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卿成说 公主府

听闻城外瘟疫大发，皇城内人心惶惶，就连宫中也是如此。上次那名宫女因着旧病复发，被视作感染体而受到众人的唾弃，在她看起来稍脆弱时，被吴皇妃下令用大火烧没了，与她有过接触的其他宫女侍卫皆被送出了宫外。吴皇妃命人将处置她一事传到皇宫各处以安抚人心，传到泽悠阁时，阿沁闻言，心中未免有些难过，毕竟是她亲眼看着那宫女倒下，也是她亲口命人传来太医为她治疗的，当时以为挽回了一条人命，没想到那恶疾如此难缠，竟然残留在人体内使其复发了。阿沁暗自难过，但又无可奈何。她能理解，若不将那宫女处置了，会有更多人惴惴不安。

宫中人心尚未定，吴皇妃命令后宫所有人不得离开自己的居所，以免瘟疫散发。而阿沁比较特殊，早在及笄之日过后，她的泽悠阁外便被吴皇妃专门添了几名把门的侍卫，防止公主随意走动。那阵势，不像是护她，更像在防她。除此之外，吴皇妃还下令让奶娘和小锦监督自己加习女德，以备几日后嫁人。可阿沁明白，这些都是借口。最近长公主和离一事闹得沸沸扬扬，姑姑本来就被终身禁足，二十年来只能在公主府和皇宫之间来往，却在前段时日里私底下逃出公主府，前往德阳城。宫中有爱嚼舌根的人私下里说长公主是去救灾的，又有人说长公主去那处寻她二十年前的心上人。总之，在德阳城待了五六天之后，长公主被圣上派人捉拿了回来，重新禁足在了公主府。阿沁知道姑姑的脾性，因为他们俩差不多，都是困得住身子，困不了灵魂的人，也难怪姑姑从德阳城回来之后就郁郁寡欢，据说还生病了。阿沁想去公主府看姑姑的心也是人尽皆知。但圣上本就怒气冲天，若是沁公主再跟着长公主一起乱来，怕是会火上浇油。这才是吴皇妃派人看着她的原因吧。但阿沁明白，长公主闹和离，吴皇妃那日冷嘲热讽的一句“为驸马生儿育女”就是导火线。姑姑不喜欢驸马，所以不想为他添一子半女。

午后，泽悠阁二层窗台边，少女将全部发丝梳成一个髻，束于头顶，匆匆换上一身以前从阿涣那处诓来的墨灰色侍卫服，转身便从窗台上飞了出去，往成片的屋檐轻轻点步，而后又像一只灵活的瘦狐狸，匍匐着娇小的身躯，往无人的羊肠小道跳去，顺利躲过在庭院中专心理事的掌事奶娘和侍女，以及守在前门处的两名侍卫。以她现在有所长进的武功，完全可以随时绕过众人的阻挠而不被发现，吴皇妃还是看轻了她。

阿沁之所以选择飞檐而出，是因为若走大门，一来有侍卫阻挠，二来，她不想见到奶娘带上小锦跪在大门处，千方百计地拦她，无论如何也不让她走。一连几日都是如此。她明白，若只是像平常一样在宫中走走，她们断然不会拦她，可当下吴皇妃禁她足，那便不能随性。

虽然奶娘和小锦也是这么说的：加习女德，以备日后嫁人。但是阿沁并非完全相信，她觉着她们还有其他事没有告诉自己。到底要嫁的是什么人呢，没人告诉她。

有时，阿沁会试探他们的反应，问道：“奶娘，小锦，你们可是怕我逃婚？”说完，果见地上的两人面面相觑后，羞愧地低了头。

公主逃婚，罚的就是她们。

的确，阿沁也不想嫁，半推半就的不就是因为想找机会避了此事吗？

少女蹭了蹭右手腕上的朱紫色手链，将地上两人扶了起来，而后默默转身回到二层阁楼上。

之后，每次见奶娘和小锦都一副苦苦哀求的模样，阿沁又不好太过强硬，只得暂缓此事。可身在阁内，心在城外。每日待在泽悠阁内无所事事，想起姑姑病了，自己却什么也做不了，更让她坐立不安。若是在夜间行动，更加能激起他们的警惕，于是阿沁选择在白天这个被大家认为是观察视线良好的时段行动，这么一想，阿沁便趁着奶娘和小锦在后院泼撒驱除瘟疫的草药水，一个不留神就溜出去。

阿沁明白，奶娘和小锦怕的不是她，而是门口守着的那些侍卫，是吴皇妃，才会在离开之前特地拜托那位受众人宠爱的阿悦弟弟，让他在自己离开之后来找她玩儿，装出她还在阁内的情境，以免皇妃看出端倪。

不过，吴皇妃到底在算计什么，为何怕她逃婚怕成这样？只是嫌她累赘，想尽早甩掉吗？阿沁不得而知，也不想知。

小姑娘身轻如燕，不出几下便飞离泽悠阁。因着皇子公主的住处位于皇宫北侧，离北门较近，阿沁轻松地便落下了屋檐，若无其事地往北门的方向走。

走着走着，耳边忽而传来一阵步履沉重的声音，阿沁转头便看到一个少年模样的人带着十来二十名侍卫走了过来。她一眼就认出了领头的那人是箫弟弟，那个恨她至深的人。没想到啊，躲开奶娘和小锦，躲开了守门侍卫，躲开钟离梓迎和乔子语，怎的却遇见阿箫？不过，让阿沁诧异的是，他竟剃了胡渣，显现出一个青春正好的十三四岁少年的模样。虽然不知他为何改变得如此突然，阿沁心中还是很欣喜。只是有些奇怪他身后为何带着如此一行人，像是去干什么大事……阿沁一面想，一面硬着头皮迎了上去。

“你想出宫？”与箫扯着他那处于变声期的略显嘶哑的嗓音问道，话语里带了些质疑。

阿沁淡定地地“嗯”了一声，她不确定他是否知道吴皇妃禁她足的事，但以他的脾性，若是得知她逃了出来，定会想尽办法刁难她，比如把她抓回吴皇妃那处让娘娘处置。

“去做什么？”与箫又问。

“出去透透气。”阿沁继续若无其事地应道，怕自己说多了容易露出破绽。

“你以为我不知道？长公主闹和离，你闹逃婚？”听阿箫这么问，阿沁才知道，自己要嫁人这件事竟已传遍众皇子公主耳中。

阿沁顿时有些诧异，又有些生气，气他们都拿她的婚事当作看戏。她的挣扎被他们无视，只能化作一句无可奈何的：“干你何事？”

“来人……”果然，这么敷衍的回答他是不会卖账的。

“好吧，你猜得没错，我就是去看姑姑的，并不是你口中的逃婚。再说了，姑姑平时待你也不薄，如今她病了，你不想去看看她麽？”

“像你这种无情的人，怕是去凑热闹的吧？”

面对箫弟弟的嘲讽，阿沁并不想做过多回应，只想避开他。不管他如何讨厌她，她都不会怨恨的。在她眼中，与箫就是比自己还无知又幼稚的男孩儿，她自然不会一般计较。

但她没想到的是，她眼中的小孩儿这一次脱胎换骨般的改变，竟是为了要带着御林军出城安抚灾民。阿沁有些疑惑，为何皇伯伯会将如此重任交于他？他毕竟是堕落了那么多年的人。

不管如何，在争执了几句之后，她还是在箫弟弟的眼皮底下混入御林军，出了宫外。

公主府坐落于皇城东南隅的一条僻静的大道上，府门外守着森严的御林军，他们个个长戟伴身，不容他人靠近半步。没想到先皇为了阻止长公主出逃，竟然如此大费周章，据说这批御林军还是新的一批，前段时间那四人因着看守不力，让长公主擅自出逃，个个都被责罚了。进出如此困难，姑姑都能够常常入宫照看自己，阿沁心中很是感激。至于先皇为何要将长公主禁足，阿沁一直都得不来答案。

“公主终于来了......”侍女钰儿来到大门处迎阿沁入府。

多亏了钰儿传信，否则阿沁也不知道长公主的情况，毕竟吴皇妃封锁了消息。

进入公主府，阿沁看见了无力躺在床上的姑姑，这才个把月未见，姑姑唇部发白，眼眶发黑，眼神空洞，眼珠子爬上了许多血丝，整个人都憔悴了许多。一向高傲的姑姑，怎的就沦落到了如今这种地步？

听钰儿说，长公主三日前为了让圣上准许她和离，在千凌殿外跪了整整五个时辰，身子本就虚弱了，还淋了雨，感染了风寒，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驸马呢？”阿沁环顾四周，不见那位中年男子的身影。

原来，长公主知道是驸马泄露了消息，害得自己被圣上捉了回来，一气之下便将他赶走了。

即使长公主和现在的驸马在一起二十年了，也没有一丝感情。怪不得她当初跟阿沁说，无用的情丝，当断就断了吧。

阿沁接过钰儿送来的药汤，刚要喂姑姑喝下，却听她气息微弱地嚅道：“我在德阳看见了他......看见他在难民堆里为他们施粥......我颤颤巍巍地走过去，就这么注视着他，泪禁不住地涌了上来......但他看着我渐渐模糊的双眼，一脸平淡无奇地说：‘姑娘，你认错人了’......”

“我等了他二十年，他说不认识我。”

“不认识我了”这句话一直回旋在姑姑话语边，回响在阿沁耳边。阿沁微蹙着眉，听姑姑诉说，一刻钟的时间，姑姑无意识地将那一年的事通过一句句短得只有三言两语的文字说了出来。阿沁将它们一一串联，脑海中才浮出姑姑年轻时经历过的一切。

话语落下，姑姑将那一切化为一句：“杨惟瑾，我等了你二十年，你竟然不记得我了……”

杨惟瑾……原来让姑姑心心念念的人叫作杨惟瑾……

杨惟瑾本生于德阳城一个医药世家，后来自己做起了药业的生意，成为一名药商。他是商人，亦是医师，同时具备商人的盈利头脑和医师的高尚医德，常常将赚来的银两用于悬壶济世；说是商人，实则并未过多追求利益，一心为百姓行善。当年，刚过及笄之年的长公主受先皇赐婚，前去与南境昭通城世子结亲，却在德阳城不幸遇到山洪，幸得当时正在赈灾的杨惟瑾所救。杨医师照顾了兮枝几日，并对她渐生情愫，向她袒露心声，却遭到她的拒绝。长公主深知自己身上背负着使命，须得前往昭通城与那世子联姻。为了不负先皇的期望，她谎称自己已有意中人，其态度之决绝，让杨惟瑾收了心。得知兮枝的去意，杨惟瑾安排了镖车一路护送。但才踏入昭通城，兮枝又遇到一群身着黑衣的猛汉前来劫车，那几人长得凶神恶煞，武功也不在话下，经过一场血洗的恶战，护送兮枝的人都丧了命，正当她落入那些劫匪手中、性命堪忧时，杨惟瑾和昭通城守军皆闻声而来了。在又一场恶战中，兮枝亲眼看着杨惟瑾被劫匪掳走。

后来，兮枝公然悔婚，欲前往寻找杨惟瑾，却被带回朝廷。先皇为了弥补皇家颜面，又将兮枝赐婚于正三品礼部右侍郎范齐宾。为了防止兮枝前往南境，先皇将她禁足于公主府中，限制在永安城内。

兮枝自己当然知道范齐瑞为何肯娶一个悔过婚的落魄公主，因为娶了公主，他便能飞黄腾达。兮枝看清他的心思，再一细查，才知道原来他是施了诡计才得到父皇赏识的。即使如此，兮枝也不好揭穿他，毕竟父皇是个极爱颜面的人，他赐的婚，怎会有差错呢？若是公然与他对峙，三番五次地丢皇家脸面，到头来谁都不会有好果子吃。兮枝深知自己从前太过任性，便将此事默默埋于心中了。

转眼间二十年过去了，兮枝已是半老徐娘，却不忘寻杨惟瑾。最近德阳城瘟疫大发，兮枝想着，每当病人有难的时候杨惟瑾都会义无反顾地救助，这次应该能看见他了吧。

“太医说，长公主的病更多的是心病，心病还须心药医，可我们每日关在府内，如何去寻那心药？”钰儿无奈叹道：“如今众人的心思都放在瘟疫上，没有人理我们，幸好公主来了。”

“心药是吗？解铃人是吗？”看着天生傲骨的姑姑如今一脸憔悴、病殃殃的模样，阿沁心想，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会让姑姑记挂了二十年，她心里萌生了一个看似不可实现的想法：帮姑姑找来那个人，便坚定道：“我去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