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砂泪 003——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好烫啊，什么东西这般的烫，烫伤了我那残败的身躯，烫伤了我那飘渺的灵魂。

六年来，我第一次看见你流泪了，一滴滴晶莹剔透的泪珠坠落在我那苍白而冰冷的脸庞上，悄无声息的破碎开来。

我的灵魂一阵晃荡，我呼唤着，木郎，不要哭，我不想看见你流泪，不想看见你为我伤心，可你怎能听得见呢？

你抱着我，终于出了隐月轩的大门，门外停着一辆马车，看来你是早有准备啊。

你抱着我坐上马上，一手紧抱着我，一手紧拽缰绳，驾的一声，马车缓缓而去，越走越快，很快就将隐月轩远远的抛在后面。

我虽身死，但不管你想去何方，我的魂都将一如你的影子般，终生相随，不离不弃。

天气渐热，恐怕过不了多久，我的躯体就会腐化发臭，长满虫子。

我不敢想象自己变成那般丑陋恶心的模样，真想对你说，你快快埋葬了我吧，就算身体不在，我的魂和心却也会永远伴随在你的左右。

可你并未将这一切放在眼里，你只是将我安置在马车内，想方设法去购置大量的冰块冰镇我的身体，又换了四辆马车，终于在第六天赶到了长安。

长安，这是我生我长的地方，也是让我噩梦连连，又惧又怕的是非之地。

我不知道木郎你为何带我回到这里，这里还是昔日那样的繁花和喧嚣，只是繁华中却弥漫着一种腐败和破灭的气息。

如今的大唐早已不复昔日的雄风和昌盛，宛如在浩瀚海洋中的一艘巨船，年久失修，暗伤累累，只要大海发起一个大浪，说不定就会轰然翻沉。

你驾着马车奔向了城郊的一座小寺庙——静安寺。这是座破旧的小寺庙。

你没有从前门进，而是将马车驾到了后门。

你一边抱着我，一边腾出手轻重轻的敲了三下门，门吱的一声开了，一个小沙弥探出脑袋，见到是你，面露喜色，木公子，快请进。

你微微一笑，抱着我闪身进入门内，小沙弥四处警视，确定安全之后，才轻轻掩上门。

小沙弥急忙领着你走向小院中的那座假山，随后按下假山上一块凸出的毫不起眼的石头，假山便左右分裂开，露出一条道来。

小沙弥率先进入密道，点亮火折子，你抱着我紧跟其后，小沙弥不知道又按下了哪一块石头，那身后的假山便轰然合上，好像从未分开过一样。

随着一段平路走完，便是石阶，沿阶而下，约莫下了十阶，便又是平坦的石板路。里面有很多的小岔道，小沙弥引领着抱着我的你左转右钻，约莫过了半柱香，又是台阶，拾阶而上，大概有二十阶的样子。

走完石阶，拐进了右边的一个岔道里，岔道好像已到了尽头，小沙弥又在墙道上面的几块小石板上面按了几下，岔道尽头的墙壁上突然裂开了一道门。

有亮光投射进来，那是天光。

你抱着我过去，站在门边，前面是一洼水，亮光是从上面投射下来的，非常微弱。仔细一看，原来这是一口水井，有一条绳子系着一个木桶垂在门边。

小沙弥轻重轻有规律的敲了三下桶底，少许，对面那边井壁有一大块长方形石块突然向外缓缓移出，渐渐倾斜下落，平稳地架在了对面的门口上，形成了一座石板平桥。

小沙弥小心翼翼地走过石板桥，在对面高举火折子守候着。

你抱着我走过石板桥，少许，石板桥便自动回收，重新镶嵌入那井壁之中，完美无缺，毫无破绽。

经过几条蜿蜒的通道，又是台阶，拾阶而上，已接近密室的平顶，小沙弥一手握着火折子，一手在头顶上的一块石板上面重轻重的敲了三下，不一会，那块四尺见方的石块便幽幽启开，一束光亮立时泼洒而进。

一个面容憨实的中年和尚和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和尚俯脸下来，看向我们。

你淡淡一笑，抱着我离开了密道，身后的小沙弥也出来了。

原来这是一间佛堂，中年和尚运力推动密道旁边的一座弥勒佛像，伴随着轰隆隆声，弥勒佛像将密道口给封盖严实了。弥勒佛依然躺卧佛床，满脸温慈和祥的微笑，淡看这人世的繁华与苍凉。

木郎你望向老和尚，哀伤而嘶哑道，大师。

老和尚温和而安静的望着你怀抱中的我，双手合十，幽幽叹道，阿弥陀佛，木施主，来是偶然的，走是必然的。所以你必须，随缘不变，不变随缘。

你苦涩笑道，大师说的有理，可木某不过是一介凡夫俗子，来去和生死，还未能看透看穿，已然身不由己。

你说完，轻轻将我横放在一个大蒲团之上，随后起身，朝老和尚合十双手，虔诚而恭敬道，大师，木某要去一趟该去的地方，找一个该找的人，未回来前，恳请大师照顾好琳儿的身体，如果木某此去无回，还请大师为琳儿诵经超度，盼她早日魂归极乐，免受地狱轮回之苦。人世凄苦，只盼琳儿来世莫要再为人，莫要再遇到我了。

我的灵魂挣扎着，想要起身，想要去紧紧抓着你的手，可是我实在身不由己。

老和尚凝望着蒲团上的我，徐徐抬头，看向木郎你，少许，轻声叹道，阿弥陀佛，木施主，一切都是天注定的，何苦如此执迷不悟？很多事恐怕老僧也无能为力。佛说，种如是因，收如是果，一切唯心造。一切有为法，尽是因缘和合，缘起时起，缘尽还无，不外如是。爱别离，怨憎会，撒手西归，全无是类。不过是满眼空花，一场虚幻。

你凄凄笑道，多谢大师教诲，我答应过琳儿，今生今世，生死相随。

老和尚道，缘起即灭，缘生已空。放下红尘之事得人间大道！好淬炼舍利子得正菩提！浑忘世间一切烦恼。风声，雨声，一世的相思。涅磐，顿悟，一世的禅锋。万物皆无常，有生必有灭；不执著于生灭，心便能寂静不起念，而得到永恒的喜乐。人因企求永远的美好、不死而生出了痛苦。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

你苦笑道，话虽如此，谈何容易？世间哪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你蹲下身来，轻握着我已冰冷僵硬的手指，柔声笑道，琳儿，从前我总是食言，这一次我一定说到做到。说完，你便转身离去了。我不知道你要去那里，要去干什么，但我知道你一定是去为我办一件事。

此刻，我突然怨恨起我的灵魂为何禁锢在这个肉体里，不然我便能寸步不离的守护在你的身旁。

老和尚凝望着你消失的身影，幽幽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随后转身，在我的身旁盘膝而坐，淡然而平静道，静玄，你去冰窖中准备一副冰棺。

是，师父。中年和尚静玄转身快步离去。

老和尚看了一眼身旁正满脸好奇的盯着我的小沙弥，轻声吩咐道，虚念，你去准备熏香，为琳儿施主熏香。

是，师叔祖。小沙弥虚念也快步钻进了内堂。

一时间，佛堂之中只剩下老和尚和安眠在蒲团之上的我，还有那满堂静默无言的佛。

我无聊的打量着这间佛堂，耐心的等候着木郎你的归来，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

老和尚转身低头凝望着我，我不知道他是在看我那苍白而冰硬的身体，还是透过身体在看我的灵魂。

老和尚的眼神是温和而恬淡的，宛如一方毫无波澜的池水，宁静而沉寂。这让我想起佛说的一些话。

佛说，人无善恶，善恶存乎尔心。宠辱不惊，看堂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上云卷云舒。

老和尚显然已到达了宠辱不惊、去留无意的境界了，可是离心如止水，超尘绝世，却还尚远。所以他即使年纪一大把了，依然未能参透，羁绊红尘。

人世间，又有几人能够参透呢？大多不过是眷念红尘的凡夫俗子罢了。

老和尚突然笑了，笑声爽朗而明亮。老和尚说，琳儿施主，难怪木施主这般为你痴狂。其实你颇有慧根，却何苦这般执迷不悟，不若放开，升华而去，皈依我佛。

我暗暗吃惊，难不成这个老和尚看得到我，听得到我说的话，甚至能看穿我在想什么。我说，老和尚，你自信你真的放开了？

老和尚笑而不语。

我说，世人若真能放开，又何必出家为僧？岂知红尘万丈皆为净土，只因并非真的放开看开，才要常伴青灯古佛，沐浴梵音。如此岂非亦是执念？若真的放开、看开，是否出家为僧，是否漫漫在万丈红尘，只要佛在心中，岂不都是一样的？

老和尚轻轻点头，微微笑道，有理有理。不过琳儿施主，出家为僧也不过是为了更好的修行，爱也是一种修行，所以人都可以拥有爱，但不要执着，因为分离终归是必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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