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未来等你 第七章、一波未平风又起

老杨让进董勤涵，令我留下来。碰巧，19班班主任找他说事。两人走到另一边，呱唧呱唧半天。老杨没发话，我不敢离开。

窗台的砖缝里有个水泥块，有小小裂纹，我抠它下来，在没扣瓷砖的窗沿上画着小人。我先勾了线条，画出身体的大致轮廓，再画了眉毛，眼睛，嘴唇……

没事时，我喜欢胡乱涂鸦，凡可以画线条的地方，都是我作画的平台。我喜欢画人物，尤其喜欢捕捉人物瞬间的动作、表情。画谁，就像谁。见过我画画的人，都说我画得好。我几乎将熟识的人都定格在笔下。初三毕业时，我送给同学的礼物，是给他们的速写。

正准备画头发，杨老师来了。我忙用水泥块胡乱涂了一番，那张脸便模糊了。

他咳嗽一声，劈头问道：“昨晚怎么回事？”

我一愣，他这么快就知道了？真是恶人先告状啊！早料到会有这一招，但没想到这么快。我低头道：“你问她们吧。”

“我已经问了，想听你说。”他两脚叉开，双手交叉，面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我最怕这种表情，这表情具有不稳定性，就像悬崖边的巨石，你揣测不透它，稍不留意，它便滚滚而下，令你猝不及防。

我爸惯常这样，上一秒看他在笑，下一秒就可能雷霆万钧、疾风骤雨。

“她们怎么说？”我仰起头，正看到杨老师额前那一绺白发，他什么时候有了白发？我隐约记得，奶奶家那条黑狗的额前，也有一绺白发。有的白发是与生俱来的，有的是劳累或年老所致。老杨的白发应是操劳而来。这绺白发让我感到亲切，它触动我良心，我蓦然变得善解人意，有些可怜他了。

“你说了再说。”

无奈，我把昨晚的事，一五一十说了一遍。当然，我省略了她们骂我姐姐“小三”的内容，和扇付馨耳光的事。

“这么说，她们骂了你？”他眉头皱了皱。

“是的。”

“无缘无故，她们为什么骂你？”

我怎么知道？这应该问她们吧？她们骂人，难道还是我的错？

“……”我心里盘算，如果给他画张素描，应从哪里开始：先画他菱形的脸，还是蒜头鼻子呢？

“她们骂你什么了？”

“很难听，不想重述。”

“她们骂了你，你就要打人？”

“……”

“你爸妈骂了你，你也要打他们？老师骂了你，你打不打老师？我骂了你，你打不打我？”他似笑非笑的表情和咄咄逼人的问，让我很扎心。

这是哪跟哪？这能一样吗？我爸妈抚养了我，有养育之恩，就算他们打我骂我不当，根据中华民族“尊老爱幼”的传统美德，我打他们，是逆天的行为。老师，对我有教育之恩，“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岂有打他们之理？但，我的室友们，她们凭什么骂我？我没吃她们的饭，没穿她们的衣，她们对我何恩何义？我为何也该忍耐？何况，还要看看到底骂的是什么啊！

但，面对杨老师的责问，我无言以对。准确地说，我不愿跟他绕。所以，选择了沉默。

“对了嘛，一个人，活在世上，要用理智控制头脑，不是意气用事。对待同学，怎么能像对待阶级敌人一样，用暴力呢？如果说，这个世界都靠力气吃饭，大家都吃不好饭，因为强中更有强中手，对不对？”

我点点头。

“就算她们骂了你，是她们不对，但你也有错在先。如果你能事先将事情处理好，买块镜子挂在那里，或者，你做事小心点，不打碎镜子，是不是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呢？”

这还用说么？那么仓促的时间，我没分身之术，哪里抽出身去买镜子？没买镜子，还差点迟到，被关在教室外呢。然而这些，我哪敢说出来？丰富的学渣经验告诉我，要想少挨批，就尽量不反驳。但我终究不够老练，当某种念想在心中盘亘多时，就禁不住被热血冲昏头。

“给我换个宿舍吧，我不配跟她们住。”

我斗胆说出这句话，说完就万分懊悔。我低下头，不敢看他的脸。

“说得多简单，你想换就换？要是换个宿舍，你还和人家合不来，又怎么办？难道无休止换下去？和别人搞好关系，是人生的必修课。将来参加工作，你难道也跟老板说，因为和同事关系不好，要换工作？人应该不断适应各种环境，而不是要环境来适应你！”

我低头不语。

顿了顿，他又说：“多跟胡艳芳学学——你看人家，大方，热情，和同学关系好，学习认真，班上的事也都积极参与。一个人要勇于承担责任，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不要一出事，就责怪别人。有这精力，多用于学习，或许有用！下去好好反思，写一篇1500字的检讨，明天交给我。”

我晕！我的作文水平就是这么炼成的。

大人看待人，总像做蛋糕，制定一个模版，把人往模版里装。与模版一致的，是上品；不一致的，就是次品。我爸妈的模板是我姐，老杨的模板是胡艳芳。无论把我装到哪里，都不能与他们设置的模板匹配，永远做不了上品。但我装出听得极认真，态度端正地频频点头，对于一个混迹于学霸的学渣来说，没有公平和正义。就算反驳，就算抗争，也无济于事，沉默是最好的良方。

我刚得了批准，准备离开，又被老杨叫住：“你把付馨的眼镜打坏了？”

我点点头。未等他开口，我抢着说：“我赔。”

他微笑着点头，似乎等的就是这句话。

“俗话说，‘打死癞子赔好人’，她眼镜买成650，你给600就是嘛。”

我虽不情愿，也无可奈何，只得点头答应。

回到座位上。想想老杨说的，仿佛句句在理，逻辑严密，无懈可击，心里却依然堵得慌。摊开书，不知从何读起，这翻翻，那看看，做足了样子。

磨蹭到7:50，正式上课了，化学老师踏着铃声走进教室。化学老师姓王，我们喊他“老王”或“隔壁那个”。他四十上下，秃头，小眼睛，酒糟鼻，像陈佩斯的弟弟。他往台上一站，就算板着脸，也让人忍俊不禁。

可我没心情笑，我忙着写检讨书。又怕老王发现，写几句，抬头假装听会课，装出认真思考、做笔记的样子。

然而，问题来了。我刚才喝的豆浆，经过消化、吸收、分解，此时已形成尿液，急于小解，多次想举手请假。但王老师是个“探究性”人才，凡事必刨根问到底。比如，如果向他请假，他会问：“干什么？”知道你上厕所，他必问：“能不能憋会？”

当着全班人面，透露此等隐私，多难为情。何况，我才与室友发生矛盾，更不愿在她们面前丢丑。他的“浅陋”，和文盲何异？“人有三急”，哪有憋的理？本来头昏脑胀，伴着老师催眠的声音，最适宜小憩，但憋得肚子胀痛，整个人都不好了，哪还有睡觉的心。

课上到一半，化学老师忽然“临幸”后排位置。我以为，他察言观色，看出我的难受，特意垂询我呢。事实证明，我在做梦，做的还不是一般的梦，是白日梦。他从我身边翩然而过，径直走到陈阳座位旁。

全班几十双黑魆魆的眼睛，追随着老师的目光。只见老师定在那里，嘴角快翘到耳朵上了。陈阳竟全然不觉，眼睛仍在一沓厚厚的书下痴迷。董勤涵给他一倒拐子，他方醒悟，抬起头，魂还在梦里。

原来，陈阳的教科书，是他看小说、玩手机的保护伞。这次，他的教科书下，是本厚厚的小说。

陈阳和老师对视足有三秒，陈阳才猛将书藏起来。可是晚了，老王的手已碰到了书。他刨开陈阳的手，拿起书，看了一眼，不屑地说：“哎呀，我当是什么呢！不就是《明朝那些事》嘛，早看了。”

说完，将书还给他。陈阳抚额，苦笑不得。化学老师刚转身，忽又回头，像想起了什么，回到陈阳跟前。陈阳惊恐地睁大眼睛，呆呆地望着化学老师光亮的额头。化学老师自顾自地重将书拿起，认真翻看。陈阳料之不及，悲喜交集。

“看你看到第几章了，帮你估算估算，你还要看多久……”

同学大笑。

他翻弄着书，撇着嘴说，“还早，至少半个月。小伙子，加油！”

陈阳尴尬非常，同学笑声不迭。

我本可再憋会，但这一笑，实在难以忍受。便不顾一切，趁老师转身写字的当儿，大摇大摆往外走。走到教室一半，他回过头来，透过眼镜上方的空隙，怪异地看着我。我本想走近他，跟他请假，但我实在怕他提那种奇怪的问，一时脑子发热，挺着头，目中无人地往厕所跑去。恍惚中，我看到他带笑的脸亦有些变形。

不到两分钟，我跑步到教室门口，他正讲得口沫横飞。我响亮地喊了声：“报告！”他斜我一眼，没听见似的，继续讲课。

我再次大声喊道：“报告！”

同学齐笑，我从笑声里，听出了轻蔑，听出了嘲讽。

他僵挺着脖子，板着脸，眼不朝我看，只看着教室同学，拉长了嗓子说：“出去不经我同意，进来喊什么报告？不想听课，耍够了才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