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卿成说 湖心楼

阿沁离开长望殿的一个时辰后，掌食局的大人们一一清点满席的各式菜品，西湖大闸蟹、大庸城毛血旺、南越糖醋排骨、洪湖菱角牛肉煲……样样都在。待掀开第四第五个银色锅盖时，却发现少了一只清蒸豉油鸡和一壶梅子酒。

皇宫东侧有个花鸟园，平日里常有贵妃公主在此赏玩景色，此时百花休眠，人鸟声俱绝，只得两排依旧有些青葱的树并列立着。偌大的园子中央，湖面并未完全结冰，空气中有些湿润，张眼望去，冰花一片弥漫。湖面上方横架了座拱桥，桥中是个湖心亭，平时供宫人来回行走休憩，而近来桥下结了些冰，桥面路滑，以致无人行走，正是个独往的好去处。

小姑娘坐在湖心亭的石桌旁，一面嚼着鸡肉丝，一面往口中灌酒，身上绯红的披风映着漫天飞舞的雪花，显得极为耀眼。待大半瓶梅子酒下肚后，阿沁已满脸通红，晃晃悠悠地走到亭边，凭栏伸手接了一片雪花，那花躺在手心，与她腕上朱紫相间的手链相应，格外靓丽。

来到永安城已经六年了，她最爱的还是这里隆冬时节的皑皑白雪。看着到处白茫茫一片，内心毫无杂念，很是平静。

谁知看着看着，眼前便真的只有一片空白……

阿沁醒来之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惊得如弹簧般支起腰身。四处观望，见墨绿色的床头雕着几只四目相对的火麒麟，床边，驼色的纱帐直挂顶墙！

她紧闭双眼，疾速转动眼珠，努力回想昨日黄昏发生的事。

那时，小姑娘喝得大醉，脑子已经没了意识，赏雪时，赏着赏着，身子便往前一倾，差些跌入湖中，所幸一头撞在绛色的栏杆上，只是额头起了个包。她一面揉着胀痛的头，一面往另一侧踉踉跄跄地走去。走着走着，便到了湖心亭旁一处灯火通红的高楼。

阿沁半醉半醒间，见楼中大堂张灯结彩，两排低处坐着满席宴客，众人拿起案上交错的觥筹，齐齐向高位那对穿着大艳红色婚服的新人敬酒，而新人也正秉着手中合卺杯欲行合卺礼，传出一阵喜庆的喧闹声。小姑娘本就喜欢人多热闹的地方，于是跌跌撞撞地走进大堂，见案桌上摆了些鲜果，顿感喉间苦涩，便往那处走去，一时没站稳脚跟，竟跌了下去，谁知手臂刚好撑在案桌边，便顺势蜷缩着腿坐了下来，另一手从果盘上扯了一颗晶莹透亮的葡萄，眯着醉眼，往小嘴里塞去。

果然，在哪处跌倒便在那处悠闲地坐着。

小姑娘吃完葡萄，又往嘴里塞一颗青枣，全然未注意到众人讶异的眼光。恰恰她背上又披着件绯红色的披风，这装饰，就像在宣告她才是今日的新娘。

“公主！”阿沁恍惚听到宾客中传出一阵喊声，随即有人匆匆跑过来将她扶起，她没有力气走，便扒着桌脚不愿起来，一时犯困，又趴在案桌边，任由那人拉着，场面着实狼狈，吓得这一座的中年高官不知如何是好。

谁知高位那新郎官儿不管不顾地离开新娘，快步走到阿沁身旁，抱起呼呼大睡的小姑娘，动作过大，惊得她眯开朦胧的睡眼。然而这醉猫最不喜有人打搅她困觉，又以为他是坏人，竟曲着手肘往后锤去，这一用力，将那人的右腹锤得生疼。新郎官儿只紧抿着嘴忍痛，也不去理会众人讶异的眼光。

若是以前，他会与她闹，但今日，他深感愧疚，以为阿沁借酒消愁是因他立妃一事。他感觉怀中女子颤巍巍地打了个哆嗦，便两手收紧，默默地将自己的体温渡与她，又越过递衣送袍的众人，将她抱回自己的寝宫。

独留众宾客面面相觑。正位处，圣上眉心微蹙在一块儿，却始终未发声，虽不赞同涣儿挥手扬长而去的做法，心下却暗暗赞许他对阿沁的照顾，只要这些后生们相处融洽，他从来都不会过问的；一旁的吴皇妃见圣上未开口，也就不敢多言；长公主在宾客中间，无奈地摇了摇头，今日赴宴之前，她遇见吴皇妃，当被询问阿沁为何不一同前来时，她借口说沁丫头身子不适，不宜出席，谁知这会儿她不请自来了，可不知如何是好了。

只有宾客之首的那淡蓝袍衣男子全程置身事外，手秉三足青瓷爵杯，不时酌酒，漠然看着这一场闹剧。丝毫未意识到，不遥远后的未来，当他想起今日的一幕幕时，心有多沉。

“太丢人了……”回想起昨夜的一切，阿沁无奈地紧闭了眼，神经疼得突突直跳。如今脑中隐约浮现起昨日那新郎官儿的模样，才惊现是阿涣。

阿涣……成亲了？

阿沁想着想着，舌尖溢出一丝苦涩，心中似被红蚁咬了一口，将她狠狠刺痛，直到那阵痛觉渐小才回过神来，四处张望，心中暗暗松了口气，因这会儿寝宫内只有几名宫女。

按照皇室的礼统，皇家弟子在成婚后的第二日须带着配偶去皇家宗祠祭拜先人，以谋求祖先为新人赐福。想来这时阿涣应在那处罢。

阿沁正思嗔间，见那宫女手上端着一碗醒酒汤，正向自己走来，一面走着一面说九皇爷一早拜过宗祠便去上朝了，如今留了她们照顾自己。阿沁见她说完后将汤递了过来，便摇了摇头，疾速掀开丝被，翻身起床，穿上自己的雪白深衣，披上披风，不顾侍卫的阻拦，往门外大步奔去，方走到拐角处，突感迎面寒风呼啸而来。但见一位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女子正气冲冲地往这面快步走来。那女子一身通粉，粉色脸妆，粉色右衽深衣，粉色披风……阿沁见过很多同龄人这样打扮，曾经也认为这副装扮下的人儿必定是娇俏可爱的，直到遇上钟离梓迎才知，这装扮下的人也可能是恃宠而骄、脾性飘忽不定的。

钟离梓迎是钟离与涣的亲生妹妹，吴皇妃的亲生女儿，同阿沁一般高，年芳十四，但比阿沁小两个月，也比阿沁长得圆润些。她本是当今圣上唯一的女儿，却因着阿沁进宫后抢走了父皇的几分宠爱，便对其心生不满，总是怂恿宫中的几位皇兄欺负她。可气的是自己的亲皇兄不仅不帮自己，反而喜欢上她，更令钟离梓迎不忿。

长风吹得雪花乱舞，最后不安分地落在披风竖起的绒毛上。阿沁与那鼓得满脸通红的粉衣少女正面相对，心想她必定又要用勾引她皇兄之类的话语来侮辱自己一番，果然听她大喝一声“茹沁茉”，而后指着自己的鼻尖质问道，“我皇兄都娶妻欲生子了，你还缠着他不放！”

幸好阿沁方才猜到了阿涣立妃的实情，才能在这会儿不动声色地用坚定的眼神迎上钟离梓迎满是恨意的眼，但见那眼神渐渐变得疑惑，像是在说“嗯？这人为何一丝愧疚也没有？”

阿沁不想应她，便干笑两声，话也不说，欲往一旁走去，谁知走到钟离梓迎身旁时，衣袖被她一扯，瞬间有一股冷彻骨头的风灌入衣管，阿沁冷得呲牙，将手臂一甩，挣脱钟离梓迎，继续往前走去。对于这人的无理取闹，阿沁已然从最初的有意防范到现在的见怪不怪。

然而钟离梓迎就是不肯罢休，张嘴欲嘲讽茹沁茉一番，却见长廊上走来一绯红一素衣两个女子，便咧开粉嘴朝她们大喊了一声“见过两位皇嫂！”

阿沁未走出几步便闻声停了下来，朝钟离梓迎喊的方向望去，只见那两个女子朝她走来，行了个礼，又见钟离梓迎得意一笑，赶到自己面前，介绍这两人的身份。

原来素衣的是丞相之女秦素雅，被纳作正室，是昨日与阿涣大婚之人，绯衣的是太尉之女乔子语，被纳作侧妃。她们方才随阿涣拜过宗祠、又向吴皇妃敬过早茶，当下正欲回府。

阿沁听完，心中苦涩味更浓，就像突然间丢失了一件喜爱又贵重的物品，虽然她不知自己为何会有这种感受，还是强按心中乱觉，恭恭敬敬地回了个礼，“见过皇嫂。”

乔子语听了，嘴角不禁一扬，心想王爷的这位“皇妹”还挺聪明，即使整个仁施殿的人都知道他们关系特殊，昨日众人更是亲眼目睹她和九王爷拥在一起，这会儿还能如此自然地装皇妹？

阿沁被这三人盯得心痒痒，见秦素雅对着自己莞尔一笑后径直回了府，便又将视线转移到乔王妃身后侍女手中的汤盅上，干笑一声道，“皇嫂，你这盅汤再不送可就凉了。”

乔子语正想起这事，见秦素雅离开了，便向两位公主讨好般悄悄问道，“两位公主，我初来乍到，不知王爷的口味，你们可否透露一二？”

阿沁心想，凡是我送的他都吃，我如何得知他爱吃什么？却不能在王妃面前放肆，便觑着梓迎，看她如何回答。谁知这亲生妹妹平日里只缠着母妃，不常与她皇兄碰面，自然不知其口味了，便也转过头来觑着阿沁。于是两人面面相觑。

乔子语想起昨日湖心亭之事，心中猜想一番，便对着阿沁讨好地一笑，“不知沁公主有何想法？”

阿沁瞳孔微张，樱唇一抿，苦笑道，“皇嫂，你不要再打趣我了，我只因昨日醉酒，误打误撞到了大殿，恰逢被王爷碰见，才与他见上一面，平日里压根八竿子打不着边，又怎会知晓王爷的口味？”

钟离梓迎见状，挑了挑眉，对着阿沁扬起下颔，一脸威胁道，“你果真不知？”

阿沁白了她一眼，凑过脸去对乔子语神秘兮兮道，“皇嫂，怎可妄猜王爷心思，若泄露出去，恐其大怒啊。”

乔子语一听，未再说话。反倒是钟离梓迎不依不饶，质问阿沁是否心虚，怕皇嫂讨好了皇兄，从此不再理睬她，便不肯说实情。

阿沁见钟离梓迎说这话时，乔子语微微眯了眯眼，便看出她的城府，知道这皇嫂不好对付，便乖乖地说出实话，“知是知，但不敢笃定，我见他尤为喜欢清蒸豉油鸡。”说完之后，听那乔妃应了一声“好”，竟让宫女把原本要送的盅汤给换成那道菜。

不管如何，总算可以逃离仁施殿了，阿沁告退后便一溜啾走了。走着走着，她总觉得路上的宫女侍卫在偷偷瞄自己，想是昨夜大殿之事已传开，于是瞪回他们，而后一路小跑，跑得心急，竟一头撞上来人厚实的身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