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宜日记 沈熙宜的碎碎念之二

入宫第四年春，侍奉我三年的嬷嬷走了，我看着太医院的医生摇着头，脸上古井无波地收拾起药箱子，道过一声歉便走出了房门。临走前嬷嬷她痛苦的喘着气，张着嘴，想说什么的样子。可还什么都没说，眼泪就流了下来，打湿了枕头。我握着她的手，哑然。她走后，我回房坐了许久，眼睛干得流不出眼泪，只是生生的疼。我想家，我想祖母，可在这四年里我的眼泪又流过几许？力不能及，思量几许也只能随波逐流罢。看着这历久弥新的宫殿，可曾消磨得几人青春？曾想得桃李明年能在再发，可这明年闺中又知得是谁？待得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曹某人这诗写得真好，我想。曾闻人有言曰花开易见落难寻，徒留阶前葬花人。有几次我几乎都要克制不住自己的伤感，可不知怎的，看着周遭我竟有点庆幸我种的是一株香樟了。无花而长绿，着实不错。

入宫第四年四月，凑巧赶上了三年一回的百花宴，太后娘娘召各宫嫔妃赏花，我平日足不出户，更无人与我相识。真要凑上前，我以为乃是自取其辱。故而这人人物物杂然前呈的交际欢宴，我也只愿躲在一旁吃我的酒，由得那些玲珑心思的人儿去言笑晏晏。

太后许是被言笑晏晏迷了眼，竟陡然指向坐在角落里的我，问道，“那是什么人？瞧着眼生。”我正在夹菜的手只得停下，起身侍立。四下窃窃私语，但隔着丛丛人面却总是听不真切。我努力回忆了一些宫规，小心翼翼的走过去给太后皇后行礼，“妾身美人沈氏。”“沈美人？”皇后娘娘转而向四周姐妹询问，众人皆摇头。我站在那沉默了些许时候，正欲行礼告退，却见的太后抬手将手中的芍药戴在我的耳边，“恬静尔尔。”我忍了忍没有将那插的有些歪斜的白芍扶正，只低头谢赏不提。背后有些悉悉索索的私语声，听着便教人有些烦躁。

入宫第四年四月中旬一晚，我终于被召幸。是大公公暮间传来的消息，不知为何，一想到这件事我的心便抑制不住的颤抖。御侍将我剥的干干净净，又上白乳又抹香精，红渠笑我这架势如同烧鹅上架。我扯扯嘴角正要笑，御侍便忙着敲打我，要我莫要害怕娇气却也莫要太过放荡无礼，左左右右叮嘱了一堆东西，说到最后却来一句：“总之由着皇上去做就行了。”我听得有些头大，一旁的内房嬷嬷又缠着我要跟我说些闺房之事，什么阴阳调和水乳交融之类。我愣愣的看着她，脑子里走马灯般闪过许许多多的东西——实际上什么都没有听进去。嬷嬷看我的样子不说什么也不笑话，只脸上颇为认真的说，“过了今晚，您就是真正的娘娘了！”听了这话我竟一时有些愣住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我咬咬牙，用力点了点头。

这是我第二次想岔了。

入宫第四年五月，我还是个美人，没能如嬷嬷所言那样成为真正的娘娘。因为侍寝被截这件事，我已经被宫中女眷嘲笑了整整一个月。倒也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扬名六宫了。我念着这深宫中也无甚么有趣的事，即便是练了字习了琴，那些女人呆在一起也须生些事出来，便也由得她们去借这事笑我去打发时间。事后染墨打听了消息同我讲，是皇上近来新宠的林娘子夺了我的恩宠。我笑了笑，不去看染墨那气鼓鼓的小脸。

平静的生活过的太久了，这一年的四月倒也是给我添了些难得的体验。我心道。

如我所料，我的生活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后宫之中总有新鲜的争斗戏码，那些女人也不可能揪着一个平日里不说话的美人笑上个把月。或者这就是承平日久的大晋应该有的样子吧。只不过后宫里的女人并不需要日出而作，凿井为饮。可看看我，不一样是帝力于我有何哉？

入宫第六年仲夏初，夜里闷热，那三个丫鬟更是早早便睡下了。我百无聊赖下，便悄悄提着二两黄酒到庭院中赏月，前年栽下的香樟树如今已能遮荫，我爬上树两腿一盘，也不在乎什么形象。提溜着小坛子抿了两口，看着地上倒映的影子，我脑海里不知怎么的想起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如积水空明。

我竟是有些惘然了。今年我已经二十了，如远游的六年过去了。就在不知不觉间，我在这宫里变成了一个人们眼中的老姑娘。

“怎生独饮？”忽然，一人的声音从我头顶飘过，我有些惊吓，许是空腹饮酒醉意上头，我竟反而起了捉弄之心。我眄他一眼，用力拍了一拍身侧树干，“与我同饮否？分你一坛私酿！”

原先我在家中并不曾喝过酒，可自从入了宫，四下里总得找点事情做。总有时候月供里多了些米没做完，我便想着法子酿了些酒水，配着偶尔的鲜果，也是一番滋味。可惜丫鬟总要看牢我不让喝太多，免得误事。可我在这宫中哪有什么事可以误？不过说来也巧，恰是因为这样一个多事丫鬟倒让我攒下了不少酒水，今日难得碰上一位酒友，何不尽兴而归？

他笑了一声，一跃上了我身旁的枝干，一点也不客气的把酒坛子从我手中夺去，十分豪放的猛灌了两口。许是动作太过用力，琥珀色的酒液甚至都从他口旁溢出来，沾湿了衣襟。我有些嫌弃地推了他一把，“你当心点！莫要浪费我的酒！“他也笑着回推了我一下，笑道”小气鬼。我当心点就是了，何必如此着恼？“我努力对他翻了个白眼，奈何醉酒中这动作我委实是不熟练“汝且在这里侯着！我为君取酒换盏！”说着我便滑下树跑向房门，至于为何如此心急，我事后想，大概是害怕被那位君子笑作不淑女吧。虽然我早已不是什么淑女了。

待我把珍藏的老酒搬到院中，正想着说些什么合适，可是手上的动作却总是快人一步。“干！”我端着小酒坛和他一碰杯，看着他如黑玉般的瞳眸，心下便如小鹿乱撞，不晓得做些什么好。手指也有些麻了，做不来别的动作，便只管吨吨吨地饮酒，一边拿酒坛子挡住眼睛。他在作甚么呢？我想，却不敢抬眼。可耳中听的，面前确是如我一般无二的饮酒声。“嘶…哈，哈哈哈”一口气干完一坛老酒，我俩仿佛间同时放下了酒盅。看着对方唇上未干的酒液，却觉得莫名滑稽，便一同笑将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看他明明笑得前仰后合，手上却丝毫不慢地又拍开一坛子酒的泥封。大概感觉自己若是喝慢了便十分吃亏，当下也不甘落后，一手摸向身后的酒坛。这时，气氛已然有些微妙。但我当时并没有意识到。

如此并无甚么推杯换盏的酒过三巡——其实也就是两个人沉默的喝酒，而相对视。酒喝到这时，我已经忘记那些小儿女心思了。我甚至忘了宫规，忘了身处和来处。如水的月华流遍我身，我回想起我在宫内的这些年，也确实是恍如醉梦了。

醉梦之时呵，我叹了口气。眼前慢慢的变得模糊起来。我拿袖口呼噜两下，眼睛却像是漫了堤似的不停的淌出泪水，热热的，划过我的脸颊，又在下巴滴答落下。恍然间，抬头竟然看到了斗转星移。我倒在香樟的林叶间。叶间漏下的点点月光，萧萧疏疏竟如深冬残雪。我竟有些惘然了。上一次我看见雪的时候发生了什么？没记错的话，那天出门玩雪回来的路上，我在水沟的拐角处撇见了一只瘦的皮包骨头的狸猫——本想着去逗逗它却直到凑近了才看见它张大的嘴巴。竟是已经断气许久了。

这时想起此事，一时间又有些感觉人世的坚硬与冷酷了。

他扶着酒坛子，笑着问我，“敢问尊姓大名。”我背靠着枝干，拍了拍喝饱了酒水的小肚子“吾乃，沈熙宜。”他喝下一口酒，大笑道，“好。”而后却不再言语。等了些许时候，我也问他，敢问尊姓大名，他却只是笑笑未答我。挑了挑眉毛，我也不想管这些许多，”须信平生从来错，酒翻声里最萧索“我看着他笑了笑，闭了眼将酒坛子里的最后一点残酒倒进了口中。“我醉欲眠，君，且去！“

醒酒后我也不记得那晚我们到底做了什么，只知道我这么些年酿的几坛子酒被某个老饕一晚上全部喝干了。当然，抱着酒坛子睡倒在树根下的我显然也不能免责就是了。后来碧棠替我收拾那些空坛子时很是抱怨了一番。

入宫第六年五月末，一道圣旨被发往我的门庭。“恭喜娘娘，贺喜娘娘”就连前来送旨的大公公也是这样笑眯眯地和我道喜。接下圣旨的我实在是心情复杂到不知道该作何表情。只得在红渠和染墨的操持下按规矩送走了公公和贺喜的宫人。

我当时这么想，几坛子酒就换一个妃位。这大概是天下最傻的买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