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和仙老气横秋的摸了摸陈惊蛰的头顶。
转眼两年过去了,陈惊蛰瞧着身上结实了许多,再也不似初见时瘦小的身子、大大的脑袋的可怜样,自从开始修习仙道之法,陈惊蛰不仅身子壮实了,个子也长高了,就连脸上的黑疮都淡了一层。
小和仙却还是老样子,依然是一副七八岁的孩子样。
陈惊蛰这次没有打掉他的手,一门心思只放在该说些什么,才能挽留下小和仙。
“只有走不可了吗?”
小和仙看到她酸涩的表情,觉得有些好笑,刚想嬉笑她,又觉得有些心里不是滋味。
“是要走了的。再留下,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如今我身上的伤已经好了大半,和若山的灵脉也无法扭转了。我也该去寻我的主尊了。”
是啊,小和仙成为今天这样,是因为那位他敬如神祗的商羽天尊,山川意志不可再扭转,他自然是要去寻那位仙人了。
“我和你一起去!”
话音刚落,两人皆是愣住了。
陈惊蛰一把捂住嘴,她怎么就说出来了?
小和仙教了她许多,那是她这辈子都无法接触到的奇妙世界。无论从哪点说,她都是十分感激小和仙的。
她清楚小和仙是有要事,也不愿硬拽着小和仙,让他难堪。所以才迟迟没敢将挽留的话说出口。
那般清明灵慧的小和仙,自然也是懂她的。她不愿让他担忧,所以他能做的,就是同样尊重她,将她的珍视郑重收好。
可话已出口,覆水难收。陈惊蛰苦恼极了。甚至不敢再抬头看小和仙。
突然,一阵衣角飞扬,陈惊蛰的鼻尖瞬间被一股清灵的气息充满,眼前一晃,下一秒,她发现自己被一个柔软的身躯抱在怀里。
小和仙红润的朱唇翘起好看的微笑,光洁圆润的下巴抵在她略有蓬乱的头顶上,环绕着她的手臂渐渐用力收紧,将她用力抱进怀里。
“谢谢你呀,陈惊蛰。”
谢谢你这般惦记我。
陈惊蛰正欲说些什么,突然眼前一黑,没了知觉。
……
心口一疼,陈惊蛰触电一般抖了一下,猛地坐起来,大口喘着粗气。
良久,她才稍定心神,茫然地看了看四周。
她在家里,自己的床榻上。
窗外,红艳艳的火烧云连成一片,天空在此时变得绚烂无比。
陈惊蛰捂住疼得快裂开的头,不住的回忆。
不对……她怎么会在家里?
小和仙呢?
她心下大惊,心口突然又是一疼。陈惊蛰此时也顾不上许多,踏上鞋,一路跌跌撞撞地向外冲。
厨房里,阿娘正在忙活,青豆烩饭的香味从灶台上飘荡出来,往常陈惊蛰每次见了青豆烩饭,都是要大吃一碗的。
此时,她却再也来不及关注这些,一路跌撞着推开门,向外跑去。
陈四婶瞥见她,哎哎地叫着:“二丫头,该吃饭了,此时又是要上哪处野!”
陈惊蛰仿若未闻,阿娘的呼声渐渐远去,她眼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追上小和仙。
陈惊蛰在田埂里跑着,发髻松散,呼吸紊乱,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却一刻不愿慢下。
忽然地,她想到此时的自己,是否像极了小和仙追逐商羽天尊的样子呢?他那时或许也是同自己这般,拼了命地,不管不顾,只想再见着他?
可是,见着他了,该说些什么呢?
陈惊蛰没发觉自己竟然缓步停下了。望着远方的彩霞,陈惊蛰突然茫然了。
见着了,又当如何呢?
明明已经想好了不让他为难。他是那样钟灵毓秀的人儿,有自己的天要去闯的。
她本就和他宛若云泥,本就不配站在他身边的。
可,眼下这样,又是为何呢?
不是早就下定决心,体面道别了吗。
他追逐那一眼之缘的仙人时,心里是怎样想的呢?
他当时也有过这样的无助吗?
夕阳渐渐下沉,拉长了陈惊蛰的影子。
陈惊蛰蹲下身子,终于忍不住埋头哭出声。
也不知哭了多久,直到爹娘打着火把寻来,训斥又心疼的将她拽起来,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伴随着姐姐和姐夫的担忧声、爹娘的训斥声,陈惊蛰心里一直紧绷的那根弦,啪地一声断了。
随后,她终于倒在了阿娘的怀抱里,就这样疲惫的睡过去了。
翌日,陈惊蛰照常起床,洒扫堂屋,喂鸡喂鸭,采草喂猪,连阿爹阿娘都惊讶她突然省心懂事,道是神仙保佑让二丫头转了性子,改天可得去土地庙拜一拜,趁着二丫头乖顺了兴许还能顺便说个人家。
这些话,陈惊蛰也都默默接下了,没有冲动,也没有反对。
自那日她哭倒在田埂里,爹娘急得求了阿姐和姐夫一起来寻她之后,陈惊蛰此人突然转了性子,再也不疯闹了。
整个人一夜间乖顺了,老实帮家,不吵不闹的。
只是,闲下来时,她经常不由自主地望着狗牙山的方向发呆。
也不知此时他去了何处,可曾遇到什么人,吃了什么苦?可曾寻到了那位仙人?
陈惊蛰不知道他当时为何会受重伤,也不知为何那位天尊也不见了踪迹。小和仙不愿同她说的,她便聪明的不去问,只待哪日他觉得可以告诉她了,再说也不迟。
她本以为,他是不会消失在她的生命中的。
可上天给她的眷顾,终究只有短短一瞬,刚让她看了一眼,就收回了。
“姐姐。”
天刚擦黑,昏暗中传来孩子稚嫩的声音,陈惊蛰微微动容。
“姐姐点灯,黑。”弟弟挥舞着小手,小身子扑向陈惊蛰的膝盖。
陈惊蛰一把捞起弟弟,到底还是点起油灯。
油灯小小的火苗晃着,将她和弟弟的身影晃的有些不真实。
弟弟伸出软软的小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姐姐开心,姐姐开心。”
三岁大的小娃娃,说话还不甚利索。陈惊蛰心里一暖,手覆上弟弟柔嫩的小手:“顺儿乖,姐姐会开心的。”
小顺儿却不买账,皱着眉头将脑袋左右直晃:“姐姐没开心,顺儿知道。”
陈惊蛰笑了:“你哪里知道的?”
小孩子却一脸认真地说:“开心不这样!”
“那你说,怎样才算开心?”
这问题困难,不是几个词能回答的。顺儿脸憋得红了,还是没能成功组织语言。
陈惊蛰也不再逗弄他,反手抱起孩子,将他放到床上,该睡了。
躺在床上的顺儿,却突然睁着明亮的大眼睛说:“喜欢做的才开心,顺儿喜欢,姐姐不喜欢,姐姐不开心呢!”
陈惊蛰一愣,到底还是没能回答。仔细地帮弟弟掖好被角,吹灭了油灯。
“好顺儿,该睡觉了。”
陈惊蛰悄悄地带上门。转身走出院子。
她突然有些事情想弄清楚,很迫切地。
田埂头,马柱儿拿着一把蒲扇不时拍打着,有些奇怪的看着身边的陈惊蛰。
他刚吃完饭,准备坐在院子里偷闲乘凉的时候,陈惊蛰突然冲进来,一把拽着他往外走,硬说是有事要找他这个唯一的朋友商量。
可眼下,他俩在田埂头坐了一刻钟了,陈惊蛰一个字没说,蚊子倒眼见越来越多了。马柱儿又用力挥打了几下蒲扇。
陈惊蛰终于开口了:“马柱儿。”
这么郑重地叫全名,让马柱儿突然有种犯了事被阿娘叫了一声的感觉,浑身打了一个冷颤,慌忙应着:“我在呢。”
却见陈惊蛰恍若未闻,一点没察觉他的神色异样:“你平日里,做什么事是欢喜的?”
马柱儿看着她较为白净的左半边脸,想了想:“和你爬树摸鱼,上山采果子,去县城里卖干蘑菇,能和你一起玩,都挺欢喜的。毕竟,也只有你和我玩了。”
“……那我若是走了呢?”
“走?你要上哪?”马柱儿愣了,难道丑丫儿又要去祸害什么山不成?
旋即又一想,那他跟上不就是了。虽说爹娘不让,可他悄悄跟着不被发现也没大碍的,他已经长高大许多了,力气也大了很多,可以做许多事了。
“你能走上哪去?就算你将来能嫁个谁,不也还是在这遭地界,你担心个啥?你看你大姐,不就是嫁到隔壁村,来回也不过半天功夫。”丑丫儿若是担心嫁了受欺负,他会毫不犹豫帮丑丫儿打回去的,这才是从小一起挨打的友情。
却听陈惊蛰轻声说:“不是在这里,我想出去。”
声音很轻,仿佛轻轻一飘就散尽风里不闻不见了。
但这轻轻一声,听在马柱儿耳朵里,却仿若千斤重,直砸的他心肝一抽一抽的疼。
这几年陈惊蛰也长高了不少,人也圆润了些,有了点小姑娘窈窕的样子,甚至脸上的黑疮似乎都淡了一点。
马柱儿也想过,若是丑丫儿日后说亲要被嘲笑,他是不介意娶丑丫儿的。他不愿让这样好的丑丫儿受委屈,他已经长大了,能护着丑丫儿了。
可是……
“丑丫儿,你去寻令你欢喜的东西罢。”
陈惊蛰惊讶的看着马柱儿,却见他望着田埂,满脸认真。
“和你一起玩,我是欢喜的。我欢喜了,也想让你欢喜。”
“小时便是你护着我,帮我打他们。”
“现下我已经长大了,已经欢喜许久了。”
马柱儿转过头,认真的看着陈惊蛰,“该让你真正欢喜一场。”
陈惊蛰愣了好一会,才缓缓低下头。但能让她欢喜的事儿,那般的事。
“丑丫儿,人活在世上一遭,从不欠谁的。你不欠任何人的,不必时刻委屈自己。”
陈惊蛰下意识的要反驳,马柱儿却没给她这个机会。
“你总是替别人做事情,但有时候也该向别人直言自己的心意。”
直言心意……她真的有权力这样做吗?这样给别人添麻烦的她?
“丑丫儿,你不欠谁的啊。你这样推心置腹为别人着想,若那人也这般认真待你,自然也该同样用心考虑你的感受,不是吗?”
陈惊蛰看着初升的月亮,缓缓吐了一口气。
马柱儿知道三言两语说不服她,但丑丫儿是个好人,好人不该心里备受煎熬,他不许,天上若有神仙看着,也不会允许的。
他一直相信丑丫儿是个被神仙保佑的人,他相信丑丫儿的福缘在后头这句话。
“其实我一直知道的。你这几年来几乎日日都要早出晚归,我知你一定是有了其他朋友罢。”
陈惊蛰心下一动。叹马柱儿的观察,也叹自己,小和仙真的算朋友吗?若不是,他们之间这几年的交往算什么呢?可若是,他头也不回的走了,又算哪遭呢?
“近日你一直窝在家里,人人都说你乖顺,转了性子。我却是知道的。”
马柱儿顿了顿,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
“你该去寻他。”
陈惊蛰沉默了。
“寻到他之后,将你的心思都告诉他,好好的,一点一点全都吐露给他。就算不成,心情也会好很多的。”
陈惊蛰轻笑了一声:“你都不知他是何人,便说出这种话……”
“我自是不知。我只知和他在一起你欢喜。有他在的时候,你整个人是舒适的。我愿意见到你活泼的样子。”
但话虽这样说,陈惊蛰眼下连小和仙在哪都不知道。
说来也好笑,她的本领全是向他学的,便连他追师父这事儿,也要向他学?
“我知道啦。”
陈惊蛰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一直坐在这,坐的屁股都疼了呢,忙站起身跺跺脚,拍了拍衣裙上的浮土。
“可我连人家在哪都不知道呢。”
马柱儿却笑了:“这话说的可是不走心了。我就算不瞧见,也定知你何时在何处的。”
陈惊蛰微微有些讶异。
“这便是顶好的好朋友才会知道的事。他若果真是你顶好的朋友,你只消自己想想便知了,这种事是瞒不过自己的。”
陈惊蛰听了,笑出一排整齐的白牙:“马柱儿,有你真好。”
马柱儿微微有些脸红,还好夜色已经渐渐沉了,看不真切。“你是我确认最好的人,我自要同你待我一样,真诚待你的。”
“丑丫儿,道士都说过,你是神仙转世的命格。我一直相信你的福缘在后头,你且放心大胆的去做罢。”
马柱儿努力咧大了嘴,憨直地笑着。
丑丫儿总是嫌他胆小,嫌他走路慢,跟不上她的脚步。
如今半大的少年身子骨结实了许多,他终于有足够的底气能保护丑丫儿了。
可从什么时候起,丑丫儿已经走了那么远了呢。他拼命想要长大,想要护在身后的那个人,终究还是没能等他成长,已经自行远去了。
他终究还是没能跟上她的脚步。
……
清晨,天刚刚亮起,陈惊蛰提着小包袱,蹑手蹑脚溜出门。
木柴门划过一丝不大的嘎吱声,却在寂静的清晨里格外明显。
“二丫儿。”
身后,阿娘平静的一声呼唤响起。陈惊蛰握着柴门的手一滞,刚要下定决心转身说点什么,却听阿娘的声音又想起。
“什么时候回来?”
陈惊蛰眼睛一酸,强忍着不让自己颤抖。努力平复着,轻声说:“许是三五年,许是……更久些罢。”
阿娘奥了一声,“你……路上小心。”
陈惊蛰再也忍不住,忽地转身看向阿娘,暗暗咬着嘴唇不敢哭。
“我知你是要走的。你以为你能瞒住别人,还能骗过你爹娘吗。”
“阿娘看出你在家里不快活,你想出去闯荡,我也不能将你拘在屋里。横竖你是仙人指点的命,不该蹉跎在小山村。”
阿娘说这番话的时候,一直微微笑着。陈惊蛰看在眼里,却是不舍。
“你且去罢。你——终究是要走的。”
陈惊蛰唤了声阿娘,一直打转的泪珠终于滚了出来。
她望向这个拥挤破落的小院落,实在算不上整洁明亮,门框已经脱了漆,红色的门漆被风吹日晒,斑斑驳驳的陈旧。阿娘扶着门框的手粗糙发黑,做惯了重活的手指关节粗大,经过岁月的摧残已经满是裂痕,她和阿爹,便是用这样一双手养活了三个儿女,一家五口。
“阿娘,你们保重。三五年后,我定回来……”
阿娘倚着门框并没有相送,只是笑着点点头,抬起右手,手心朝下,向她挥了挥。
“去罢,去罢。”
陈惊蛰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小家,将它的样子深深刻在心头,转身走进了晨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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