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飞侠传 （三）

那赤鬼忽地喊叫起来，抱着那獠牙，边流眼泪，边高声叫喊。在场十数二十二十赤鬼，听到喊叫，齐声呼应，一时声音极尽喧闹。李二不敢抬头，不敢妄动，他直觉一道瘆人的目光从自己头颈洒下，这时他寒毛齐立，只是低头跪着。半晌，他抬起头，那赤鬼仍旧望着他，身后的赤鬼过了墙，站到一边等候。忽然，一阵悉悉索索的跑动声，院里冲出一道身影。

不好！是王全！刚趴在墙头的赤鬼静默无声，持一柄巨斧，见王全冲出，一斧子直奔脑门砸去。王全一个扑倒，堪堪闪开。李二急忙冲上将王全扑倒，自己身体将其盖住，仍像赤鬼首领俯首。不料那持斧赤鬼，一下将他拉起一甩，一时甩出几米。他被甩到地上，几个滚后坐倒在地，目光放去，王全被一手擒住脖子，举到空中，脚已然不再晃动，显然是断了气。然而赤鬼却并不管他，这时二三赤鬼直接步入正街，百姓屋舍处，似乎在寻找什么，哭喊声一时四起。其余十数赤鬼，都转向二哨与镇府方向，随着那赤鬼首领走去，并不管李二死活。

这时，四哨笛声大作，才惊动全镇守备。

雨瓢泼而下，冰冷而狂暴，浇透了四哨十二人。他们撤回巷道，不敢驻足，再往内撤。雨水打在身上，凉意和恐惧仿佛从黑暗里虚空中伸出的一只手，一下子摄住他们的心脏，狠狠地揪住扯住，不肯放手。

陈弼脸色惨白，对着剩余十二人说：“这赤鬼人数不在我们之下，我们上前，只是送死。乡亲们这会儿应该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现在，我们分散开来，散入住宅巷口，通告邻里，让他们有马匹牛羊，家人能行走奔跑的，都从大道聚集走，往临镇去躲。见到赤鬼，莫要冲动，能避便避……这，也是不得已。你们明白吗？”

余十一人听陈弼如此讲，各自心里发毛。他们明白，他的意思是，若是落单见赤鬼吃人，狠了心便应走。情况如此，没有一丝半毫救人的余地。

陈弼说完，正要遣大伙儿散开救人，忽想起，此次赤鬼如是下山，规模如此之大；赤鬼如同野兽一般，有游荡的领地，若没人驱逐，恐怕这四邻里都要遭殃。于是他又叫住队中刚玉、赵帘二人，此二人是队中的年轻小伙，脚程快。鲁达镇离白山镇一日半脚程，二人脚快，半日余便能到。

白山镇有白衫军三百人，掌管这一带六镇兵防，与鲁达镇最近。白山镇镇口地势耸峻，设有关卡，赤鬼不易破关吃人。但也因此，赤鬼可能绕开白山镇，往地势地处另外两镇吃人掳掠。提前让人到白山镇通报，他们及时赶到，剿灭赤鬼，还能少死一些乡民。陈弼正吩咐间，眼见巷口拐进两只持锤赤鬼，身材魁梧，须发极长，挥舞着锤子便朝他们这个方向走来。

陈弼喊道：“明白没有！速去！速去！尔等老小性命，尽悬在此！”守备十二人立时便散，冲向家居住所，疏导乡民。刚玉、赵帘二人，立时出发。

风呼啸而过，刮过房檐的瓦片。王俊在很沉很沉的梦里。他昨夜值班一宿。与他同班的陈思将三哨的笛子赢了来。外面大雨瓢泼，雨滴从房瓦上往下撒，如珠帘一般。忽一声笛哨破空，把王俊从梦里抓起，将他从黑暗中掷了出来。“有情况！”王俊翻身下床，穿上衣服就往外屋走，他的妻子茫然地望着他，问道：“俊，这是怎么了？”王俊披上铠甲，到门后取枪，应道：“我也不清楚，可能山里的大虫什么下来了吧。”他系上斗笠，回身走到正在捡菜地妻子面前，说：“没事的，你安心。我很快回来。”随后出了门，就去临街敲守备军同班战友的门，要一齐去看情况。刚拐过街角，还没到，远远看见一猩红之物，弯腰在收拾些什么东西。王俊心中大惑，立时避到街侧，贴着墙，缩着身子慢慢往那人房屋靠。猫腰走了不到两步，眼前冒出两支红色的粗壮的大腿，视线平平望去，只能看到腰际。王俊大惊，急撤两步。那赤鬼往他方向看了一眼，铜铃大的眼睛，眼神里透露出对血肉的渴望，和一种放荡狂肆的饥渴。然而那种种的兽性的非人的残暴之象，似乎都被某种力量框住，制约住。神情里满是冰冷、厌恶与淡漠，那赤鬼手里持着一把与他比例相等的刀刃，黑漆漆的。他只是平平往王俊方向挑了一眼，未曾冲上来袭击。王俊大骇，不住地在后退，他的手与长枪结合之处，已被冷汗沾湿，铠甲内，从脖颈一路到小腿，竟是汗水。同样的成年个体，寻常人类和赤鬼之间的差距，是极大的。未穿戴铠甲武器的成年男子，在一个赤鬼面前，脆弱得如同一张纸。哪怕披戴了铠甲，有一柄长枪在前，那感觉，仍然像是生命被握在手里，随时会被穿透捏死一般。

那赤鬼对着王俊平平扫过一眼，而后看向对街。这时，三名持枪士兵摸到了赤鬼身前几步距离，举起枪，从三个方向朝赤鬼捅了过去。那赤鬼嘶吼一声，声音极低沉，仿佛从大地中升起一般。他往后一退，挥舞起他的巨刃。赤鬼身巨，刀刃本是短于长枪，却因尺寸比例，二者相差不远。刀芒与枪尖未曾相交。这时赤鬼身后，街道的小摊之后，惊起一声爆响，一名壮汉，手持一杆粗于常枪的巨槊，捅向赤鬼。那赤鬼反应不及，巨槊从他左后腰，直直透了过去。赤鬼发出了极其痛苦的嚎叫声。王俊看到，远处那只院里的赤鬼，直起了腰，望了过来。王俊担心一会儿这只赤鬼不死，二鬼成包围之势，急忙挺起长枪，几步捅了过去。

那受伤赤鬼被捅中后，哀嚎不已，左手捂住被插穿的伤口，右手舞动起刀刃来。正面三人依旧无法上前。这时的雨，略小了些，打在赤鬼身上，和赤鬼伤口流出的血一起，滚到地上，淌出了一条血蛇。赤鬼身后那壮汉把巨槊往后一扯，槊头倒钩，又钩扯在赤鬼伤口，他尽力往后扯，那赤鬼不吃痛，身子被他拉得侧向了左，手捂着伤口，登时跪倒在地，正好面向王俊。王俊几步猛踏，枪头瞬时朝赤鬼逼近。眼看就要得逞，不料那赤鬼刀刃一甩，碰在长枪枪头三寸之处，长枪立时绷断，枪头飞出几米。王俊本是双手持杆猛突，一下被枪杆带得偏了方向，一下扑倒在地。他一个囫囵爬了起来，看到那壮汉已将巨槊从赤鬼左腰拔出，未经犹豫，一下又扎向他的右下背。赤鬼虽皮肉粗糙，却非钢铁之躯。这一下，巨枪一下又插穿了赤鬼的身体，从他胸前透出，那赤鬼高声叫喊嘶吼不断，却是支撑不住。只见他右手巨刃一下插入地中，堪堪支撑自己不趴倒在地。这时另一只赤鬼已然爬出了那队友支援，正朝这个方向奔来，王俊兵刃已坏，不能再战，立刻向对街跑去，希望在另一位队友家中能找到备枪。那受伤赤鬼面前三人，眼见赤鬼将倒，三支长枪立时挺进，一人直直戳入心脏，死死挺进，扎了个透心凉；一人扎入赤鬼前脖颈血管，一时血液喷射，三人皆被盖了一身，宛若糨糊一般；另一人也不是善茬，一枪直戳赤鬼眼窝，赤鬼用最后的力气举手来挡，犹不及遮上，长枪突破急戳！已然突破眼眶，从后脑透出！他身后那兄弟！却是溅了一身的赤鬼头浆！不枉了他这头等功！

好一头雄赳赳气昂昂的赤鬼！跪倒在地，嘶吼半阵，终于带着仅留的半只眼睛中吃惊不解的目光，死去了。

这时，另一只赤鬼几乎已在眼前了。王俊却没来得及细看，他扭头朝对街跑去，还未及到，街的另一方向，出现了三四头赤鬼，正朝死掉的赤鬼的方向跑去！而王朔的位置，正在二者之间！

“糟糕糟糕糟糕！”王朔的腿几乎软了下来，四头赤鬼，皆披重甲，他们长腿猛跨，巨刃重锤拖在地上，金属与石头摩擦，擦出了火花，一种难听的碰撞与摩擦的声音从地底悠来一般，直传向天际。他立刻反身，往原来的位置跑。

“跑！跑！跑！跑！跑！跑跑！”他朝着他的战友吼着，该死的二哨，这一片本属他们巡守，二哨乃鲁达小镇之重镇，一般都有十五至二十人在哨，如何这三四赤鬼从他们方向冲来，他们一点响动也没有。

但来不及了，那刚才在院中的赤鬼已然迫得太近，执枪的守备二人举枪抵御，但那赤鬼来得太快太快，爪子左右挥舞挡开长枪，瞬间血盆大口便到一人脖颈。那人未及惨叫，便已惨死在赤鬼口中。赤鬼口中咬死一个，鲜血迸溅洒在他的脸膛，血迹使得他的粗狂的形貌更为骇人。另一人滚倒在地，手里紧紧抓着长枪不敢放手，生怕下一瞬他也成亡魂。赤鬼一爪将死尸抛开，立时又去追那失衡之人。只见那壮汉又擎起长枪，一枪猛地刺来，以掩护战友。赤鬼见长枪刺来，眼神一冷，一伏身，反而往长枪处紧逼来。那壮汉随身材高于常人，说到底，不过到赤鬼腰际，他这一槊，长枪持在腋下以发力，枪芒所指，高度所限不过至赤鬼髋部，也就是腰腿接连处，那赤鬼一个弓步将重心后置，两爪前伸，却将枪芒卡在掌心之中。壮汉眼见攻势不得，肩膀夹紧，也成弓步，往回去扯那长枪，但枪既入赤鬼之手，取回又谈何容易？此时另外持枪二人已恢复平衡，长枪一挺，便刺向那赤鬼小臂。赤鬼松开手中枪芒，后撤跳开，两爪左右挥击打退两杆前压的长枪。三人枪芒一抖，又要前逼，一旁的王俊急忙喊道：“别打了！走！他们来了！”三人神色凝重，虽然听到王俊说的，丝毫不敢放松。这个距离，一分神，即刻是死。

眼看赤鬼群逼近，王俊立时回头跑走。持枪三人虽欲走却不敢背对赤鬼，连一瞬失衡都可能致死。三人眼睁睁看着赤鬼群瞬间逼近，却无能为力。

雨没有停过，街道上满是血腥味。一张张狰狞的面容愈迫愈近，没有情感的眼球在他们身上扫了又扫，眼眸深处，尽是要将到手的猎物撕裂粉碎的兴奋。他们的战栗，惶恐，似乎都在刺激着赤鬼们。这群非人的怪物享受着这不寻常的快乐，个个似笑非笑。这附近房屋内的百姓都在刚才的打斗中撤走了吧。四下寂静里，压抑着几处女人的哭声，或许是未来得及逃走，现在又不敢出得门了。其中有没有自己的妻女呢？三人被逼得愈站愈紧，不知不觉，已经被堵死在了墙角。

王俊手无寸铁，只能逃走。将三名兄弟留在那儿面对比他们强壮，比他们敏捷，比他们凶恶，连数目都比他们多的赤鬼们。他恨啊！可他又能做什么呢？他又不是仙人！他只能跑呀！这壮硕的一点儿上都不带的身体！却在逃跑。此刻，他的心里不止是惊恐和对肮脏野蛮的赤鬼的痛恨，还有对自己无能的羞愧。

他一边跑，眼前一边就模糊了起来。雨水，雨打的。他一边跑，一边擦着眼睛。他在往首府方向跑，他要去向镇长求救，求他把镇上一百男丁统统武装起来！把这些肮脏该死的赤鬼！统统杀干净！他一边责怪自己，一边埋头往镇府跑去。跑过一个街角，抬起头来，忽然被撞倒在地，迎面是一小队守备军，出于高速奔袭的状态。王俊定神一看，是一队队长黄浦。黄埔及一队十员，个个神色肃穆，目带杀伐之气。撞倒王俊后，未曾说得半句话，只是继续向前疾行。

太好了！王俊心想，一队专致用于斩首，想必是军长白河派出去斩杀落单赤鬼，解救同伴的！若是三位兄弟多称得一时半刻！或许还有得救！

他发力爬起，再往镇府奔去。他要做好一切准备，等下次再见赤鬼，必将其斩落！他一路快跑，从巷口小门进到镇府之中，再转向前门，拾了兵器，望向前局。他放眼眺望，此时雨幕厚重，打得他几乎抬不起头来。他眯着眼看去，只见，一、二、三、四、五、六……未及他数完赤鬼数目，一只石矛破空而来，直直从他胸口穿过。可怜王俊！登时毙命。石矛透过他的身体，笔挺挺地仍往后射去，击碎了镇府中账房的木墙，插在内墙还不住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