边，“为什么不早点说。”母鹿们赶紧把小鹿的眼睛遮住，免得看到这少儿不宜一幕。

族长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摇了摇头，粗大的犄角就像一座摇晃的高塔。

“现在已是深夜，只能明早出发了。”书记提出了建议。族长无奈道：“也只...只能这样了。”

婴儿又哇哇哭了起来，撕心裂肺的声音就像一只无形的大手从大家的耳朵伸了进去，滑过喉咙，紧紧握住跳动的心脏。族长把头凑到婴儿面前轻声问：“为什么你....你要哭个....个不停呢。”

“她肯定是饿了。”胡兰家族四个孩子的母亲笃定地说。

族长思考了一会儿，点了点头。“那就请胡.....胡兰家的妈妈赠......赠送点奶水给这......这个孩子吧。”

“什么，”胡兰家的妈妈惊讶地就快要跳了起来，尖声道，“我家四个孩子都吃不饱呢。”四个年幼的孩子急忙抱紧妈妈，像是怕母亲被抢走了似的。

大家都沉默了。这位妈妈着急转向一旁连连打哈欠的孩子父亲胡兰，“你倒是说句话啊。”她说。这位父亲跟丰满的孩子母亲相比，简直可以用瘦骨嶙峋来形容。父亲挺了挺满是骨感的胸膛说：“就是啊，凭什么要我家的孩子饿肚子，现在是长身体的时候，要是以后不能像爸爸一样健壮可怎么办？”

大家看了看这个皮包骨头的父亲，又沉默了。

“那就只...只能请各位母...母亲施舍点奶....奶水给孩子。”族长刚还没说完，族人就开始骚动起来，不满声此起彼伏。

“我知道大....大家对人类的仇...仇恨，但是孩....孩子是无辜的。”族长洪亮厚沉的声音在四周缭绕，大家的议论声渐渐地低了下来。

“只...只要几天，那么桑....桑正和红就可....可以把孩子带...带到人类的世....世界，所以我们只...只要应付这....这几天，”族长说，“帮助这....这个孩子，这才是我...我们麋鹿族应...应该做的。”大家都目不转睛看着族长，就像开战前士兵们肃穆地看着鼓舞士气的将军，红和阿正此刻为自己是麋鹿的一员而骄傲，有时他们会想，麋鹿族之所以那么团结，都靠这个外表看起来完全不靠谱的族长。

婴儿在喝了各位母亲捐赠的鹿奶后只是消停了一会又哭了起来，哭声让大家聒噪不安，难于入眠，即使是经验最为丰富的麋鹿母亲也抚慰不了这个刚刚失去父母的孩子，红对这个孩子又爱搭不理，阿正只好把孩子带到离大家偏远的地方休息。

夜深了，各种各样的虫子在这个十分唱起了歌，浓厚的雾霭让月森林变得更加神秘。红悄声来到一颗衫树下，阿正和睡在篮子的婴儿就在树下休息，婴儿因为疲倦终于睡着了，四周静悄悄的。红捡起脚边的一块大石头，渐渐靠近篮子，篮子里婴儿的眼眶通红，圆圆的脸上还挂着泪痕，她把大石头举到头顶，只要把石头一抛而下，那么事情就变的简单了，但是手却不争气地颤抖，凤眼圆睁，只是那么几秒时间仿佛经过了几天几夜的决斗，汗水布满她的宽额头，最终还是失败了，她把石头又轻轻放了下来。靠在树上的阿正微微睁开眼，看着颓废离去的红，叹了口气，之所以一直保持假寐没有去阻止，是因为他知道红是下不去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