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局 十四 糕子

且说令壬将我按至榻上，正四目相对，我见他喝了酒面色微醺，但是神情依旧是冷静的模样，哪里知道我如今也是因为羞窘面带桃花，眼含春杏，更似喝醉了一般。我挣扎着起身走至书案前，提笔说道：“岫瑾进了令府，从此便是将军的人，身心都系在将军身上，可自幼偷看了些闲书，见那些才子大多风流，见了美娇娥便把家中的贤妻抛却万里之外也不在惜的，更可况岫瑾没有多大的才情，也称不得贤妻，如今将军到底也写个婚契在这里令我放心些。”

他走进我，俯身下来，看了看我之前写的“每日家情思睡昏昏”，我忙夺过来烧了，听他笑道：“这原是双文思念张生所发，从今以后，夫人断不会有如此难熬的时候。”接着他的右手握住我的手，他掌心的温热透过我的手背传到我的四肢百骸，我竟然有些不自觉的颤抖，他牵动着我的手提笔在纸笺上写道：“吾令壬为国死，为家亡，为李岫瑾焚二心，今生今世，苍山深海，为李岫瑾左右，再不离弃。”写完他在我耳旁问道：“这样可好？”

我把嘴一撇，嗔道：“好好的说些死、亡做什么，也罢，都是我引得你，将军也休要起这些誓哄我，左不过我离了你，你好娶才貌双全的美人去。”他笑着答道：“你离了我，我寻着你这个才貌双全的美人，再过一次洞房花烛也好。”

我把帕子往他脸上一扔，怪道：“将军是从哪里学来这些侬言蜜语的，也不害臊。”他仍是笑，不久正色起来对我说：“我一人写了婚契还不作数，夫人也该写。”我思忖了一会，瞥了他一眼，提笔写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虽然是些泛俗的，倒也情真，接着说道：“这原是沙场之语，皆因其中分量千斤，才被后世情人引了作誓。将军久征战黄沙，岫瑾无法陪侍左右，只把一颗心系在将军身上，若是将军哪天不好了，便把岫瑾的心一并带下去也算是服了誓。”接着就从中衣里取出一个极精致小巧的玉来递给令壬。

他也不急着接，眼睛定定地看着我，我伸出的手悬在半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正不知他何意，突然身子一空，我已被他拦腰抱起往床榻走去，意识到他的用意，我登时羞红了半边脸，将头埋在他的颈间，不敢多发一言。

轻柔地被放下，看着他，听他的呼吸，闻见他吞吐出微微的酒香，看着他一点点俯身向我，在我耳边说道：“我喝多了酒，恐将夫人的玉砸了，还烦请夫人替我解了衣裳好好系上才是。”还未等我回应，便要成就周公之礼。我素来不是忸怩的人物，半推半就罢了，直到漏断三更令壬便睡沉了，我虽然也累，但到底是有任务在身进了这梦中，也不知外头是个什么情形，又想到自己兴许白搭进性命在令家就不觉哀叹起来。翻来覆去总难入睡，回忆从破壁进了令壬梦境到适才的婚誓，一切真真只有在梦中如此，胡思之间总浅睡了。

我因为担忧现实中贾翎之事不过一会儿就醒转过来，偏头看令壬睡得酣沉，便小心将他放在我腰际的手挪开，想要起身看看如今令府究竟是和情形，没想到浑身酸疼轻易动不得，忍不住轻轻的暖哟叫了出来。立马看令壬没有被吵醒，挣扎着走到外间开了门，守夜的碧雯听到声响立刻起来问我有何吩咐，我招手说道：“不碍事，你自睡去，我不过睡不着出来透透气罢了。”碧雯哪里肯安心睡着，劝我道：“太太身子单薄，这夜里虽然凉快，叫露水侵了身子就不好了，太太若是真想走动，到底披了外衫才好。”说完就立刻取了一件洋红百莺罩子替我披上，我笑道：“你这笨丫头，这些小事让那些小丫头做就行了，事事亲力亲为的也难为你没累病。改日我叫老爷收你在房里做个主子，看你日日闲着能怎样呢。”

说笑时我便在四周走了一遭，见自东向西大大小小约有二十余间屋子，庭院中央一颗三四人围抱不过的大榆树，现在夏令，摆了四大缸子的芙蕖，更有四笼鹦哥分置于东南西北四个方位。我向身边的碧雯问道:“令家人丁并不多，怎么设这样多的屋子？”

碧雯答道：“去岁圣上给令老太爷封了爵，就给令府扩建了好几件厢房，太夫人、王姨娘、方姨娘都住在东边，太太并令薇、令茵二位姑娘住南边，原先老爷的哥哥令珠去了之后那边三四间屋子总空着，剩余给下人的几间屋子大小加起来也要好些地方。”

我心内自纳罕，之前并未听说过令珠这么个人物，也不见王、方二位姨娘的，怎么如今在这梦中多出这些人来，虽说梦里并没个纠结真假的必要，但总归梦由心生，我便想着令府自来人少，令壬也没个兄弟可以共玩的，虽有两个妹妹，到底男女有别，在这梦中有个哥哥弄些慰藉也罢了。只是这二位姨娘来得怪异，论理这原和令壬没相干的，左右我也思忖不出什么，问碧雯道：“素来听闻太夫人温和待下，是个慈心的好人，如今到底不知底里，你与研霞素日多与太夫人身边的丫头走动交好，慢慢探出太夫人的性子来好。”

碧雯道了声是。看了这些时候也有些乏了，且烦着碧雯陪我也有些不好意思，就信步往房中走去，忽而想起什么说：“你去瞧着研霞买的酥栗糕放哪了，这些东西还是新鲜吃才有味，方才倒把这庄忘了，好妹妹，你且拿了来我吃些，若是适才我起身惊动了老爷也好有个回话。”

蹑着手脚进了房门，见令壬还未醒，却不想关上门的时候听他闭眼说道：“好好地怎么起来了，莫非夫人就这么嫌弃我的怀抱了，巴巴在夜里离了我闲逛去。”我笑着走到床边，他也坐了起来，拉我到他怀中，嗔怪道：“手这样凉，到底是受了寒气了，就算夫人嫌弃我，到底让我给你暖暖手。”被他禁锢在怀中果然觉得温暖无比，低头回答他道：“岫瑾哪里会嫌弃将军，日日夜夜都陪在将军身边才遂了我的心愿呢。适才想起研霞往噙香堂买的酥栗糕放在厨房，馋意上来了就起来托碧雯取去，惊动了将军，少不得用那糕赔罪了。”

他笑道：“昨夜的确累人，是我该向夫人赔罪才是。”我被他一番调笑弄得不知如何应对，拿一双眼瞪他，他却还是笑，正这时听碧雯敲门，我才从那羞窘中抽身出来。碧雯举着一个托盘进来，看有两碟子极精致的酥栗糕共十二个，我拿个小碟子用箸呈了三个出来，然后对碧雯说：“我与将军吃不得许多，余下的你们几个丫头分了就是，难为你这会子替我跑腿，出去好生歇着就是，明早也不用服侍了。”

碧雯行了礼出去，我转身回来对着令壬，用箸夹了一块给他，他尝了却拧了拧眉头，说道：“我尝着淡了些，不知你怎样。”我小啖了一口，只觉满口软糯清甜，余味无尽，心下立即明白了这噙香堂糕点成为一绝的原因，回答令壬道：“我尝着是清甜，想来将军吃惯了多盐的，尝不出来也未可知。既这样，我便独享这三块糕子了。”

说着便将盘中剩余的糕子送入口中，方咬了一口，就突然被他夺了去，也吃了一口，眼睛却在我身上，听他说道：“这糕子虽然浅淡，方才惹了夫人的香气在上头，如今尝着才是天上地下独此一绝。”

我听出他又在打趣我，也不要那酥栗糕了，擦了手径直倒下装睡，他见我如此，笑意更深，替我盖了锦被仍在我身边躺下，推弄我道：“方才吃了那些，到底说些话容它消化了，如今恁躺着早晨起来不是滋味。”

我睁眼瞪他回道：“我原是将军拿来打趣的，既这样，将军也不用费心哄我，外头院里头有的是能唱会舞伶俐嘴的粉头，何必在我这里弄那些烂嘴。也罢了，也是我命里犯着你，那我们仍旧坐起来说说话罢，不过不许说那些滑油的，到底正经些。”

令壬总算正经称是，我便想趁机套出些话来，问他道：“太夫人并二位姑娘生辰几何？府上有哪些相好的人家？之前的家事是谁管着？”一一问过，他也一一答了，我方知全了。笑道：“太夫人出月十二的生辰，再过十多日便是了。想你们往年不过搭个戏台子，请些和尚姑子诵经，今日我到了你家，不怕你恼，我最会整这些新奇的玩意，明日你一同陪我到太夫人面前说着，让我操持生辰礼，一则让我尽尽孝心，二则也热腾闹一回。”

令壬用手蹭我的鼻子，笑道：“你倒是周全，要我替你跟前作保，要是弄得不好了，太夫人连我一道不喜欢，太夫人一向不喜欢铺张，你左右弄些新巧玩意过会子瘾便罢了，到底别太过就是。”

我回他说自有主张，又说了会子觉得那些糕已然消化了就急忙伺候他睡下不提，且看次日我见过梅氏如何说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