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身即道 第四章 欢喜禅

萧世平躺在地上，地上很热，但他的身子却凉透了。

半脸尸看他躺的自在，也过去躺下了。他说：“兄弟，过去点，挤挤”

萧世平没动，他现在累的一块肉都抬不起来了。

半脸尸手直接压他腿上了，萧世平也没动静。

就这么躺了一会，萧世平突然有了讲故事的兴致，他看着三儿子，再看了看自己。他说：“想知道你妈跟我是怎么认识的吗”

“你说的是我母亲？我母亲她老人家早去世了几十年呢，说这个干嘛”

“这孩子怎么说话的？”萧世平怒了，抬手就是一巴掌扇过去。

换三儿子肯定是乖乖挨着一下，半脸尸哪肯，他轻轻一掌荡开了萧世平的手。

“哦，你小子翅膀硬了？跟你老子动手？”

萧世平脑子里想的是，蹭了一下跳起来，拿脚抵住三儿子的头。但事实上，他也就抬手的力气了。半脸尸呵了一声，闭上眼睛躺好了。

萧世平叹了一口气，暗叹自己儿子没一个孝子，全是白眼狼。他哪里知道，眼前这个人，只是跟三儿子长相相同，实际上是半脸尸，比萧世平自己都大了好几轮，不，应该说，萧世平还没出生，半脸尸就被害死了，论辈分萧世平得管半脸尸叫祖宗，但偏偏半脸尸现在是附身在他儿子身体里。

这情况总结起来一句话，你得管你祖宗叫三儿子。

翌日，废墟里生出青烟。原来酒楼塌了，灶台还在，有人在废墟里拿后厨里剩下一点蔬菜做饭呢。

旁边其实还挂着切好的鸭肉，但那个人一时半会找不到，想了想反正别人也看不见，就卸了旁边一位仁兄的胳膊，直接切成块，拿尿桶洗了洗，放油锅里炒，可这样又没有柴火啊。那人灵机一动，反正也难不倒他，他把别人衣服扒了，怀里拿出火折子点着了干草，混在一起放灶台下面了，顺带着把草堆也丢火里，火不够旺，看到旁边有个已经没气了的人，就扯了一把头发，嘴上说着“罪过，罪过”，把头发一般丢进火堆，一堆又平铺好，给自己垫屁股，不够的话再拔，反正废墟里别的没有，身体僵直冰冷的人，有的是。

饭做好了，那个人口水都流下来了，赶紧尝了一块，味道还可以，就是淡了点，哎，他想，再有点盐，切点生姜，放点辣椒，再拌点香油，那滋味，啧啧，估计死人闻着味道，都能爬起来抢着吃。

他自嘲的笑了笑，也就撑过这顿了，还得省着吃，他双腿被压断了，已经走不出废墟了，吃完这顿没下顿，这算是最后一顿，吃完就只能等死了。再说了，他一个老头，就算出去了，还能活多久呢？还不如这里吃顿好的，就此去阎王爷那里报道了。

这天晌午刚过了几分钟，半脸尸醒了。

“我怎么又醒了？这还没到一年，我居然醒了两次？”半脸尸颇感不解。

萧世平顶着红润的脸庞，满脸笑意的走了下来。

半脸尸看到他，问：“你怎么衣裳不整的，诶，兄弟，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萧世平咧开嘴，露出黄黄的牙齿，他笑着说：“这你别管，反正我爽了，整整一晚啊，我的天，这绝对是春水玉壶，是名中之名，器中之器，我打包票，这辈子没遇到过这么可爱的女人。时候？我哪知道，我现在有点虚，儿子你别吵，我睡会”

“有病”

半脸尸身体极其不协调，靠膝盖走路，愣是在擦破皮流血的情况下，走了几十米。

心理深处的三公子只觉得膝盖疼痛无比，如同被扎穿了一般。

半脸尸倒是没有任何疼痛感，他的感官早就在几十年前，他死的时候，就一并没掉了。也正因为他不习惯脑干来控制运动，身体的反馈机制受到阻断，所以他根本不知道膝盖在流血，也根本不知道怎么靠关节，控制脚走路。

煮饭的那个人看到了，满脸惊讶。

“三公子，你自残呢？”

半脸尸转过头，“你问我？你教我走路啊”

煮饭的那个人以为三公子在撒娇，或者反讽。不过还是好心的用手刨地，爬了过来。

“我教你啊，先抬这只脚，再动那个脚脖子”

半个小时，半脸尸摔倒四十六次，才学会了走路。

煮饭的那个人筋疲力尽的躺在地上，又爬了回去，拿了只鸭腿在摇晃，“三公子你吃不吃啊”

半脸尸鄙视的说了一句“鸭子都死掉了，一堆肉块而已，有什么好吃的”

“你说话好恶心啊，三公子”

“我恶心？你浑身长蛔虫啊，老伯”

煮饭的一看，哪有啊，没有啊，就是肚子有点肿胀，有点想吐。

半脸尸不知道的是，人看不到自己的胃部，也不知道自己的胃里有什么，每天就是往胃里塞东西，也从来没问过自己的器官能不能消化。但对尸体来说，他是能够直接和自己的器官对话的，所以他能看出来，煮饭的那个人，吃了不干净的东西，肚子里都是蛔虫在蠕动，胃部肿的如同皮球一样，随时都有爆掉的可能。

半脸尸冷笑一声，走着离开了废墟，在他记忆里，他应该回到一个叫做萧府的地方。

萧府一看门的，听见有人敲门，气不打一出来。

谁啊谁啊谁啊，哪个不长眼睛的？没看到我们这做白事呢？”

半脸尸一听，有白事，当即兴奋的跳了起来。

“谁家的，我能参加吗？”

管家这回听仔细了，这不少爷的声音吗？赶紧开了门，一看，三少爷回来了。

往后面一吼“三少爷回来了，有人没有啊，有人出来接风洗尘啊，都聋了是不是？”

一下子出来四五个人，笑呵呵的围了过来，嘘寒问暖的，对三少爷，那就跟孝敬自己长辈一样，恨不得三少爷去趟茅房，都事必躬亲似的。

半脸尸这时只想参加白事，他可开心了，要问为什么？又有人陪自己长眠于地下了，能不开心吗？

他没管人，径直朝里走。

后面跟着一堆人，弯着腰，笑嘻嘻的，几个老下人，脸上的皱纹能堆成一朵花。

萧府这里到处挂着白幡呢，一看就是道士给的招魂幡，此谓魂兮归来之意。

道士在里面做法，一堆萧府男女在那里哭。

半脸尸大咧咧的走进来，笑着问：“谁死了？谁死了？”

萧府人先是吓得，谁这么大胆，灵堂闹事，看仔细来人，都笑了，一堆萧府元老围过来“少爷回来了”

一下子冲了喜，都忘了做白事呢，妇人们止住了泪，围过来检查三少爷身上有没有伤。

半脸尸看到灵堂正中间摆着个楠木棺材，伸手就想掀开。

这可把众人惊得，眼珠子都掉下来了，都没反应过来。

半脸尸掀开棺材盖一看，好家伙，躺着个老头。

“造孽啊”萧府人哭丧似得，搁那里叫呢。

半脸尸觉得没劲，估计这老头自然老死的，还以为跟自己一样被人害死，死后又被压碎了呢。

半脸尸就这么走出去了。

其他人是直接愣在原地，没想到三少爷这么无情无义，还以为是想见老爷最后一眼，没想到连滴眼泪都没有，都在那里骂三少爷比二少爷还薄情寡义，不肖子孙。

半脸尸走到一半停下了，眼前一个人冷眼扫视着他。

“老三，回来了”二少爷一字一顿的说。

“你谁啊，挡我路”半脸尸不耐烦的说。

二少爷睁大眼睛，仿佛从不认识三少爷一般，带着复杂的眼神直勾勾的盯着他，把心灵深处的三少爷，盯得眼睛发毛。

半脸尸就不一样了，他来劲了，有人这么看自己，多好玩啊。

他那死气沉沉的死鱼眼睛回瞪过去，脸上是诡异的惨笑，一下子气氛就阴沉了起来。

二少爷就跟看到鬼了一样，被吓的往后退了好几步。

他心想。

这还是我那个好吃懒做，没皮没脸的老三吗？这眼神跟死了几十年一样，就算我平时欺压他，好歹自家兄弟，有必要这么看着我吗？

二少爷说:“你眼睛有毛病啊，老三，这么看你哥呢”

半脸尸看他怕了，觉得没劲，又很困，就这么躺下去了。

二少爷哪里见过这架势啊，这是咋地，就刚才那样瞪眼睛，就耗尽了三少爷全部的力气了？心里又不由得鄙夷了他一眼，心想，老三还是那个老三，还以为长出息了，本来就等着他哪天受不了了，跟自己撕破脸皮，自己就好直接灭了他，哪知这三少爷又跟平时一样，把自己躲藏起来了。

二少爷哼了一声，往稻香村村长的灵堂里面闯。

半脸尸躺着躺着，耳畔是灵堂里面女人的哭声，还有道士作法“哗啦哗啦，呼呼哈哈”的杂音，本来他睡得真香，突然有人戳自己。

他睁眼一看，是个很秀气的女孩子。

“少爷，地上凉，回房间睡觉吧”很丑的一个女孩子劝他。

半脸尸火气上来了，自己好不容易想睡个十年八年的，这才没一会，一天被吵醒三次，不发飙真当自己是菜虚鲲呢？

他刚想发火，很丑的小女孩被吓到了，“啊”的清脆一声，往后退了两步，眼泪涌出来。

其他仆人也退开了。

原来有十几个仆人在旁边看着，都是三少爷的仆人。

很丑的小女孩到一边哭去了，她哪里知道，平时温文尔雅，待人和气的三少爷，刚才居然露出了那么凶狠的眼神，仿佛要把自己吃了。

男的下人劝了。

“少爷，回去好吃好喝的，怎么说也比这冰凉的石板上躺着强啊”

“少爷，你这么躺着，老爷知道了要生气的”

“瞎说什么呢，老爷之前去北边酒楼了，那地方山体滑坡了你不知道啊”

“那老爷不是....啊，少爷我什么都没说”

“少爷跟我们回去吧”

半脸尸最烦活人在自己身边啰嗦了，再说了，自己都死了几十年了，之前还有个很漂亮的女的给自己扫墓，还对着自己的墓碑说话，边说边哭，那犹带泪痕，梨花带雨的娇颜，看的他就算是具尸体，心脏都停止跳动了，还是心头一颤一颤的，之后那个人到很远的地方去了，再也没回来过，半脸尸就等，等不到人，只好上了一个路过的人的身，那个人就是倒霉的三少爷，半脸尸来人间转转，看有机会遇到没有，他想那个女人了。还记得自己活着的时候，那些穷酸的书生，把这种情绪叫做喜欢，那就是了，半脸尸喜欢那个女生。

不过半脸尸不知道的是，他以为只是喜欢了一会，也没多久。但事实上，他足足喜欢了那个女生几十年。人类的情感都是脆弱且善变的的，只有变成了死人，变成了像半脸尸一样的尸体，感情才能天长地久，才能到天荒地老还在喜欢。

半脸尸不是没见过女人，别的尸体活化了之后，能够接受任何女孩子，所以尸体讲道理是没有美丑之分的。只是他心里藏着一个女孩子，所以他对其他女生都没什么好态度，他心里只有一个女孩子，就算历经几十年的春夏秋冬，他身上其他地方早就腐烂了，唯独那颗爱心还是没有腐烂，一直放在那里，就等着那个女生下一次来的时候，半脸尸打算跟她说，自己这几十年有多喜欢她，但，他也许永远也等不到了。

半脸尸想了这么多，短短的几分钟里，他突然像一个人一样难过，他开始对这具别人的身体熟悉了起来，开始像个人一样的思考。

三少爷惊恐的看着自己身体的变化，意识到，自己身体，可能要被半脸尸一点一点的夺舍了，一旦完全熟悉，到时候就算自己拿回来，也不再是自己的了。

半脸尸很难过，难过就写在他的脸上。

下人们一看主子难过，哪敢多说半句，都在那手足无措的候着，机灵点的还知道离远点。

半脸尸拨开人群，独自一个人落寞的离开了。

下人们寸步不离的紧跟着，丑女孩抹抹眼泪，收拾好心态跟上去了。

半脸尸双目无神的走着，突然一个女的拦住了他的路。

他抬手就是一巴掌，刚想打飞来人，看清楚了那个女孩子，手却停在了半空中。

半脸尸如同被雷击中了一样怔住了。

女孩子关怀的看着他。

“哥，你没事吧，下人说你从爷爷的灵堂出来，刚出来就坐在地上，你是不是太伤心了”

女孩子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了。

他好开心，就如同沐浴着四月份和煦暖和的春风一般，那种感觉，就像是大病初愈，就像是策马狂奔，就像是借钱吃饭的穷人被富豪请了一顿免费的午餐一样。

他的状态是欢喜着。

他想尽了办法，但是一个尸体能有什么想象力。

他能想到的最好办法，就是抱住那个女孩子，再也不分开。

突如其来的拥抱，那个女孩子脸噌一下就红了。

“哥，你干嘛，这么多人”

其他仆人知趣的转过身去。

女孩子才算好了一点，双颊生晕，如同西边红霞一般，浅浅梨涡最是醉人，没想到平时对自己爱答不理的哥哥，今天跟开窍了一样，这么粘自己。

“好啦，爷爷去世了我也很难过，你别伤心啦，哥”女孩子边说，边柔和的抚摸着半脸尸的头发。

半脸尸感受着火热的，棱角分明，骨感的，柔软的，女孩子的娇躯。

他如同回到了自己的生前，那一瞬间恍若隔世。

女孩子从三少爷的躯体上，感受到了那种，浓厚到质化的思念。那种她承担不起的思念。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这个女孩子，简直和那个，来他墓前说话的女孩子，一个模子里出来的一样。

声音，气质，面容，笑起来的样子，眉头紧皱的样子，连那个女孩子从青春正茂，青丝华发，到垂垂老矣，满头银丝的样子，他都刻在了骨子里。

她的一切，和眼前这个女孩子，是一样的。

这就够了。

他贪婪的抱着她，他恨不得将自己融进她瘦瘦小小的骨架里。

他开口，那句话，他想了四十年，想尽了任何他能想到的东西，最后还是一句俗话。

“我爱你”

女孩子被吓到了，她没听清楚，此时身子僵在那里。

“哥，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我好想你”说完，半脸尸就不争气的抽泣了起来，心灵深处的三公子，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这可是他的身体啊，半脸尸拿他的身体来出丑，自己的脸都被半脸尸丢光了。

“噗”

你怎么跟个无理取闹的孩子一样啊，亏你还是我哥呢。女孩子心想。

算啦，难得他开窍了一回，就宠他这一次吧。

女孩子满脸笑意的抱着这个哭的大男孩，轻轻的拍他的背，就跟哄小孩一样，嘴里吟哦着古老的歌谣。

“我在这里啦，想我干嘛，哥，平时怎么对我爱答不理的”

半脸尸难得的铁汉柔情，不由自主的往女孩子怀里蹭，和一个没长大，在母亲怀里撒娇的小男孩一样。

女孩子突然就母爱泛滥了，她几乎是慈爱着看着眼前的男孩子，从他身上，明显是感受到了几十年的苦等和痴情，她也被感染了，拥抱的幅度大了点，让男孩子把自己抱得更紧了，如同要把对方融进彼此的骨肉里一般，感受着对方身上的体温和心跳。

两个人的心，从没如此近过。女孩子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人，从来没有今天这么，讨人喜欢过，心底里种下了不一样的情愫，一股爱意在心田里悄然生长萌芽。

半脸尸做了一个决定，他要留下来，本来是打算玩累了，就回他的坟墓里去，身体毕竟是别人的，哪有自己的骷髅身体好用，这么多血肉和脂肪，还有油，太胖了，哪有自己的骨架轻巧。

女孩子的手，反过来，围住了半脸尸的后背。

风是柔的，光是暖熏熏的，花是香的，空气是湿润的，情是真的，天是静的，地是静的，时间宇宙都停了，这两个人沉浸在两个人的世界里，仅仅是拥抱，就能给彼此无穷无尽的力量，足以克服这世上一切的苦难。

你来，花便开。

笑意盈盈的少女心情甜丝丝的，她对着半脸尸耳语说：“哥，你累了，好好休息，睡醒了叫我，我们出去踏青嗷”

半脸尸想都没想，点点头，在妹子搀扶下回房休息了。

妹子反身搭上门，心中如同水牛在撞，双颊绯红，轻咬下唇。低着头，羞答答的跑了。

所谓：

小儿女的心思都是不显山不露水的

我只听你的话但我不好意思说

你让我回去睡觉

我马上就回去睡觉

然后躲在被窝里偷偷的笑

因为被你使唤的感觉很甜蜜

她也是楞了一下

没想到我这么配合

马上脸红

低着头羞答答的走了

脸红到耳根

走路带着暖风

你来，花便开。

礼貌和试探是条分界线，隔绝了你我更进一步的可能。

半脸尸在被窝里，反复的呢喃同一句话：

我好喜欢你啊，从我死的那一刻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