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引 10失子

一日，童家老小正用午膳，忽见两位驿馆的伙计慌忙来报，驿馆中人人上吐下泻，大家怕是都染了邪病。闻言，童丰年一面命人套马，一面吩咐老八去请玄机道人。

驿馆之中确实有很多人出现了症状，却不似那伙计说的人人上吐下泄，大部分人还都是行动自如的。童丰年走至一老者房中，听他儿子反映，老人家几天前就说腹部不适，轻微恶心，不愿再进食，昨夜开始高烧不退，双腿水肿。童丰年掀开老人盖着的被子，果见两条浮肿的腿，皮肤紧绷。那腿的粗壮与老人枯瘦的上半身形成鲜明对比，他抬手在老人小腿上轻轻一按，留下一个小坑，久久未能复原。

看此情形，应当不是邪病。童丰年嘱咐一位伙计，让住在驿馆的所有人都到一楼厅中集合，不多时，几十个衣衫褴褛的老老少少，和几个穿着精干的驿馆伙计就在厅中聚齐了。

“入住本店以来，凡有身体不适者请举手示意。”

童丰年站在众人面前高声道。

言毕，人群中稀稀拉拉举起了几只手，一些人仿佛在犹豫，看旁边的人举手，自己有样学样。不多时，举手之人已占了一多半。童丰年一阵无语，点了几个人问询他们的症状。

这个前日里吐了一次，那个说昨天多放了两个屁，有说便秘的，就有说拉稀的，有说吃撑的，就有说肚饥的。大家要么与周围人窃窃私语，要么哄笑做一团，根本没有人在意童丰年说的是什么。也难怪，他们都是庄中的贫苦人家，平日里有个头疼脑热，也是忍忍就过去了，不会在意。近来虽有不适，也只当是不习惯驿馆中的饭菜丰盛，没人当回事。

“少爷。”

嘈杂声中，一个伙计走上前来，童丰年从八仙桌上一跃而下。带他到角落里说话。

“少爷，我这几天总拉肚子，很不舒服。是不是……也染了邪病。”

说话的伙计年岁不大，双手都捂着小腹，微弯着腰。童丰年牵起他的一只手，将衣袖一把撸上去，手臂光洁白皙。

“放心，不是邪病。”

童丰年柔声道。

说话间，老八已领着玄机道人和一小徒进了店门。童丰年将方才真有不适的乡民们排好队，方便玄机道人逐一诊治。一番望闻问切之后，玄机道人对童丰年道：

“童少爷，可否借一步说话。”

二人行至伙房，玄机道人旋即掩了门

“此为何症？我看倒不像是疫病。”

童丰年见玄机道人如此谨慎，心下忽觉不妙。

“如果贫道没看错的话，他们应该是中毒之症啊。”

一时激起千层浪，童丰年大惊失色。

“阁主是说，他们全都是中毒？”

“不错。”

玄机道人微微颔首。

“阁主可知所中何毒？”

玄机道人摇头道：

“世间的毒物何止千百种，毒气，毒针，毒药，下毒的手段也是千奇百怪，贫道如何能知呢？”

顿了顿，童丰年继续道：

“毒物虽有不同，阁主可否从中毒的症状推测会是哪一类呢？阁主可有破解之法？”

“这群人的症状轻重不一，左不过是腹胀，欲呕，食欲不振。在贫道看来毒物应当是下在了饭菜里。切是一种温性毒药。”

“温性毒药？何解？”

“正如药性有烈有温，毒物也分一击毙命和缓慢发作的，有些毒物偶然服之并无异样，时间久了效力就体现出来了。因其毒性需要时间来累积，所以难以觉察。”

在童丰年印象里，既然下毒，定是希望一击毙命的，诸如砒霜，鹤顶红之流。给驿馆中的灾民下此等温性毒药的意义何在？童丰年百思不得其解，下毒之人显然不是想置他们于死地，毕竟灾民只是在此暂住，他们的房屋很快便会修好。若下毒之人为求财，灾民们身无分文人尽皆知。

“童公子，你该不会得罪什么人了吧。”

其实方才，童丰年心中就已掠过几种假设，店中伙计下毒？这间驿馆是童家第一份产业，店中伙计无不是跟随老爷多年，几个年轻的也是家生子。童丰年实在无法相信是他们所为。费家下毒？童丰年已出资为灾民修葺房屋，出兑店铺的告示贴了满墙，工地上每日热火朝天，费家没理由看不见。

童丰年自问行事光明磊落，没结什么仇家，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是谁要害他。说话间，听得外面嘭的一声，似是驿馆的大门被谁猛烈的推开，几声哭嚎引得二人推门出去看。

一个男人跪在地上，横抱着一个黑黑瘦瘦，约莫五六岁的男孩，男孩的头向后耷拉着，仿佛没有骨头。

“郎中说，我儿是被毒死的！”

那男人声音哽咽，几颗晶莹的水珠滴落在男孩的尸体上，不知是泪水还是汗水。

“儿啊，你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一声声沙哑的哭嚎犹如困兽嘶鸣。童丰年和玄机道人见状忙拨开众人上前，指尖触到那男孩的面颊，冰冷的触感仿佛能冻住人的手指。童丰年抬眼一看，这孩子的父亲竟是邑庄有名的鳏夫——来二。来二的老婆难产而死，留下的这个儿子被父亲一手拉扯大。父子二人打更为生，整个邑庄无有不认识他的。多年未再娶的来二被妇人们奉为钟情的典范。每当自家男人有狎妓等不忠行为时，邑庄的妇女少不了要拿来二的事迹教育官人。

此刻的驿馆之中一阵诡异的安静，看到童丰年，来二猩红的眼中仿佛能喷出火焰。他一把抓住蹲在面前童丰年。

“泼才，你还我儿命来！”

眼看两人滚地撕打起来，玄机道人后退连连。这样的场景令他心生畏惧。那来二本就瘦小，虽面目狰狞，手上却没多少力气，几拳下来便落了下风，他改用扇巴掌，踹下身之类的泼妇做派，童丰年并不主动攻击，像擒一只母鸡一般将他双手背后死死按在地上。

“来二，你冷静点！”

童丰年不想伤他，刚才的打斗中一直收着力道。见他狂躁不已，才使出一招擒拿手，将其牢牢锁住。

来二身体动弹不得，头依旧死命上扬，呲牙咧嘴地冲一旁围观的众人嚷：

“是童家在饭里下毒，想毒死我们！”

一句话惊得众人面面相觑，未几，人群中一个妇人啐道：

“我早就说童家没安好心，将我们困在这，原来是要暗害我们！”

“不能让他们得逞！”

只听得一个男声振臂高呼，顷刻间灾民们和几个童家伙计已然撕打成一片。厅中的桌椅板凳俨然变成了最好的钝器被人抄在手中，这个一拳那个一脚，唾骂和吃痛的哀嚎不绝于耳。

“别打啦，别打啦。”

玄机道人端着两只手，走也不是，劝也不是。最后被徒儿拉着衣襟贴墙根小心溜了出去。常言道双拳难敌四手，童家的伙计们终究是寡不敌众，做了回人肉沙包。童丰年不知何时挨了一记闷棍，脑袋里木木的，走路都有些发飘，率伙计们仓惶逃出驿馆，所幸灾民们并没有追来。

返至宅中，童丰年坐在桌边稳定心神，想起方才混战之中来二的一句话，不禁有些胆寒。那个瘦小的男人被童丰年一拳打掉了几颗牙，而他仿佛毫不在意自己的伤势，一口把那些掉下来了牙啐在地上，鲜血淋漓的口中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童老儿，我要你血债血偿！”

入夜，童家所有男丁都一夜未眠，每进院落各派一名小厮巡逻。大门处由老八携几个有功夫在身的伙计值守。童丰年虽躺在卧房的榻上，却毫无睡意，两眼直盯着屋顶上的椽条，心中揣度着下毒之人可能是谁。

一连几天童宅之中都是一派如临大敌的景象。家丁们过的昼夜颠倒疲惫不堪，渐渐对主人生出些微词。

“成天介巡逻巡逻，连个贼人的毛都没见着。真不知道主家抽哪门子的风。”

“就是说啊，折腾的弟兄们够呛，月钱还不能按时发放，这叫什么，又叫马儿跑，又叫马儿不吃草！”

“要我说，哥几个还是早做打算的好，少爷又兑出去那么多铺子，肯定是家里缺钱啊。反正我已经托了舅老爷在长生库那边挂上号了，做完这个月我就……”

这日童丰年路过马厩旁的偏房时，恰好听到几个刚下夜的小厮在屋内闲谈，他蹙眉听了一会，心知这几个人再留不得。遂与他们结了月钱，放了出去。没成想消息一出，又有七八个伙计陆续前来请辞，其中不乏几位跟随过童老爷的旧仆。

俗话说树倒猢狲散，童家的买卖连月未开张，伙计们困在这三进院落中着实有些无聊。闲话说的多了难免人心不稳渐生反意。

“也罢，将这些银子与他们结了，还有谁想走，都一并准了吧。”

童丰年坐在廊下，一手揉着眉心，一手从怀中掏出包碎银，递与对面立老八，岂料老八并未伸手去接，冲着童丰年作揖道：

“少爷，遣散大伙的银钱，还是您亲自发放更合适。”

童丰年伸出去的右手缓缓落了下来。并不知他是何意。童家一向宽松治下，管理下人的事基本都是管家包办。良久，老八看主人久未答话，又是满脸堆笑道：

“小人家中的三姑奶于前日过世，小人这就要回去奔丧了。”

“所以，你是来向我辞行喽？”

一言出，童丰年又觉得自己问的多余。老八与童家本是同乡，此去中原，没有十天半月是回不来的。

老八嘿嘿笑着点头。

“这次回家我想……我想……多住些时日。”

山高路远，老八又久未回乡，童丰年觉得多待一段时间也无不可。遂问

“你想住多久？”

“或许三年五载，或许……”

闻言，童丰年勃然大怒。

“怎么，连你也要离开童家？”

他素来不喜老八为人油滑，可父亲却对这个世故老成之人青眼有加。老八年轻时本是一江湖帮派中的小混混，一次劫镖失败被童父所在的镖局扣下。彼时的童父怜他年少无知，不仅留他一命，还引他走上正途。从中原到漠南，二人走南闯北形影不离。童家对于这个管家，可谓是救命之恩加知遇之恩。只是这施恩之人毕竟是童老爷不是他童丰年。

“呵呵呵。”

童丰年怒极反笑，起身一把将那包碎银掷在老八身上。

“那这一包就给你！走吧，你们都走吧……滚！”

闻听此言，方才还低着头一脸恭顺的老八，仿佛得了什么特赦一般，拾起那包银钱，一溜烟，没了踪影。

至此，童家的仆从只剩下侍奉夫人，老夫人的几名女婢和韵儿的奶妈。女婢们原先只在里间伺候，不过做些浆洗缝补的活计，如今却是洒扫庭除，劈柴挑水的粗活也要做了。家中经济虽已不甚宽裕，童丰年还是给她们每人都添了些月银，以求女婢们侍奉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