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不在你还在 第二话

2008年，李云扬再一次见到她时，眼睛几乎是被刺痛了的。你总说青春从不曾永远，多年以前你是我的同学，白发无凭吾老矣！青春不再汝知乎？曲终人散，青春不朽。我们隔了一整个青春，突然想起来，我们还没有牵过手。

1998年在李云扬来到S市之前，有关这个城市的繁华是被圈在家中在在最宝贝的黑匣子中的，伴着梅雨季节的不定时发作，清晰甜美的女声在含糊的电流中异常温暖。瞳仁好似她幼时玩过的玻璃球一般的剔透漂亮，忽闪着睫毛，轻轻问李云扬，“同学，你是新来的转校生，对不对？”

她抓着一摞子新课本，动作往往放缓，鼻中嗅着新课本印刷的药涩，心中为难，不敢回头，声音糯糯的，张口便是支吾“这本书……拿着……”

在看她看得分明，轻轻微笑，清澈的眸中满是笑意，消瘦的脸庞平添了几分生动。

从南端到北端，从贫瘠到富贵，李云扬拒绝了过渡。往好听了说，是“生性温和，随遇而安”，难听了，则免不去“新的坏境需要适应一阶段”。

镇上人不解，说李云扬在村里生活了快十四年，怎地说进城就进城读书了呢？

李父才疏，只识其一不识其二，把老舍《四世同堂》里的“屌”错放了过去。一天偶查字典，找到“屌”字，大吃一惊，想老舍的文章用词深奥，不适合给小云扬看，思来想去，还是古文最好。

然而古文也难免有这类文字。堂堂《史记》，该够正经了，可司马迁著它时受过宫刑，对自己所缺少的充满向往，公然在《史记》里记载“大阴人”大生殖器的人。，这书该禁。《战国策》也厄运难逃，有“以其髀加妾之身”的描写，也遭了禁。李父挑书像拣青菜，天朝丰富灿烂的文献史料，在他手里死伤大片。最后挑到几本没瑕疵的让李云扬背。李云扬对古文深恶痛绝，迫于父亲的威严，不得不背什么“人皆有所不忍，达之于其所忍，仁也；人皆有所不为，达之于其所为，义也”，简单一点的像“无古无今，无始无终”。背了一年多，记熟了几百条哲理，已具备了思想家的理论，只差年龄还缺。

由于李云扬整天在家门口背古文，小镇上的人都称之为“才子”。被允许读其他书后，才子转型读现代小说，读惯了古文，小云扬读起白话小说时畅通顺快得像半夜开车。心思散极，古文全部荒废，连韩非子是何许人都不记得了。天朝的长篇小说十部里有九部是差的，近几年发展得更是像广告里的“没有最差，只有更差”，只可惜好莱坞的“金酸梅”奖尚没涉足到小说领域，否则天朝人倒是有在国际上露脸的机会。所以，读天朝长篇小说很容易激起人的自信，李云扬读了几十部后，信心大增，以为自己已经饱读了，且饱得厉害——不是人所能及的饱，而是蛙蛇过冬前的饱，今朝一饱可以长期不进食。

于是李云扬什么书都不读了，语文书也扔了。小学里凭他的基础可以轻松通过，升了中学后渐渐力不从心，加上前任语文教师对他的孤傲不欣赏，亟来用荀子劝他，说什么“君子务修其内而让之于外”，见未果，便用庄子吓他“不能容人者，无亲；无亲者，尽人”。依旧没有效果，只好用老子骂他，说小云扬这人“正复为奇，善复为妖”，预言“此人胸襟不广，傲而无才，学而不精，懦弱却善表现，必不守气节，不成大器”。万没想到这位语文教师早李云扬一步失了节，临开学了不翼而飞。

这是当地比较有名的一所中学，S市第六中学，教导主任和李父只因那一个小小的工程，本八竿子碰不到的关系，却让他们两人有了亲密的关系，于是我被分配到这二年六班，原来六中在初中一年级的时候只有五个班，后来大量的转校生慕名而来，学校教导主任灵机一动，从一班到五班每个班抽出十名学生，当然这十名学生都是“特别”的好学生和转校生再组成这个二年级六班。

这新班主任号称是多年优秀教师，后来我们都知道，他也是和我一样同一年转到六中，只不过他是老师，我是学生而已。

王老师介绍自己，说：“我带给大家一样见面礼。”学生都大吃一惊，历来只有学生给老师送东西的义务，绝没有老师给学生送东西的规矩。

王老师从讲台下搬出一叠书，说：“这是老师写的书，每个人一本，送给大家的。”然后一本一本发，诧异这两百本书生命力顽强，大肆送人了还能留下这么多。同学们拿到书，全体拜读，静得吓人。王老师见大作有人欣赏，实在不忍心打断，沉默了几分钟，忽然看到坐在角落里一个男生一目十页，唰唰乱翻。平常王老师也是这么读书的，今天不同，角色有变化，所以心里说不出地难过。可书已送人，自己又干涉不了，好比做母亲的看见女儿在亲家受苦。王老师实在看不下去，口头暗示说：“有些同学读书的习惯十分不好，速度太快，这样就不能体会作者着笔的心思，读书要慢。”

这话把想要翻一页的人吓得不敢动手，只好直勾勾地看着最末几行发呆——其实不翻也不会影响，每篇都像是玻璃从高处跌下来粉碎后再扫扫拢造就的，怕是连詹克明所说的“整合专家”都拼不起来了。

李云扬悄声坐到那个翻书如飞的男生旁。两人素未谋面，男生就向他抱怨：“这是什么烂书，看都看不懂。”

李云扬为认识一个新朋友，点头说：“是啊。”

“什么名字？”李云扬问。

“王——王八蛋的王，智——弱智的智”男生一时找不出带“勇”的自我嘲讽的词语，把笔记本摊过去，笔一点自己的大名。

“王——志（智）勇，你的字很漂亮啊。”

王志勇并不客气，说：“是啊，我称它为王体字！”说着满意地盯着“王体字”，仿佛是在和字说话：“你叫李云扬是吧，我听说过你的名字。”

一切追求名利的人最喜欢听到这句话。李云扬心里回答“正是老子”，嘴上窘笑说：“是吗？”

王志勇像没在听李云扬说话。李云扬那个“是吗”凝固在空气里翘首以待回应。

大家看着这个班主任不按套路出牌，还没等全体同学自我介绍呢，他宣传了自己的“大作”之后就要开讲。第一次带一大帮文学爱好者——其实是旅行爱好者——他有必要先让自己神圣，昨晚熬到半夜，查经引典，辞书翻了好几本，总算著成今天的讲义，开口就说：

“文学是一种美的欣赏美的享受，既然如此，我们首先要懂得什么是美。研究美的有一门学问，叫美学——研究丑的就没有丑学，所以可以看出美的重要——”王老师顿了顿，旨在让同学有个笑的机会，不料下面死寂，王老师自责讲得太深，学生悟性又差，心里慌了起来，脑子里一片大乱，喝一口水稳定一下后，下面该说的内容还是不能主动跳出来。只好被动搜索，空旷的记忆里怎么也找不着下文，像是黑夜里摸寻一样小东西。

王老师觉得学生的眼睛都注意着他，汗快要冒出来。万不得已，翻开备课本，见准备的提纲，幡然大悟该说什么，只怪自己的笨：

“天朝较著名的美学家有朱光潜，这位大家都比较熟悉，所以我也不再介绍了——”其实是昨晚没查到资料，“还有一位复旦大学的蒋孔阳教授，我是认识他的！”真话差点说出来“我是昨晚才认识的”，但经上面一说，好像他和蒋孔阳是生死至交。

王老师再阔谈希腊神话与美学的关系。

王志勇推几下李云扬，问：“文科班无疑，我放弃治疗，你听得懂他在讲什么？”

“讲故事吧。天知道。”

王志勇说：“我知道，他这是故意卖弄，把自己装成什么大学者，哈……”

李云扬听得兴趣索然。他对美的认识处在萌芽阶段，不比王老师的精深。百般无聊中，只好随手翻翻《流浪的人生》，看到一篇《铁轨边的风》，想起儿时的两个伙伴，轻叹一声，看下去。王老师开头就装神扮鬼，写道：“我有预感，我将沿着铁轨流浪。”预感以后，大作骈文：

两条铁轨，千行泪水。风起时它沉静在大地暖暖的怀里酣睡着，酣睡着。天快亮了。千丝万缕的愁绪，在这浓重的夜空里翻滚纠结；千疮百孔的离思，在这墨绿的大地中盘旋散尽。

沿着她走，如风般的。这样凄悲的夜啊，你将延伸到哪里去？你将选择哪条路？你该跟着风。蓝色的月亮也追寻着风向。在遥远的地方，那片云哟……

李云扬想，这篇无疑是这本书里最好的文章，他为自己意外地发现一篇美文欣喜不已。其实他也没好好读过《流浪的人生》。当初的“倾倒”只是因为书而不是书里的内容，这次真的从垃圾堆里拣到好东西，再一回被倾倒。

王老师第一堂课讲什么是美，用了两个钟头，布置议论文一篇，预备第二堂讲如何挑选芸芸众生里的美文，懒得全部都写，只在讲义上涂“如何选美”，第三堂课要讲找到美文以后的摘录感悟，当然叫“选美之后”，第四堂终于选美完毕，授怎样能像他一样写文章。一个月的计划全部都订好了，想天下美事莫过于去当老师，除了发工资那天比较痛苦外，其余二十九天都是快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