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外人间 第四章 夜谈

太行山上，山石林立，怪石磷峋，数不胜数，陡峭凛然，绵延不绝数十里。整座山脉，笼罩着神鬼莫测的氤氲山气，如一副神奇的轻纱帷幔，精致而婉约地绘成了一副山水画卷。

一处龙首状山峰，位居正中，拔地千尺，危峰兀立，近乎直冲云霄，当真是势如苍龙昂首，气势逼人。山路之险，较之名誉天下的蜀道，也不逞多让。

这山峦之上，不知何时，凭空多出了两个身影。

老道士“滋滋”一笑，轻车熟路地从苏长青背上，缓缓地爬了下来。当即，找了棵看上去还算得上结实的大树，一屁股坐到地上，舒舒服服的靠了上去。

紧接着，解下腰间的酒葫芦，咕噜咕噜喝了一口老酒，打了个饱嗝，饶有兴致地看着闭目紧锁的苏长青，颇有赞许。毕竟太行山上，还能施展出缩地成寸的本事，这小子，倒是有点意思……

不过说到底，他心里打紧得瞧不起这些个流于形色的读书人，修得是气运之术，却一口一个浩然正气，架子端得比谁都高，耍起嘴皮子功夫，倒是一把好手。打起架来，狗屁不是。自己年轻时没少帮这些嘴皮子，松一松筋骨。

不由得嘿嘿一乐，自然是似乎想到了什么，依稀记得有个臭屁的读书人，来山上讨教论道，结果门牙都被他打掉了一颗，灰溜溜地跑回家。闭关三年，最后却只憋出一了句劳什子的话，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结果却被天下文人奉为经典。却不知道，他娘的，是老道我一拳一个，硬生生打出来的！

现在想想，真后悔当时没去再给他来上一套老汉拳，说不得定还能让他憋出啥子金玉良言。

老道士越想越高兴，手都有些痒了，唧了唧嘴，将这些陈年往事，权当做下酒菜，又饮了一大口老酒。

不多时，苏长青长舒了口气，缓缓睁开眼睛，整个人气息平复了下来。

张老道眼睛近乎眯成了一条缝，若是旁人自然看不出什么。不过，他这活了不知多少年的老骨头，岂能看不出来。这小子，修得是浩然正气，讲得是精气神合一的法门。可偏偏此刻，气息流于表面，中气不足，老道他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无非是太行上的禁忌压力下，牵动了体内的暗伤，被他装模装样地强行压制了下去……要是真打起架来，整个人就是一个花架子，怕是别人都不用出手，自己就先嗝屁了。

张老道撇了撇嘴，刚想出言讥讽一番。

却不料，苏长青俯身行了一大礼，郑重道：“张道长，在下有一事相求……我那……”还没等他说完，老道脸色都变了，翻了翻白眼，挠挠脖子，挠挠腿，挠挠这里，蹭蹭那里，总之，一副不自在的模样。

苏长青见状，苦笑一声，撩起了袖子，也学着老道士一般，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无奈道：“前辈，这样还满意么？”

张老道咧嘴一笑，露出缺了一颗门牙，故作大方道：“不就是多两双筷子的事，简单。”下意识地，叩了叩酒葫芦，自己这辈子爱看读书人出洋相的毛病，恐怕是改不掉了。

苏长青也不在意，只是淡淡一笑，轻声道：“一双筷子，便可以了。”

张老道闻言，收起了笑容，不由得皱起了眉，板着脸道：“小子，非要赶着去送死不成！”

苏长青没有说话，眼神却表明了他答案。

张老道沉默了一阵，罕见得没有嘲讽，低下头捡了一枯枝，在地上写写画画，自顾自地说道：“大衍国师，修道二百一十五年矣。西黎巫祖，修行一百八十一年。炼妖宗掌教，修行一百四十年……佛宗左罗汉，怕也是有个百八十年了………”

老道毫不在意地说着了，仿佛一位农民正在挑选明年耕种，那些还算得上不赖的种子。可，若非在这个与世隔绝太行山上，哪怕随便挑出一个名字，庙堂，江湖，人间，都将为之一颤……

张老道笑了笑，晃了晃手上的枯枝，“怎得……你这小子，怕是连人家修行的零头都赶不上，就要去跟人家掰命？”

苏长青自然知道道长的好意，却学起了老道的语气，反问道：“莫不是，道长你怕了？”

张老道深意一笑，自然知道这是激将法。不过他也不反驳，只是随手丢掉枯枝，一字一顿道：“老君有剑，不斩虫豸。”

苏长青微微一愣，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位道长，好一个句不斩虫豸，当真气魄十足。

夜深了，一片静谧宁静中，终于一抹光划破了黑暗，月光无声无息的洒下，如轻纱般将万物覆盖，映照在山间，花草树木，山川河溪，无出不可触及……天地间迎来了一片新的生机。

“还是要去？”

苏长青点了点头。

老道士静静地望着苏长青的眼神，重重叹了口气。那种眼神，自己在一位老朋友眼中也曾看到过，都是迂腐的死心眼，打死不会回头的憨货。

老道仰头望了望天空，出了神，仿佛看到了那个书生意气的模样。乱世道，盛世佛，治世还得读书人，三岁孩童都懂的道理，唯有这读书人，一本正经问道：“道陵兄，这世上可有真正的天经地义。

我辈读书人，亦敢为天下先。”

这世道，哪有真正的天经地义……可，哪怕天塌下来，也轮不到他这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烂读书人身上来抗。

张道陵回过神来，重重的叹了口气，看了看苏长青，妥协道：“苏长青，你应当知道老先生的用意，你是儒家最后一名门生，三年……且等上三年，留下一缕传承，你若执意送死，老道便不再拦你。”

苏长青沉默了一会，开口道：“他还是个小孩子，明明什么都不懂，我不想因为我的选择，让他一生就要承受这些……”嘴角苦涩一笑，缓缓站起了身，自言自语道：“我什么也没教他，我也不知道我可以教他什么……只是他讲我一声师傅，我便知足了。若是叫我一声先生，我苏长青愧不敢当！”

苏长青长舒了口气，目光坚定地看着老道长，淡笑道：“有些读书人丢掉的东西，我会一步一步把它找回来。若是侥幸不死，便当得起他叫我一声……先生。”

张老道目光一垂，挥手将腰间的酒葫甩了过去，一脸嫌弃道：“喝了酒，就赶紧滚，一看见你，老道我就心烦。”

苏长青接过酒葫，也不推脱，仰头饮了一口酒。当真是难得的好酒……香醇的酒水攸然滑过舌尖，润润地过喉，滑滑地入嗓，暖暖地浮动在腹间，最后渗入五脏六腑之中，不由得目光一闪，只觉得这一口酒，自己身上多年积攒的暗伤，似乎都好了十之八九，连同修炼的瓶颈都有隐隐有些松动了。

老道脸色一拉，心疼的要死，这小子竟然喝了这么一大口！这酒葫内，自有乾坤，平时自己喝得不过是掺了水的老黄酒，可苏长青喝得这一口酒，却是世上绝无仅有的小半壶仙酒，这么多年，连老道自己都舍不得多喝一口。

苏长青脸色一红，讪笑了一声，回手将酒葫抛了回去。

老道士接过酒葫，小心地捧在怀里，心疼道：“抓紧滚！”

苏长青没有回应，可看着月光下那个颤巍巍的老道士，他心头不由得一酸……他真的太老了，老到连呼吸都沉重了许多，可他却不能死……更不敢死。

苏长青心中一酸，本以为有些话太过矫情，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会说出口，可这一刻，他真的想说，“道长……”

张老道自然知道苏长青想说什么，却摆了摆手，道：“老道我别的本事没有，但就是能活。放心，老道我还能再撑个几十年……”说完，转头望向天边，咧嘴一笑，又自嘲道：“老道一日不死，只怕是让他们夜夜都睡不得安稳。”

闭上了眼，便不再理会苏长青。

这一刻，太行山结界微微一颤。

张老道没有睁眼看，便知道他已经离去了。他缓缓站起身，挥了挥长袖，身后靠着的大树，恢复了原本模样，正是一块青石雕刻的墓碑，上面却是无名无姓，只是写了一句老道这辈子最讨厌的话，正是那“书生敢为天下先。”

他轻轻抚了抚石碑，眼前仿佛又看到了那个书生意气的模样，缅怀道：“老朋友，你听见了么……你那榆木弟子不争气，可却帮你收了一个好徒孙。”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觉得这位老友迂腐不化，万千读书人，一坯黄土，深深埋进了地底。可这个世道，敢为天下先又如何，到头来还是什么都没有改变……

直到这一刻，他却觉得自己或许错了。

这世道上，终究是会留下了一些什么，或许那便是……希望吧。

他狠狠抽了抽鼻子，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矫情了。当即打开酒葫，咕噜咕噜地灌上了两口老黄酒，一脸贼笑道：“老朋友，馋了吧，老道我今个心情好，给你来上一口，两口……”

说着扬起手中的酒葫，稀稀拉拉地在石碑前洒了两大口酒。

这酒……仙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