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卿成说 百灵城（1）

回程路上，念忞夫人紧紧抱着女儿，抚着她小巧又惨白的脸低声吟道，“不要怕，不要怕，水心，我们赶在三日之内回到城中便好了……”

马车外突然有人高喊“有刺客”，随即传来一阵打闹声。念忞夫人掀开车帘，只见上百名黑衣人与侍卫大打出手，不过几刻，双方死伤过半，又有人高喊“抓活的！”

夫人望望怀中的女儿，虽心里紧张她，却只能强作镇定，把她留在马车内，自己走出，对着那些逆贼高声嗬道，“竟敢劫持本夫人，谁给你们的胆子！”

只见刺客中走出一人，那人一面狂妄大笑一面嚎道，“百灵都快毁了，你还在这里故作威风！”

“你说什么？”夫人认得那是邬南族军师的声音，想起于侬先前的傲慢，她不禁蹙眉。

那人狡黠一笑，“若你不信，回去便知。”说完便作出手势，随即冲上来几人。夫人不愧是杏临弟子，三拳两脚便一举将他们打倒在地，剩下的刺客见状，脚上发软。

“上！给我上！”奸佞军师狠狠发令，谁知自己也被武力震慑，往后一仰，倒地而亡。

水心因失了灵力，已晕厥过去，意识全无。夫人将她从马车上抱下，往城主府的方向奔去，行至半路，前方响起一阵吵闹声，仔细一听，其中夹杂着鞭打草丛的声音、鞭打肉体的声音和妇女孩子的哭喊声。后方突然响起一阵马蹄声，夫人躲进路旁的灌木丛中。只见前来的马匹上坐着的全是邬南族人，马匹之间架了几个大木笼，里面圈着三四十名捆了手的白南族人。

夫人觉着自己的脚踩到一个软软的东西，往地上一看，是人手！她眼中充满惊恐，又觉着肩上被人搭了一只手，缓缓回头，是个身穿白色对襟衣的老妇人！妇人眼神哀怨，脸上一片乌漆难堪，头发散乱。夫人压低嗓音问道，“你在逃亡？”

老妇顿时泪眼婆娑，泣道，“于侬老贼要杀尽我们族人……”

再一打听，夫人终于知道事之原委。那日斗兽会后，于侬暗地里发动叛变，屠杀白南族人，因此族人到处逃亡，而方才木笼内的那三四十人正被带到屠宰地。

“欺人太甚！”夫人强制压盖心中的怒火，抚着怀中女儿的头，将其交给妇人，让她在原地等候，便朝马车追去。夫人赶到，见一身着普通白色对襟衣的领头人正带领百来名属下出手讨伐逆贼。原来城主早知于侬的反意，派杭将军乔装探敌情，随时出击，于是夫人与将军一同，战了几回合便将族人救下。

百灵城城主府原是一座经过风蚀的山架，通过历代城主的打造，原来的山架中央已被镂空，碧瓦朱甍的大殿拔地而起。原来的山墙成了一道自然的殿门，墙上嵌了各种白南族花草鱼鸟之木雕。殿门前是一条三米宽的护城河，自古以来护了樊家十代城主。而如今，它又护得了谁？

鸿源城主收到下人来报，说夫人和女儿已回到城中，本想出来迎接，谁知担忧了几日的老母亲听到消息，硬是要出来看看自己的儿媳和孙女，便在河对岸等着。

念忞夫人在远处隐隐看见雪鬓霜鬟的婆婆在城主夫君的陪同下，缓缓抬步，往这处走来，身后只跟了零零星星的几名侍卫。没想到只离了城主府几日，如今竟变得如此惨淡。

夫人泛红着眼眶，将毫无生气的女儿从轿中抱出，一步一顿地走到婆婆和夫君身前，沙着嗓子抽泣道，“母亲，夫君，念忞对不起你们……”

白瓦房中，碧石床旁，城主先前从自己的机关房内取来一个朱色玉盒，将内里的宝红晶石递给母亲，见她沉稳地将灵气渡与水心，而后将晶石嵌入一串由朱紫色细绳串联的月白色珠子中，并将它们紧紧地缠在小水心手腕上。

水心缓缓睁开眼，一下便看到了凑在床边照看自己的阿嬷，霎时泪涌而出，从床板上弹起了身，抱紧阿嬷，扯着稚气的声音抽泣道，“阿嬷，我以为再也见不着您了！”又看见一旁的城主爹爹和被自己吓坏的娘亲，他们显然在掩盖悲伤的神情，一人一句强行斥责自己。

“水心，你可吓坏你阿嬷和娘亲了……”爹爹抚着阿嬷和娘亲说道。

“若不是你爹爹想着自己只有这么个女儿，先前命人寻来晶石以备不时之测，恐怕……以后可不准如此轻举妄动。”娘亲接着斥道。

水心闻言，从阿嬷怀中抽出身来，一脸疑惑地向娘亲问道，“娘亲，不是说我失了灵力便会丧命吗？为何，没了晶石还能活过来？”她知道自己是在半路晕过去时，离家还有一段距离。

“那是因为，自晶石离开你的身子之后，攀附在体内那丝余下的灵力还能维持你三日昏迷不死，但过了那三日，恐怕无力回天。”阿嬷替娘亲说完，摇了摇头，忽而转向身后，握住儿媳的手，轻轻拍着，“幸而你娘亲赶在三日之内把你带了回来，否则……”老人不敢想。

水心眨着澄澈的眼，渐渐咧开发白的小唇，心想，这下太好了，既还了大侠的恩，又活过来了，如今他们两清了，他以后再也不要想来夺她。正思嗔间，又听阿嬷在她耳边吟道，“孩子，你的选择是对的，你欠他的，就该还。但要听你爹娘的话，不要太过冲动。”说完又像前些时日那样轻咳起来，连着那起皱的眼皮都颤颤微抖。水心见状，用小手轻拍阿嬷有些伛偻的背，稚嫩地安慰道，“阿嬷，对不住，让您担心了。”忽而想起某事，又从衣袖间摸出在杏临岳时摘下的银杏果，像宝贝似的将它们摊开在嫩白的手心里，递到老人面前，“阿嬷，我去给您煲银杏粥喝，喝了就不咳了。”说完就往屋外跑，没有注意到老人看到那果实时的感伤模样。

一个时辰后，城主夫妇已去忙政务。小蛮女坐在阿嬷身旁，喂老人一口一口地喝粥。看着阿嬷嘴角边揪在一起的皮肉，水心不自觉地慢下手上喂粥的动作，眼中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忧伤，放了碗，淡淡地问道，“阿嬷，我会长大吗？会变老吗？会像个正常人一样活着吗？”小蛮女越说越激动，泪眼朦胧间被阿嬷轻轻取了手中的碗，而后整个小身躯陷在她温暖的怀里，下巴抵着她有些伛偻的背，又止不住难过，抽泣道，“阿嬷，我怕……我没有心脏、没有脉搏……该怎么办？”

在杏临岳上第一次听说自己只有靠着晶石灵力才能存活，小蛮女的心一下如悬崖碎石般坠落谷底，所以她害怕，她的脑中有那么一刻闪过一个想法，那便是交出晶石，不再靠着那虚无缥缈的灵力存活。

阿嬷抚了抚孙女的背，待她沉静下来，便将她轻轻放开，而后又拿起一旁的粥碗，在碗中搅开那几颗饱满的白色银杏果实，将它们的绿芯亮在孙女眼前，语重心长地吟道，“人生就如这银杏果一般，壳是硬的，心是苦的，所以上天不让它圆满，生生地脱了它的外壳，去了它的心。但尽管如此，它的白肉依旧能为苍生疗病，为万民谋福。不管它以何种形态呈现在世人面前，都有它自己的活法。”说着，又用略有暗纹的手抚上水心苍白的脸，“孩子，为人亦是如此，不管缺了什么，至少你还活着。若你觉着自己有缺陷，那便要比他人活得更加坚韧。”

水心没有说话，望着阿嬷柔和的眼神，微微收了几下啜泣声。

她没想到，正是阿嬷的这番话，鼓舞着她在今后的六年中隐忍地活了下来。

思嗔间，水心见阿嬷往自己嘴里送了一口粥，将那银杏果反复咀嚼，反复回味，慢慢吞下后，又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望着窗外的方向说了一句小姑娘听不懂的话。

“你何其幸运啊，见到了别人想了半世也见不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