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之禽 对，我就是假努力

“瘾”这个东西吧，只有自己真正染上后，才知戒之难。

小时候我有些怕爸爸，总觉得“父亲”二字天然带有一种威严。那时候的小学老师特别事儿，叫我们回家对爸妈说“我爱你”，叫我们劝家长戒烟戒酒戒赌博，可，呵呵，我曾亲眼看见他们自己搓麻将搓得不亦乐乎……好像他们自己有多高尚似的。

“我回家叫我爸戒烟，说吸烟有害健康，他反手就是一巴掌。”初中卧谈会时我一个室友如是说。顿时笑声四起，鬼知道那时候的笑点在哪儿。

“我都说不出口。”不知是谁应的，道尽天下子女心声。

一天不跑出去喝罐我现在会心慌。一天，我小心翼翼地尝试着告诉了爸我已经会喝酒了的事，他说道：“你自己喝呗。”十分自然，就好像是允许我吃饭一样。

就算是我此刻当着他的面爆粗口他会不会也不管？我想，还是再等几年吧。当有一天他亲自递过来一根烟时，时机大概就成熟了。

我问魏园棘有什么兴趣爱好。我刻意晃动着易拉罐，酒水叮咚。

“我挺喜欢拉二胡和诗朗诵。”

“你还会拉二胡？”我有些惊，为什么我总遇见优秀的人？

“你呢？”他问。

得，又给自己挖坑了。

我答：“喝酒算不算？”

他看我一眼，叮嘱道：“小酒怡情，大酒伤身。”

“那我没什么爱好。”此时再说睡觉就明显找抽了，就像是前几天我问他死后是选择全尸埋还是化骨灰一样。

魏园棘并未追问，只是笑了笑，换了个话题。

我喜欢看他的背影。初一人生第一次住校时看着爸离开的背影我能哭出来，初二时学到朱自清的《背影》时我满脑子都是当时的情景。

然后那堂课就没听了。

魏园棘身量高，双腿细长，肩背宽度恰好是我所喜欢的，略瘦削。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如此迷恋腿，反正有时候会下意识地去注意别人的腿，悦目的话就会一直往那儿瞟。

用文字表达出来感觉好猥琐……

这位爷的店服是长款，没有裤子，类似长衫，两腿腿侧就那样半遮半掩于外。

每天我都会往魏园棘腿那儿看上几眼。

此刻，我放下酒罐，环视这位爷。全白的四壁无甚新鲜，教室里也是如此，但店里好在没有挂上心灵砒霜传销横幅，而只有——羊肉的营养价值、重庆小面的前世今生，还有一面锦旗，是表扬我店拾金不昧的。

圆桌木椅擦了又脏，脏了又擦，人影来去，只留下钱与脚印，有些人鞋子特别脏。

人总是新鲜，事儿却一般，花总是重开，景儿却无二。

“欸，今天怎么不拉二胡了？”我问。店内音乐换成了琴音，留白大片，停顿一下才会有一个音。像面馆这样闹哄哄的地方播放此类高雅的bgm实在不合适。

魏园棘道：“换一个。”

“所以，你现在喜欢古琴？”

“嗯。”

我问：“这弹的是什么曲儿啊？”我像是个古代人一样，用了“曲儿”这个词。

“《大鱼海棠》。”

“是你在网上搜出来放的还是你自己弹的？”

“我一个同学弹的。”

“哇厉害。男的女的，叫什么名字？”我像个查户口的一样。

“夏扇，夏天的风扇。”

“枇杷？”

“什么？”

我说：“夏扇，天夏扇，枇杷古时候叫过这个名儿。”

“你连这个都知道，厉害。”他笑。

我感觉自己刚才有些卖弄学识，可我一个连大学都没考上的人卖弄学识？魏园棘会怎么看我？此刻，我有些窘。

我又道：“你女朋友？”

魏园棘有些拘谨地说还在追。我感觉他这人有些腼腆，每每我和他说话时他都很认真地听，也总是温和地笑着。让我想起“谦谦君子”这个词。

我问他年方几何，还在读书吗，哪儿人，为什么来这儿。

他都一一作答，只是回答言简意赅，我问什么他才答什么，不像我没话找话，我就喜欢他这性格。

近日，面馆里多了好些家族旅游团，全家三四口坐在一起，孩子戴着耳机抱着手机非常安静，你说这是多沉默的一代人啊。

我就不沉默。

我才不会承认我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

自然，有孩子的家庭的永恒的主题是什么，学习。

听见这个就烦，正在向生理性厌烦升级。很奇怪，首先是心里厌烦。

“别吵吵了，我这次只是一时失手而已，老师都跟我说了，他那是假努力，长久不了的。”看来那副耳机的存在只是为了遮掩急切渴望的双耳。

人言，永恒的施虐方，不管你是第几受虐人，其痛感都足以一击即将你打回现实。

我问魏园棘：“魏园棘啊，你说｀努力’应该怎样定义呢？以前老师总是说不要假努力，我就搞不明白了他这个｀假努力’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所以我一直认为所谓的努力之真假全由成绩之高低来定夺。你成绩好，那你是真努力，当然，排除那些不食人间烟火的学神，啊，说起这个就难过。你成绩差，还一天到晚抢着做第一——第一个起床，第一个出门，第一个到教室，第一个那啥那啥；又争着做最后——最后一个下晚自习，最后一个睡，最后一个那啥啥，哦，然后你就是假努力。魏园棘，你说，这种以结果来评判过程的论断到底对不对？我一直未能参得其中一二。”

我伤心地想起了西西弗斯，那个推石头上山，周而复始的神。

没人愿意做无用功，人人都想一滴水可值大海，一粒尘即当高山，也就是以最经济有效的方式，他们谓之为“最理智”，来达到他们的目的。

我想，“假努力”这个概念绝不是假努力之徒提出来的。这是一种胜者俯瞰弱者的姿态。

“很市侩。”他答，“但，你只要相信自己，便不要太在意人言。”他的声音很低，很温和，就像是猫耳内侧细细的绒毛搓揉着铁。

他明白！“假努力”是人言。

“可我没办法不受人言控制……”

他打断：“那就从人言中学习。”

他说：“人言有时是对的，诸如建议，评价，这些人言要听。但，涉及人身攻击的，你便不得不自动屏蔽了。”

我：“可……”

他：“如何辨别这两类？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一个具体的标准，这事颇感性，这就需要你内心不断成长，逐渐强大起来了。”

我：“……”我不知该说什么，他说的我都懂。

可，天下莫不知，莫能行。

为避免接下来陷入魏园棘的“传销”，我立时终止了话题。

我讨厌听大道理，讨厌心灵鸡汤，我感觉再这么听魏园棘说下去，我会溺亡。尸体会浑身散发着鸡汤的恶臭。

我说：“哦，我知道了。只是可惜，我已经毕业了。”别再谈了。我起身，正准备走，魏园棘拉住我，他说：“其实，你可以考虑复读，我感觉你懂得很多，可以的。”

我看向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是很漂亮的凤眼，可此刻那眼睛里的人却是世界上最可笑最丑陋的人。

我笑着说：“啧，其实我只是泛泛有那么一点了解而已，跟精通完全挂不上边。”

“试试吧，我觉得你行。”

我迎上他坚毅的眼神，有些慌。这难道就是卖弄学识的后果？

我笑着坚定地拒绝了。

我受不了这样期待的目光。

上一次承受这样的目光还是在高二时，那时我喜欢的人和我是同桌，老师想出了个一对一帮扶政策（你当你扶贫哪？），所以他就要辅导我学习，我和他统共做了两个星期同桌，我喜欢上他就是这两个星期里发生的事。

他永远沉静着，不苟言笑，寡言少语，整洁干净。

虽然他的眼睛常年古井无波，但那时我还是从中看出了他对我的的稍许期待，我按住自己的心脏，说那只是他的好胜心作祟，除此，我就算是再厚脸皮也编造不出什么。我认为，yy是对他的亵渎。

当然，我让他失望了。

也是在那时，我才第一次因为自己成绩差而发愁。

可也只发愁了一下。

于田枢叫我去打篮球我也去了，于田枢借来的作业我也抄了，于田枢上课开小差写纸条传我也参与了……好吧，我就是那种人。那种，就算是喜欢你，也为你做不出一丝改变的人。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倾尽全力做出的努力到头来没做成也就罢了可却还被别人无情地加了个前缀——假，然后很难受？”魏园棘忙道。

我的笑僵住了。刹那间，我感慨万千。可我无心再与之就“复读”这个沉重的话题纠缠。我含糊道：“有点吧……”我打了个酒嗝，以头有些晕告辞了。

有些怂。我惯于逃避。

不复读是因为我无法再经历一遍高三。

以前我跟同学说我看过的某本名著时，是想跟他们讨论的，可他们瞬即的表情刺痛了我。

我想，魏园棘只是被我的卖弄唬住了，我和他才认识几天啊，过不了几天我就会露出原型。

所以，后来我总是一个人默默看书。

同学有时会问我在看什么书。对，他们要问。

我“啧”一声，暧昧，眼神示意，你懂的。

同学问：“什么书嘛，说说名字。”对，他们要追问。

“乡村欲爱——恋上嫂子的床。”

“咦——”

我大笑。

……

林林禽这样才正常嘛。

以前我觉得伯牙断琴矫情。对，我以前真的觉得矫情，连带着那堂语文课都觉得矫情，因为被强行思考了“值与不值”的问题。

他摔了就摔了嘛，他爱摔不摔。

欸，我居然听了那堂课？居然还醒着？不可思议。

我渴望一个知音，但我又特他妈圣母地希望这世上能少一个疯子。当疯子不好。亲测。

余下时间里，魏园棘一直试图靠近我和我说话，但都被我异常热情地待客逼退了。

终于挨到下班，魏园棘送了我一个苹果，说“林檎”是苹果的近亲。我大嘴巴，之前跟他说过我原名。

我故作轻松，笑着说：“那我是不是该送你一袋儿枣啊，｀棘’就是酸枣树的意思？”

他笑着说：“行，行。”

糟，又卖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