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引 1时疫

漠南到漠北的这条驿路上，永不乏驼铃的叮当之声。中原的茶叶，瓷器，丝绸经漠南源源不断地流向漠北，漠北的香料，玉料，皮革等稀罕玩意，也经由此路销往中原。这条路童丰林每年都要走上一趟，今天却感觉有些说不出的怪异。出来了几个月，伙计们都是风尘仆仆疲惫不堪，大家脸上却是轻松愉快的，牵着骆驼的一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天。秋高气爽，归家的喜悦洋溢在每个人的脸上。

“快到啦，今晚就能抱着你老娘睡觉啦。”

一个声音嘶哑的中年男子拿旁边黑瘦的小伙计取乐。引得众人好一通哄笑。小伙计只有十三四岁的模样，是第一次外出行商，沙海中行走的无聊与辛苦着时将他折腾的够呛，一路上诸如什么时候到家的话不知问了几百遍。他生性腼腆，被人打趣也说不出话来，一张黝黑的脸上泛出点红晕。

“老八”

一个头戴斗笠，身披大氅的男子沉声道。正与伙计们说笑的老八听见主人换他，拉着骆驼急行几步，来到男子身边

“东家，有何吩咐？”

“今儿是什么日子，路上的人怎么这么少？”

听到童少爷的话，老八也是满脸狐疑。

他跟随童老爷行商十几年，老爷去世后又跟随少爷，这条驿路他最熟悉不过，以往越接近漠南地界，路上便越热闹。尤其像今天这样没有风沙的好天气，进城出城的人本该络绎不绝。现在却只听得叮叮当当的驼铃，和自家伙计的寒暄。

“莫不是庄里谁家办喜事，大家吃酒去了？”漠南城拢共不过万余人口，大都沾亲带故。大户人家取亲，大宴宾客的事也不是没发生过。

“嗯”骑在马上的男子微微颔首，像是赞同伙计的回答。

“让大家到前面那家食肆歇歇脚吧”

众人行了半日，难免饥肠辘辘，听说前方有歇脚的地方，不由得催促骆驼加快脚步。半个时辰的功夫来到一家小小的食肆门前，却见窗门紧闭，四下无人。正值午时，店家却打烊了，童少爷心中纳闷，上前叩门道：

“有人在吗？我们是路过的客商。”

敲了许久，听得门内一个声音道：

“小店今日不营业，客官请回吧。”

“我是童家二公子，刚刚行商归来，你且开门让大伙进去歇个脚，不劳烦旁的。”

童家是漠南有名的富商，店小二自然不敢怠慢，木门吱呀一声打开调缝，探出一个脑袋。

“童公子，不是小店不肯接待，实在是……这……”

童丰年见他支支吾吾，仍是好言相劝：“我们自备干粮，茶水，只借贵宝地歇息片刻，你们莫掌柜我也熟识，怎的，他今日不在店里么？”

“莫掌柜……他……他……”听到来人提莫掌柜，店小二几乎哭了出来。

童丰年没了耐性，一把推开半扇门，抓着店小二的胳膊问道

“莫掌柜怎么啦？”

“公子且随我上楼，还请其他客官在楼下等候。”店小二嗫嚅道。

众人听闻都入了店，童丰年随店小二行至二楼卧房门口，推开门但见一个披头散发。面色铁青的枯瘦老人倚在床边呕吐不止。身上盖着一床薄被，脏的看不出颜色，空气中弥漫血腥和呕吐物参杂的酸臭味。

“莫掌柜！”

童丰年正欲上前，却被店小二一把拉了出来，嘭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公子莫要近前，此病怕是会过身。”

童丰年闻之骇然，忙问道“莫掌柜病了多久，可曾请人医治？”

“病了有三日了，无人肯来医治。”

“无人医治？”童丰年闻言大惊？“你是说城中的医师都不肯前来吗？你们店的其他人呢？怎么莫掌柜身边连个侍奉的人都没有，任由病人躺在这污秽之地？”

“他们死的死，跑的跑，公子，月余前城中突发怪病，城中染病者甚多，所有医馆门前都被围的水泄不通，感染此病者三五日便会暴毙身亡，就算有幸得到医治，也不过再多拖个三五日，本就是药石无灵啊。”

听罢店小二磕磕巴巴的解释，童丰年只觉惊出了一身冷汗，顾不得多言，旋即下楼夺门而出。向伙计们简单表明原委，大家七手八脚地将货物卸在此处，骑上骆驼向前飞奔。

漠南城是方圆百里最大的城邦。依靠地缘优势商贾云集，街边到处都是行商之人的交易场所，吆喝声马蹄声驼铃声终日不绝于耳。道路两旁更有杂耍艺人，小食商贩常驻，好不热闹。城门口设立的稽查署更是常年大排长龙，出入漠南城都要在此查点货物，核对身份方能通行。眼下，这群人行至城门口，看到的却是另一番光景。城门虚掩，四下无人，一大一小两只土狗滚在一旁的泥坑里咬尾打闹。稽查署的茅屋内空空如也。童丰年扬鞭催马进入城内，迎面撞见一行披麻戴孝的男男女女，打幡的打幡，抬棺的抬棺，个个哭天抢地，向城门的方向缓行。童丰年急忙勒马让到一旁，却见为首的打幡抱罐之人居然是李家庄庄主的长子，那么死者莫非是……他心急如焚顾不得多想，胯下的骏马识途，载他一路飞奔回到童家宅第。进院门，入堂屋，鹅梨帐中香沁人心脾的味道使他紧绷的神经稍稍缓和。童家的二夫人爱制香，童丰林每次到漠北，总会留意有没有西域传过来的稀罕香料，凡有合意的，少不了要花重金尽数带回，博夫人一笑。

“回来啦”一个身材高挑的年轻妇人由里间走出，身着一件蔥青襦裙，满头云篸不施粉黛却也明艳动人。

“夫人，家中可安好？”童丰年行至堂屋中间的圈椅上坐定，童二夫人已经摆好茶盏，开始沏茶。

“家中无恙，只是庄里近来突发一种怪病，闹得人心惶惶。”

“韵儿呢？”

“睡了”

“方才我遇见李家出殡，死的莫不是李庄主？”

“正是，听说李家百余口人已经因怪病丧命尽半，那怪病十分可怕，患病者起初高热畏寒，继而呕吐腹泻，再有一两日便会七窍流血而死。”

“此病因何而起？”

“不知，只听说是会过人的。”

童丰年突然起身，对着夫人交代了几句道：

“嘱咐下人关闭所有店铺，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我带几个伙计出去采买粮食，童家从今日起闭门谢客。”

他语速很快，听的童二夫人一脸诧异，关店？囤粮？闭门？谢客？这岂不是自己把自己圈禁起来？未等她再问，童丰年已经大步流星地走出去了。

刚套好马，就见老八他们牵着骆驼朝童宅走来，他随即安排几人去通知闭店，又领着另几人奔去粮行，把店里的麦子、豆子几乎买了个精光。众人面面相觑，不知童公子这是发了什么疯，闹时疫又不是闹饥荒，买这么多粮食回家怕是要吃到下辈子去吧。童丰年招呼伙计们拉来几辆马车安置好粮食，独自朝城中最大的医馆玄机阁走去，还未至玄机阁门口，便听得一阵嘈杂之声，果然如店小二所言，门口黑压压一片人头攒动。玄机阁的木门都快要被人拍烂了。看此情形，今日他恐怕是见不到玄机道人了。

“童公子。”

童丰年转身正欲离开，听得一声轻亮的人声唤他。扭头一看却是个约莫十岁的瘦削少年，身穿一件并不合身的宽大道袍，看上去有些滑稽。那少年上前悠悠施了一礼，说道：

“师父命我在此等候公子，约公子亥时在玄机阁相见。”

说罢，又施一礼，不待童丰年回答，径自走开了。这想必是石玄机新收的弟子吧。童丰年与石玄机可谓是一对忘年交，他不记得玄机道长是什么时候来此处的，父亲过世后他便没了管制，整日在庄里疯玩，忽有一日遇到个衣衫褴褛的老道在街上讨水喝，旁人见那老道走路一瘸一拐，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干净地方，只当他是个叫花子懒得搭理，童丰年一副古道热肠，将他引至水井边饮水梳洗一番。笑眯眯地问：

“老人家这是往何处去啊？”

“由来处来，到去处去”

童丰年见这厮好生古怪，便也不再搭理他。没想到几天后竟看见那老道在街边正襟危坐，给人瞧病呢。看上去竟也有模有样。自古医道不分家，这位玄机道人的医术也当真了得，接骨施针，诊脉炼药样样手到擒来。

此后童丰年有事没事便去找他寒暄。听他讲起占星一门的故事更是常常如痴如醉，以至于误了回家吃饭的时辰，没少被母亲责罚。玄机道人的医术日渐在漠南地区流传，前来问药的人越来越多，他干脆盘下一间铺子，大有要在此定居之意。自玄机阁开张后，童丰年与玄机道人之间的关系就不似从前了，他总觉得家妹遁入玄门的事隐约与这老道有关，当面埋怨过几次，两人就鲜少再碰面了。今日玄机道人叫弟子在此等他，他也并不讶异，毕竟石玄机略通占星之术，想是算准了他今日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