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外人间 第一章 说书人

黄石镇，一处偏远的塞外小镇，就如同它的名字一般平淡无奇。若是非要说些什么，那便是此地的枣子，格外的香甜，可口。久而久之，此地便成为了外乡人口中的枣镇。

叫着叫着，小镇里的人也就习以为常，索性也便称之为枣镇了。黄石镇这个名字，也就便逐渐被人所遗忘了。

正值深秋时节，晴空万里。

这小镇唯一的茶楼，记不得多少年没有这般热闹过了。言之茶楼，向来都是小镇自家人的打诨话。可想而知，一处偏远的小镇，怎会有一间雅致的茶楼，所谓茶楼，不过是些陈年的木头搭就的二层木楼，这么些年，修了又补，补了又修，倒也是愈加坚固了起来，纵然赶不上城中的茶楼雅致，却颇具一番别致的沧桑感。从二楼往下一望，相比之那些矮了半头的寻常人家，也是颇有几分一览众山小的意境，这便是小镇的唯一一个消遣之处。

此时此刻，楼上楼下，屋内屋外，皆是人丁。小镇上多半皆是靠天靠地吃饭的务农人家，忙忙碌碌了一年，恰逢这深秋时节，方才空闲了下来。于是，不论男女老少，都跑来凑个热闹。

多赚了些闲钱的，自然少不得显摆一把，登上二楼“雅间”，叫上几个精美的点心，一壶浊酒，许是一盏浊茶，整个人容光焕发。寻常人家，那便是从自家带了些瓜果之类，搬个板凳坐在屋外，权当个看客，乡里乡亲，倒也不觉得丢了什么面子。

且看，二楼正中央，一位颇为年轻的说书先生，眉目清秀，青衫白衣，隐约透着一股风尘，仿若从的画纸中款款走出的翩翩少年，可偏偏那双眼睛，狭长的眼眸似潺潺春水，却隐隐透着一丝深邃悠远，宛若初春与暮秋积聚于一人眼眸，在他身上却没有丝毫的违和感，反而衬托出一种别致的风雅气质。

眼前，一张半新不旧的红木桌，一块近乎断成两截的堂木，一把平淡无奇的折扇，便是那说书人的全部行当。

“咳~咳~”

说书人饮了一口茶水，清了清嗓子，衣袖一挥，当即堂木一拍！

”话说！“

随着这一声轻喝，楼上楼下，寂悄无声。

说书人淡淡一笑，开口道：”今日，小可便讲一个盘古开天地的故事吧。“

蹲坐在一旁的顾知远，眉头不由得一挑，这几个老掉牙的神话故事，师傅不知道讲了多少年了，哎……想来今天必然是没有多余的赏钱了。

叹气之余，又看了看手里的糖葫芦，咽了咽口水。然后，将剩下的三颗糖葫芦，小心翼翼装进了油纸袋。

毕竟，一年只有这两三个月，师傅才能靠说书赚到一些银子，这些钱也只是够他们勉强吃饱饭而已，自然没有闲钱买糖葫芦吃。

可，每隔一个月，师傅还是会给自己买上一串糖葫芦。他知道这是师傅平日自己少吃几餐省出来的钱，心疼师傅是心疼，可还是管不住自己的嘴馋。只好每次吃糖葫芦的时候，省着点吃，指望着这串糖葫芦多挺一些时日……

“苏先生，等一下。”

二楼上，一个庄稼汉放下了手中的酒壶，突然站了起来。今年自己家大丰收，算起来也是第一次有机会到楼上，自然分外珍惜这次露脸的机会。

他面色有些微红，不由得搓了搓手，半开玩笑道：“苏先生，你那些故事连我家五岁的小儿，都能倒背如流了。今个，能不能给咱们大伙讲一个新故事。”随即，对着楼下的各位乡亲，嘿嘿一笑，喊了一声：“乡亲们，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

既然有人打了头阵，这乡里乡亲的自然打开了话匣子。

“苏先生，您倒是说说，咱这小镇的故事呗？”有人吆喝道，大多的神话故事早就听腻了，没腻也早就听了数遍，再有趣也有疲劳一说，跟别提这一个“开天辟地”。自三年前，这位先生来到小镇，这个开天辟地的故事，开讲已有数十遍之余，有人当出头鸟，众人自然跟着起哄。

说书人微微一愣，嘴角勾起一丝苦笑，自然没有想到会是如此光景。

“苏先生，讲个新鲜事儿呗！”

……

哪有人不想要听一个新故事，台下皆是议论纷纷。

这一刻，顾知远非但不为师傅着急，反而偷着乐了起来。

“噹~噹~噹！”

说书人连拍了三次堂木，楼上楼下，方才安静了下来。

“咳咳，那小可给大家说个小镇的传说故事吧。”

说书人顺手放下了堂木，当即娓娓道来：“话说几百年前，青石镇也曾出了一个大人物，名叫李九思。恰逢春秋之乱，人命贱如纸。这位少年郎，在这个战乱的年代，依仗着祖先留下的家业，一家人日子倒也说得过去，算得上温饱无忧。”

说书人顿了一下，叹了口气：“谁又知，这世道战乱不止，却又恰逢妖邪肆虐，一家十多口，皆被妖魔吃了干净。唯独他醉于外乡友人家中，方才躲过一劫。见到家中惨状，整个人彻底疯癫起来。自此便从小镇消失了，也没有人再见过他。”

“四十年后，妖邪卷土重来。小镇覆灭之际，一人一剑，凭空而现，长剑尚未出鞘，便是镇压得各方妖邪，不敢放肆。长剑出鞘之际，惊得天地色变，滚滚天雷，妖邪尽数亡于剑下。

“这时，镇子里的老人一眼便认出这人，正是失踪了数十年的李九思，可其面貌未老，宛若仙人。传说，这位仙人离开之际，立一石碑于镇内，至此再无妖邪肆虐，保一方平安。”

小镇人绝大多数人自然知道这个故事，可没想到这位苏先生会讲的如此……如此乏味。不过大家来到这里自然不全是为了听故事，哪怕来坐一坐，也是秋日的一种消遣。

说书人又是讲了几个还算不上老掉牙的神话故事，虽然众口难调，但总算熬到了天黑。

天色渐渐暗了，大家伙也开始散了。

说书人接过老板递过来的一吊铜钱，拱手道了一声谢。随即，收起了行当，轻声道：“知远，回家了。”

顾知远“哦”了一声，伸手摸了摸怀里的油纸包……还在，安心一笑，起身跟了上去。

俩人，走着走着，苏先生却突然停了下来，回头看了看顾远行。

顾远行当即一愣，心头打起了小九九，莫不是自己昨日读书偷懒的事情被师傅发现了不成，忙要认错。却只听见师傅轻声问了一句话，“知远，师傅是不是……故事讲得很无趣？”

顾知远松了口气，却紧接着挠了挠头，这个问题还真不知道怎么回答师傅。

苏先生见他低头支支吾吾，没了回应，不由得嘴角苦笑了一声，轻叹了口气，看来自己真不是说书的这块料。

顾知远想了想，突然抬起头，有些犹豫道：“师傅，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么？”

苏先生笑了笑，温声道：“自然可以。”

顾知远看了看师傅，有些疑惑道：“师傅，为什么不给大家讲些书里的故事呀？这样，大家都会喜欢……我们也就可以多另一些赏钱了，然后……”

苏先生自然知道这个小徒弟没说完的后半句，多半就是能多买些冰糖葫芦。不过，他渐渐地收起了脸上的笑意，目光似乎一层化不开的迷雾。他轻轻揉了揉顾知远的小脑袋，格外认真道：“师傅会努力赚钱，然后给你买多多的糖葫芦的，不过书中人与事，不是三言两语，便可以让我们去评判的。”

对于这个小徒弟，他能说的也只有这些，毕竟有些话对他未免太过沉重。那些书上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是有些人的一辈子。

天色渐晚了，一间破旧的古庙，便是近在眼前。

终于到家了。

师徒两人简单吃了些镇上买的糕点，顾远行便点起烛火，准备开始读书了，这件事可是马虎不得。

苏先生却吹灭了蜡烛，温声道：“今天先不读书了，早些睡吧。明日，我们有个地方要去。”

顾知远愣愣地盯着师傅，这么多年，师傅的性格，自己也算是摸了个十之八九。要是说起来，自己师傅性格当真好的不可理喻，哪怕他闯再多的祸，师傅也没有跟他发过一次火。可唯独在两件事上，却是一点都马虎不得，明明所有人都可以叫他为先生，可偏偏不许自己叫，只是让他叫自己师傅。尽管不知道为什么，但渐渐地也便是习以为常了。

其次便是读书写字上，极为严苛，从未有过一刻懈怠。虽然他时常会偷懒，但突然间师傅告诉自己今天不用读书了，自己心里总是感觉有些空唠唠的，反倒不太习惯。

躺在草席上，想到这些，他却有些睡不着了，按耐不住问道：“师傅，那我们什么时候回来？”

“有一天，会回来的。”

师傅似乎已经很困了，懒洋洋的答道。

这一刻，顾知远突然坐了起来，掰着手指头，一本正经的数着：“师傅，那以后李大婶家的清水豆腐，王老板家的桂花糕，李大叔家的糖葫芦……”

眼看着十个手指都不够用了，转过头看向师傅道：“这些是不是都吃不到了？”

夜静的出奇，师傅似乎已经睡了，没有人再回应他。

顾知远自讨无趣地收起手指，收起了念头，又躺了下来，透过这屋顶破了的洞，望着漫天的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