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夜归人 老太监

咚咚咚！

“孙先生？”

朝阳初起，但它的发出热量显然征服不了冬日里带来的严寒。门外是一群宫女内侍，些许个侍女穿的有些单薄，眼下有些冷的发颤。为首的是个护卫模样的人，一只手托着个木盘子，盘子上是一小个精致的碗，另一只手正有节奏的小心的敲着门。

“孙先生可起了？”护卫又是一声问话，这次比上一次声音更重了几分。

...门内还是没有回应。

护卫心一横：“孙先生，属下冒昧了。”说完护卫就上前一把推开了门——前殿空无一人。

护卫眉头紧锁，朝着后殿高声说道：“孙先生，昨日陛下冲动了些说了几句冒犯的话，他让属下给您赔不是，顺着叫属下带来一碗雪莲羹给先生您补补身子，是昨日刚供来的高山雪莲，只这么一份，陛下自己都没舍得吃呢。”

无人回应。

“孙先生还未起吗？那属下替您放在这前殿的桌上了，望您早点喝了，晚了可就不鲜了。”说罢，护卫小步小心的往前后殿中间那张桌子靠，桌子后有一个图纹简朴的屏风。

护卫小心翼翼的将托盘放下，随后慢慢的探步进了后殿。

“椅子？”护卫只见到了一张带轮子的椅子放在后殿茶桌边儿，因为床前面还有个帷幕，所以他不甚清楚床上是否有人，正准备迈步过去..

“为奴为俾的要有本分。”一声清冷且略尖锐的声音忽地响起在护卫的身后。

护卫回头，看到一双无神的眼睛，一张令人颤抖的面庞。

“孙总管。”护卫赶忙跪下，两腿都有些颤抖：“属下该死，属下只是担心孙先生...”

“没规没矩的东西，滚出去，自己去教坊领五十个板子。”老太监打断了他的话，言语冰冷。前殿的宫女内侍听到‘孙总管’三个字的时候已然跪下了，此时再听到领五十个板子更是战战兢兢的直发抖。

“还不走？”老太监感觉到护卫还俯身在原地，言语中多了几分杀机。

“要么探出消息赏钱十万，要么探不出，毒酒一杯，全家流放。”护卫已经吓得连哆嗦都哆嗦不出来了，但是来之前统领的话还声声在脑内回荡，他只得咬了咬牙，硬着头皮：“属下担心孙先生安危，还请孙总管代替属下进内问候一声。”

“放肆！国之帝师还用的着你来担心？”说罢太监运势起掌，眼中无神，但从眉毛都能感受出他满是杀意。

“你这瞎子年纪不小了，跟个护卫较什么劲。”帷幕内传来一声苍老但中气十足的声音。

太监听罢当即收掌，背手：“眼下可还担心安危？”

“属下知罪，属下知罪！这便去自领板子，孙先生安好，属下告退。”护卫心下一松，磕了个头，连滚带爬的跑了出去。一众宫女内侍看了也是赶忙跟上，不敢停留。

...

老太监是何人？——孙耀庭，先皇生前身边唯一一个任何时候都跟着的太监，内侍总管。这内侍总管可相当于太监中的一品官，全后宫几千太监只此一位，孙耀庭一身境界深不可测，据说已经是指化大成之境了，气息绵长，一手掌法尤其狠辣，北齐多少高手想来取了先皇性命好在正德新创混乱之际趁势南侵，但都被孙耀庭一掌拦在门外，除了十数年前那一位世间第一飘逸的剑仙之外，禁宫三门无人能过其三，而这第三门便是孙耀庭的擎龙掌门，传言其一掌可敌千人。只差一步便能登上神仙，只可惜身体残缺，没了这分登顶人间的可能。

先皇是个对自己人慈爱的性子，内侍宫女犯错了很少责罚，后宫中早些年又没个女人管着，乃至于有些太监宫女手底下不干净都没人管，可自打老太监当上了内侍总管，这宫里头一切内侍宫女都服服帖帖安安分分的，没人再敢作祟。

五十年前大皇子贸然登基遭天下所斥，兵败身亡后，长安城多少太监再无活路。天下纷争，人口、土地、城池才是财富。谁要身体残疾的太监呢？不能繁衍子嗣，还多一张吃饭的嘴。一些太监只能在外谋生，可这也会被世人所唾弃，嘲笑他们身体残疾。圣人教训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太监向来被归为青楼红馆人一般的角色，可就是妓女也有男人看得上，但太监可谓是男恶女厌，所以任谁都不会看得起这种出卖身体换取富贵的人，可期中又有多少无奈与绝望是他人所不知的呢？

孙耀庭那年十六，连年的征战与赋税使家中再也无法负担下去了，家中唯一顶梁柱的父亲也因病去世，一个严寒的冬天，对任何穷人家都不友好的寒冷使得母亲染上了风寒，家中除了自己就只有一个年仅七八岁的妹妹....

他听说了大皇子登基，宫中缺少内侍，新皇登基赏钱都很丰厚，决断之下，他净身将自己卖入宫廷，换来了那么一笔母亲的药钱。此后每一笔的赏赐、俸禄他都一一托人送出宫外给母亲与妹妹，只是这其中有几分能到她们手上，谁也不知道...

什么都不懂的年纪，忽地听说皇帝兵败了，有个叫做段焕的将军带着军队攻入宫中来了，那些刀口舔血的兵卒每日里都是一日快活一日过，何其见过宫廷的华丽？数不尽的财宝，随处可见的楚楚可怜的宫女，这些人红了眼...

一把大火烧了七天七夜都未停歇，整个长安城都几乎被波动了。

宫中随处可见尸体，若是个男的，那么尸体还能说是完整，若是个宫女...每一具尸体都是衣不裹体的，更有甚者连下半身都是糜烂的...有些宫女瞳孔中满是绝望，不合眼，就那么盯着某一处，无声的诉说着不公。

精明些的内侍宫女都在军队入宫前都逃了出去，而孙耀庭才十六的年纪，懂得什么人情世故？

血！

火！

奸！

掠！

他躲在一具假山里，透过缝隙看见了地狱...一幕幕残忍的画面，鲜血横流甚至没过了台阶。

他命大，没死，靠着一口水井，活了五天。一日夜里那些人都抢累了，他才寻了个机会逃了出去。

他以为他是幸运的，亲眼目睹了地狱却又活了下来。可活着真的好吗？

没有吃食，漂泊在外，离家不知多远...

他只能去讨食，后来有幸到了一个富贵人家为奴为俾，只求得有一天能再见到母亲与妹妹，可太监怎么能与常人一样呢？渐渐的，他周围的人们发现这个男孩十八了却没有胡须、声音尖锐、小解都是掩掩藏藏的...

终有一日别人发现了这个秘密...哪有什么身世可怜的同情？有的只有无尽的嘲笑，任何人的眼神中都带着鄙夷，他被赶出府去了。

他又回到了讨食的生活，可就算是乞丐都看不起他，有钱人家宁愿把吃食喂狗也不看这个太监一眼...

但他想活着，活着就能再见到家人，心中执着的一份念想，让他活了下来，颠沛流离，无数次被人殴打，无数次与狗争抢吃食，还被一旁的人看的津津有味，当作什么上好的节目，比那妓院里的清倌戏曲红馆艳舞还吸引人。树根、草皮，乃至于马粪——任何能吃的东西他都吃。

颠沛流离，他回到了家乡。

可他看到了另一个人间地狱。

那些人连他十岁的妹妹都没有放过，他一辈子都无法忘记那个眼神，那个与那些宫女一样的眼神——绝望，死一样的绝望。

...

那年十九，他想，死了是不是就没有痛苦了，是不是就能团聚了...

孙耀庭窝在一个街头的角落，没有任何人看得见他，乞丐也与这个残缺的人离的远远的。他已经三日没有吃过任何东西了，只是无力的蜷缩在墙角。

许是这户人家的人都感觉到了‘亡国’太监的晦气，拿出扫帚打算把他赶走。

孙耀庭看着那根扫帚棍就要砸到身上了，他合起了双眼，他想就这样被打死也好过继续留在这个没有温度的人间了...可等了好久都没有迎来疼痛，是自己已然死了吗，人都说死后就没有疼痛了，孙耀庭心中这样想着，睁开了双眼——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那个少年，一身甲胄，英姿勃发，眼中带着光。

少年说：“人活着总要有念想，无论是为了活着的人还是死去的人。”

从那时开始，到现在，一跟就是四十九年光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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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瞎子怎的年纪越大火气越大呢？”孙正礼半躺在床上，语气没了刚刚的中气十足，反倒有些疲惫。

太监没回他的话，反倒是有些担忧：“先生你还是休息休息吧。”

“呵呵，确实老了，你把那雪莲羹拿来给我吧，喝了把碗给人送出去。”

“你就不怕？”

“陆元丞没这个胆子。”孙正礼摆了摆手。

太监不语，只是未见他动，那碗雪莲羹就忽地出现在了他手中。

“你待会把碗送出去再把密道封了。”床上老人小口饮着。

“哪条？”

“两条都封了。”老人嘴里含着东西，说话有些咋咋呼呼：“别封太死，封个口子就行。”

“知道了”太监接过老人手中的碗：“陆元丞起疑心了。”

“不然他也不会一大早遣人过来，这是明着来了。”

“二皇子？”

“小王八没事。”

“先生规划就行，老奴出力。”

“难哦，臭小子偏偏选了条看似中等实则最难的路。”

“先皇不也就是这个性子。”太监嘴角带着笑，又忆起了那个带着笑容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