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引 2剖尸

童丰年返回家中，在门口便听见院内传出小儿的嚎啕之声。他边笑边摇了摇头。

“韵儿，到爹爹这来。”

看到童丰年，原本嚎啕的孩童破涕为笑，张开藕节似的小胳膊朝他奔过来，童丰年一把抱起女儿，举过头顶转了几圈，逗得女儿咯咯笑出了声。

“爹爹累了，韵儿且下来吧。”

童夫人见状笑道。

“告诉爹爹，你刚才为什么哭呀。”

童丰年坐在院中的石凳上，韵儿很自然地骑在他腿上。听到爹爹的问询，突然想起自己还在生气，小嘴一撅，气鼓鼓地看向一边。

“还能因为什么呀，”童夫人忙出来打圆场，“吵着要肉吃。”

童家夫妇唯一的女儿年方四岁，生的粉雕玉琢甚是可爱，她自小身子孱弱，似是胎里带来的不足之症。童夫人对女儿的饮食起居照看的紧，可这小丫头偏生是个嗜肉如命的，一日不见荤腥便要撒泼打滚，闹上一阵。话说这童家女儿时常有癫病发作，犯病时倒地抽搐口吐白沫，不消一刻钟，又能自顾自地恢复如常，童家请了无数的巫医和尚道士相看，却始终未得良医。童家夫妇无可奈何，只得加倍疼爱女儿。

入夜，一大家子在园中设宴为童丰年接风洗尘，坐满了六张八仙桌。饭毕，童丰年带着几个家仆整理地窖和厨房里的存粮，童夫人看了一眼码的如小山一样的稻黍稷麦，心下不悦，娇嗔道：“

“就算要开粮行，也别开到家里来呀。”

童丰年回头一笑：“手有余粮心不慌，娘子，夜深了，早歇吧。”

人定时分，童丰年独自提了只灯笼走在邑庄的长街上，深秋的月亮明亮皎洁，童丰年抬头望了望，甚至觉得有些刺眼。漠南一带一的天气总是像今晚这样晴空万里。他在行商途中曾听人谈及江南水乡的阴雨连绵，不由得心生向往。此生如能到那温柔乡富贵地游历一番，也称得上一桩美事。他正暗暗思忖，忽听得几声啁啾，停下脚步细细分辨，确实是鸟叫。听到鸟鸣，童丰年会心一笑，提着灯笼四处寻找，漠南干旱少树，鲜少有鸟儿光顾。若能捕到一只给韵儿带回去，必定能让她乐不可支。四下打量一番，忽见前方一人家的屋檐上似乎立着个东西，他蹑手蹑脚行至近处，呵，还真是一只大鸟，看上去像是鸮，童丰年心知此鸟喜食鼠类，心中厌恶，便转身离开，回头的一刹那又感觉此鸟站立姿势怪异，似乎只有一只脚。有什么品种的鸟是独脚吗？山鹧？沙鹑？老鸹？都不是，他脑中闪过若干鸟类的名字，突然觉得自己的想法荒诞，也许是一只残疾鸟吧。

行至玄机阁门前，却见白日里遇见的那名小道正坐在过门石上打瞌睡，听到童丰年的脚步声，打了一个激灵忙站起身来施礼，将他让了进去。

玄机阁与漠南大多数店铺一样，皆是一楼作店面，二楼为主人的卧房。一楼的大厅里本就不算宽敞，乱七八糟的书籍，药材，符纸等物什却堆满了房间，几乎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了。童丰年连连摇头，玄机道人果然还是不改其一塌糊涂的生活作风。

“来啦”楼梯尽头传来一个沙哑的的声音，玄机道人探出头来示意童丰年上去，童丰年息了灯笼，随手放在墙角，木质的楼梯年久失修，嘎吱嘎吱的声响打破了夜晚的死寂。

行至二楼的门口，童丰年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屋内灯火通明，十多具裸尸放置在地面依次排开，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的面部都盖着一张符纸，四肢和躯干上遍布大小不一的红色斑块。

“我已用符咒封住了他们的躯体，可保三天肉身不腐。”石玄机道。

“这些人……都是因怪病而丧生的吗？”

纵使童丰年行走驿路多年，死人也没少见过，这么多具死状可怖的尸体齐聚一堂还是让他略感不适。

“对，都是李家庄的人，一个月前李家庄先后有人到访请我前去看病，症状皆是高烧不退，呕吐不止，起初我以为是普通的风邪侵体脾胃不调，便开了一些对症汤药。谁知他们服药后非但没有缓解反而愈演愈烈，身上冒出红斑，继而七窍流血而死。我翻遍了医书也找不到医治的法子，李家庄的病患却是越来越多啦。”

石玄机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比以往更苍老无力。

“此病莫非当真会过人？”

问言，玄机道人微微点头，继续说道：“我曾怀疑过村中的水源和作物，然此病只有人会感染，牲畜却无恙。可见与饮食无关。”

地上的死尸死状可怖，童丰年不忍再看，抬眼间便对上了玄机道人一双鹰眼般锐利的目光，他的眼窝深陷，一双黑黑的瞳仁却仿佛会发光一样。童丰年曾揣测过玄机道人是否为西域人士，否则为何生的高鼻深目，不类我族。

“实不相瞒，今夜请君前来，是有一要事相求。”

童丰年问言，便知定是与这怪病有关。朗声道：

“阁主何必客气，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丰年定当尽力。”

说罢，玄机道人将他带至里间，一张长桌上赫然摆放着一具女尸，观之面色如铁，看身量衣着却是一名十来岁的少女。童丰年不明白玄机道人为何单单把这一具女尸安置在卧房之中，此刻她与玄机道人的卧榻不足一丈远。除了看上去像是新死，童丰年觉得她与厅内那些尸身并无不同。玄机道人颤巍巍从床头的匣子里取出一把小刀，童丰年心下一惊，忙道：

“阁主，不可！”

漠南一带的乡民大都迷信，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就算死去也讲究留个全尸下葬，何况这还是名未经人事的少女。若尸身被人拆解，当真是对死者大为不敬了。

玄机道人久居漠南岂会不明白这个道理。他哑然道：

“若要观察邪病是如何入侵肺腑，必得开胸验看不可。此番追根溯源也是为了找到医治之法造福百姓，姑娘想必会体谅我们苦衷。”

说罢，未及童丰年再言，玄机道人便径自上前对那女尸施了一礼，缓缓扒下了她的衣衫。随着一方白帕巾细细擦拭，褪去血污，那女子的面容也清晰了许多。西北之地多风沙，这姑娘生前恐怕也不是个细皮嫩肉的。尸身乌青，皮肤粗糙。口眼微张，表情狰狞扭曲，像在忍受着莫大的痛苦。四肢躯干上星罗棋布的暗红色斑块大小不一。下身还在汨汨流出些黑褐色的不明液体。

玄机道人手持一把小刀，在女尸的胸口比量着欲将皮肉划开，可是那小刀太钝，他又年老力衰，甚是艰难。童丰年见状抽出腰间别着的匕首，道：

“让我来吧。”

驿路行走之人常携利器傍身，童丰年的这把匕首乃玄铁所制锋利无比，他沿着玄机道人用碳块绘出的线，划开一条由胸骨剑突至耻骨上方的口子。一股腐臭在不知不觉间氤氲弥散。童丰年本能地倒退两步，抬袖遮掩。

“你不是说尸身三日不腐吗，怎会如此腥臭？”童丰年掩住口鼻，说话的声音变得犹如公鸭叽呱。

玄机道人像是嗅觉失灵一般，神色如常道：

“此女乃今日新死，又被符咒封印，断不会有尸臭，公子请看。”

闻言，童丰年掩着口鼻顺道人手指的方向低头看向女尸腹部。只见她的五脏六腑皆被一层细密的黑色绒毛覆盖，玄机道人用刀尖挑起一点，拿到灯下仔细端详，过了好半晌方到：

“像是一种菌”

“菌？”童丰年疑惑道

“菌是一种以寄生、腐生的方式生活的东西，依靠宿主供给，比如蕈类，可借助腐朽老木的养分繁殖。”

“莫非这菌也可寄生在活人身上？”童丰年茅塞顿开。

“以活人为宿主的菌自古有之，但菌寄生的目的是繁殖，不会将宿主置于死地。它们善与机体达到某种微妙的平衡，使宿主带病生存，源源不断地为其提供养分。”

“那为何会有这么多人丧命？”童丰年问道。

“唉。”玄机道人叹了口气说道

“此番情形之前从未有过，谁又能说的好呢。”他的声音听起来无比沙哑疲惫。

话毕，玄机道人拿出一根系着长线的粗针，将那女尸的破口仔细缝合起来，整理好衣衫，便卷了张草席，抬了出去。他二人又如法解剖了一老一幼另两具尸身，虽外表症状略有不同，体内的惨状则皆与女尸无异。

一夜无眠，解剖完三具尸身不觉已天光大亮，童丰年一夜未归，恐家中夫人担忧，便欲道别，玄机道人忙端出一只铜盆与他净手，盆中褐色的液体闻起来有淡淡的艾草清香。

“此乃用十多味中药熬制的清毒汤，尸身污秽，请君以此清洁双手，再走不迟。”

听了玄机道人的话，童丰年只得按他吩咐，细细清洗了双手，不在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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