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宜日记 沈熙宜的碎碎念之一

从小就听戏文里说那朱红墙内如何如何，江山多少事，美人几许愁。看着戏台上的小娘子同小相公演得缠绵悱恻，倒也勾起我几分兴致。可祖母却总是和我说，深深宫墙之下，初看千人千面，实则俱非人哉，不是龙凤就是小鬼。每每说这话时，她的手总会不自主地攥紧，皱纹装衬的脸上看不到一丝笑意。对了，我叫沈熙宜。四品官家女。地方上可与一府之主的衔位，在宰相门前九品官的京城里只敢称得一声平淡无奇。

我甚至以为我这辈子就会这样平淡无奇下去了。直到那年我十四岁的生辰，一纸诏书发配到我家的门庭前。

而当我得知我也要应征填宫室时，我很难得地在祖母的脸上看见了一丝愕然。我不知道应该做什么表情，便只能眯着眼睛，笑着看着祖母。余光中，我看见了镜子中我微微抿着的嘴唇。

我感觉我的心跳变的很快，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我的表情却没有丝毫的变化。

我知道祖母在紧张的时候大拇指会按住食指的指节，但此时，我也无法去关注到这许多细节了。如今的我，满脑子都是对未来的茫然。我该如何做呢？

可不知为什么，我心底的一个小小的角落，却不自觉地弥漫了一点粉色:那个未来会成为我夫君的男人，那个被万民敬仰高呼万岁的男人，会是怎样的风姿呢？

却是我想岔了。

我高估了我的胆量，在第一次见到皇上的时候，我甚至紧张到不敢抬头，一举一动都小心到拘束。就这般站在殿内，左右都是如我一般的官家女，也不敢东张西望生怕着了什么莫名的规矩。空气死一般的安静，众人恭肃严整如此，皆敛声屏气。就在这时，我听得一个慵懒的男声自上方传来，水铺地般缓缓道：“如此多的妙龄女子，皇后可满意？”

紧跟接上的是一个清寒冷冽的女声：“如皇上所言，臣妾称心之至。若皇上不怪，这般群美齐聚可谓难得之景，何不皆赏美人？”正说着，我听得又是一声淡淡的“哼”从上方传来。不知怎的，我竟然听出了一股回肠之意。如有气郁结，又不愿明言。

虽然颇感气氛压抑，却也难免好奇。正欲待得下文如何，也不知为何殿旁的宫女太监便急急上前，将我们赶出了殿房。在裙裾的摩擦声中，入耳的女声也模糊不清起来。隐约听得的两三个字也悟不出甚么含义了。

我到底还是没看见那个名义上是我夫君的男人究竟相貌如何，最后走出大殿的时候我也没敢抬头。但是我想，能有这样一副好听的嗓子的，大概性子也不会差吧。这倒是我自己的一些小心思了。我心下暗笑自己幼稚。

大晋立国之初便仿效周礼，于皇后之下设立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凡一百二十人。

三夫人分别为惠妃、淑妃、贤妃，秩正一品，今上即位之后，特为窦氏增设贵妃一位，居于惠淑贤三妃之前，三夫人变作四夫人。

昭仪、淑仪、修仪、昭媛、淑媛、修媛、昭容、淑容、修容为九嫔，秩正二品。

九嫔之下是正三品的婕妤、正四品的美人以及正五品的才人，各九人，为二十七世妇；宝林、御女、采女分居正六品、正七品、正八品，各二十七人，为八十一御妻。

如今我入宫不过四月有余，只因得一个人的随口一句话便得了一个正四品的美人，品衔丝毫不低我那在官场上奋斗的父亲，可见皇宫确实是个升官的好去处。也怪不得那些女子对这朱红宫墙趋之若鹜。可每每想及此，我便只感觉心头一寒。太赤裸，却又太隐晦了。这座皇宫。我想。抬头，也只能看见红朱高墙内四角的天空。我并非不想看见更大的云朵，我只是，难以动摇。

于是转眼间便消磨了三年韶光。

从我入宫已经三年有余，和那些早早升位的人不同，我生性便不爱走动，不喜钻营，加之对那些宫规的畏惧，至今我也只敢遵着祖母给我的叮嘱，躲进小楼成一统。故而时至今日我依然还是一个美人。美人也挺好么，我想。怎么说都是吃喝不愁的。月例总会有小宫女按时送来，即便是一些人觉得我只是个美人好欺负把俸银短些分量我也无所谓，左右也不是什么特别娇贵的人，少些支使的银子也不至于过不下去。偶尔嬷嬷会忍不住说我两句，要我刚强些，别这么软濡濡的受人欺负，我便点头称是——自此又没了下文。

偶尔深冬之时，雪漫京城，万籁俱寂，我会觉得这座皇宫似乎已经忘记了我。准确的说，除了最开始陪来的三个丫鬟和一个嬷嬷，就算是那位九五至尊都不会留心到这个永和宫的小小角落罢。或者说，在白雪皑皑的掩盖下，大概上天也允许我暂时忘记雪白下的朱砂色。与戒备森严的诸宫不同，那里为了防止走水和刺客是不许有树的，虽说青石条砖铺开来气派非凡，可我怎么看都感觉少了一点生气。而我这个小房子则没这个讲究的必要，我说我想种一棵树，总管也没有太过在意这事。我给他打点了五十两银子，他便允了我在自己庭院里种树的请求，还帮忙从外面运了一棵小树苗进来。说是小树苗，六年树龄的香樟眼瞅着可着实不小，在嬷嬷的提点下，我便挑了个时候再次拜谢了那位总管。

于是，在我入宫第四年的春天，我在庭院的西南角种下了一棵香樟树。头一个月它看起来还有些蔫蔫的，可到了第二个月就好许多了，枝干上还抽了一片新芽。我给它起名叫蕙薷。有些时候在屋里呆久了，我也会在树荫下坐一会。什么都不做，只是看着那些透过树叶照下来的阳光。红渠总是要说我坐在那会把裙子弄脏了害得她要好生洗弄，可是左右一想如今也没有谁会来抓我的宫规了。她便也只能劝我坐下前先在身下垫层毯子。

回顾起入宫虚度的这些许年华，只感觉时光轻幔。储秀宫里受着教习嬷嬷的规矩的日子仿佛还在昨天，如今回想一同入宫的那些人却已是难以追忆，面目模糊到连声音都记不起。我把蕙薷脱下的枯叶一层层堆在树根处，拍上泥土，夏天虫子因此会多些吧，但是等来年再翻出来的时候，有木香发酵的气息，偶尔性子起了，我还愿意数一数蚂蚁。红渠和碧棠，我的陪房丫鬟，偶尔看不惯会拉我起来，但染墨就不一样，她是时时刻刻想阻止我去做这种“小孩子行径”的，总是要我“成熟一点，多出去走走，多交际交际”。我不想理她。

墙外的宫道远谈不得熙熙攘攘，甚至大多时候都如死一般的寂静，感谢我还有一棵树，至少我这个小厅子还能套上门可罗雀四字。可再看那几条靠近坤宁宫的宫道，言之摩肩接踵都不过分。可在我眼里，就像我分不清我树上的鸟都有哪几只一样，那些络绎拜访的人，也长着同一张面皮——求权若渴，趋利若鹜。我想，若我为皇后，大概也会反感这种日复一日撒鸟食的动作。不过仔细想想，那个声音清冷的女子，她大概并不需要我的同情。

少有的能让我记起的人，也许是黄婕妤吧。她同我一道进宫，因为为人伶俐，皮相也不赖，很快便得了赏，升了位。偶尔吧，她也会经过我的门口，出于不知什么的心思来笑我两句。我听不懂，请她进来坐坐，她又总是回绝我。

听我的嬷嬷说，皇上其实根本就没有宠幸过她，但是每次看见黄婕妤，她却总是梳着妇人的发髻。这实在是令我有些迷惑。她像是没什么朋友，偶尔出门也只能看见她独自一个人在这宫内来往。宫内有流言说她是皇后眼前的红人，三三两两的说起那些赏赐总是免不得露出眼红的神色，可转眼间她们又总是要说两句看穿红尘的话。有些我曾经听说过，有些则没有。人前她们大多喜欢摆着一副明心见性，超然物外的姿态，我不喜欢看。与她们相比我是个俗人，书也读的不多。可这又怎样呢？她们事实上享受着的烈火烹油，鲜花着锦——这些残暴的欢愉，终将以残暴为结局。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

最后一次看见她，是两个小太监抬着她的棺椁在我的门前歇脚的时候。黑漆的木头挡住了她的脸。我甚至还听那两个小太监在商量着要不要随便找个地方就把棺材扔那就算了。心下忍不过，便拿了两把碎银子出去，叮嘱他们一定要好好安葬黄婕妤——时至今日我也不记得她的本名，也不清楚她是否有和我说过她籍贯如何。无论她是否风光，但到了散场时，生前种种便已随风去。如果可能，我也盼着她能够跳出宫墙，穿帘透幕寻朱户。但若要发乎真心的讲，我想，也许小康之家才最适合她罢。凭她的聪慧虽则不一定能大富大贵，顺风顺水一世无忧却也不难。若更能寻得一良人，同心同德那便是再好不过了。

我或者想，在这宫墙内，我大概也是少数几个能真切记得她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