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不在你还在 第一话

李云扬出生在S市的一个小镇。离市区大概有二十公里，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教育资源还没有那么蓬勃发展，所以小镇一共这一个学校，那学校好比独生子女。所以四里八乡的孩子们每天都骑着自行车来到这个学校滋养青春，可这个“独生子女”貌似不怎么争气，以往每年全市学校的各项评比仿佛与这“独生子女”没有什么关系似的，可就在今年，那学校门口“先进单位”的牌子都挂不下了，恨不得用奖状铺地。镇上的老少都为这学校自豪。那学校总算是争了一次气，前几届不知怎么地培养出两个理科尖子，获了全国的数学竞赛季亚军。消息传来，小镇沸腾得差点蒸发掉，学校领导的面子也顿时增大了好几倍，当即把学校定格在培养理科人才的位置上，语文课立马像闪电战时的波兰城市，守也守不住，一周只剩下三节。学校有个借口，说语文老师都转业当秘书去了，不得已才……李云扬对此很有意见，因为他文科长于理科——比如两个侏儒比身高，文科侏儒胜了一公分——所以他坚持抗议。

我叫李云扬。

亲戚们都说这名字挺好，龙腾四海云飞扬，好像注定就会大富大贵。

但是我不喜欢。名字好不好听是其次，叫习惯了还不都是一样。真正重要的，是这个名字中倾注的心意。

我爸我妈都姓李，估计他们起名字的时候脑子里转悠的是“大风歌”“大风起兮云飞扬.......”一类“很美好”的念头，所以我叫李云扬。

所以，我也不确定我对自己姓名的解读，是不是一场一厢情愿。

我这人与生具有抗议的功能，什么都想批判——“想”而已，但我胆子小，嘴又不好，经常不计后果的“批判几句”后果爱谁负谁负。

小镇还有一个和我性格雷同的人，宫胜伟，我的语文老师，宫胜伟培育成功这性格比我多花了三十年，可见走了不少冤枉路。老宫同志没在大学里念过书，高中毕业就打工，打工之余，雅兴大发，随便写了几首打油诗发往市里的编辑部，后来老宫同志自己吓了一跳，文化站也吓了一跳，想不到这种地方会有文人，便把宫胜伟招到文化站工作。小镇又被轰动，宫胜伟托诗的福，被镇上学校借去当语文老师。

有人说当今学文史的找不到工作，这话也许正确，但绝不代表教文史的也找不到工作。那几个出走的语文老师一踏入社会便像新股上市，要的单位排队，顿时学校十个语文老师只剩六个。师范刚毕业的学生大多瞧不起教师职业，偶有几个瞧得起教师职业的也瞧不起这所学校，惟有宫胜伟这种躲在书堆里不谙世道的人才会一脸光荣地去任职。他到学校第一天，校领导都与他亲切会面，足以见得学校的饥渴程度。

我初二那年赶上几十年不遇的洪水，全市各行各业一片兵荒马乱，忙着和大水做斗争，而我作为普通初中的普通学生，很不厚道地发了“国难财”。

英语考试取消听力部分，数学难度大幅降低，语文作文形式竟然回归了命题作文，物理、化学占总分的比例降低……这直接导致了从来就没进过班级前三的云扬同学，竟然在期末统考中考了全校第三名。

后来，我爸特意从外地赶回来给我买了一双皮鞋和一个傻瓜式相机作为奖励。一向穿惯了奶奶做的棉布鞋却感到这双皮鞋是那么的不自在。

宫胜伟任一个班级的语文教师和文学社社长。他以为这个穷乡僻壤学生的语文水平差，把莎士比亚教成士莎比亚都不会有人发现，所以草草备课。第一天教书的人都会紧张，这是常理，宫胜伟不知道，以为自己著作等身，见多识广，没理由紧张。不料一踏进教室门，紧张就探头探脑要冒出来，宫胜伟一想到自己在紧张，紧张便又扩大多倍，还没说话脚就在抖。

一个紧张的人说话时的体现不是忘记内容，而是忘记过渡，宫胜伟全然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两句毫无因果关系的句子居然能用“所以”串起来。讲课文失败，掩饰的办法就是不断施问。我看透了宫胜伟的紧张，初中一年级的我又想在听课的教师面前表现，连连举手胡诌，宫胜伟本来是在瞎问，和我的答案志同道合，竟可以一一匹配。渡过难关后，宫胜伟对我极口揄扬，相见恨晚，马上把我收进文学社。

我家在农村，连一条像样的公路都没有。前几年火车提速，但这里的孩子却不能提速。就连去市区的马路还都是沙子和石头铺出来的，亏得那时五岁的我在家里被逼着读《唐诗三百首》，幸免成为教条主义发展至今惟一成就的一件好事。我父先是恐惧不安，成天让我背《唐诗》、《宋词》。把他当年的遗憾全部发泄在我的青春中，但那个为自由主义献身的孩子总是把成绩不好“归功于”此时此地的教育质量，我父根据几次三番思量，断定此地不可久留。正好市里有个亲属承包的工程要个工程管理，我父荣升工长，便携家带口搬迁。不幸财力有限，只把家安到一个在市里租住的一个平房里，到了市里。离沙石路远了，心里踏实不少，每天早出晚归工作也挺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