颖者之稷上悲歌 第3章 水中求生

“完了！”

从前排驾驶座传来妈妈低沉而惶恐的惊呼。

正在低头打盹的他，只来得及抬了一下头。

呯！

剧烈的撞击声传来，他只感觉一阵天旋地转，隐约间感觉到车子处于失控状态。

各种异响尖啸如决堤之水般向他袭来，夹杂着妹妹李梦楠的尖叫。

他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车内一片混乱。

眼睛也派不上用场，急速变幻的场景让人什么都看不到。

短短几秒的时间被无限拉长，如同世界末日的来临。

碰撞的疼痛和失重感让他清醒过来。

车子撞破护拦从悬崖坠落了，悬崖下方是宽阔的水面。

杂树枯草不断地刮过车窗，有稍壮点的竹子减缓了下坠之势。

肾上腺素瞬间进入血液流遍全身，他还没来得及颤抖和害怕就已经冷静下来了。

车子还在向下坡滑落，这是一段长达五十多米的陡峭的斜坡。

斜坡底端是附近十里八乡的饮水保护区皂果水库，最深可达七十米。此时正值初冬，寒意浓浓，室外温度不过两三度，水温更是冰寒彻骨。宽阔的水面能看到一层淡淡的薄冰，在柔和的日光照耀下闪出镜子般的反光。对于小车和车上的人来说，此刻的皂果水库，无异于吞噬一切的地狱深渊。

肾上腺素起了作用，他的力量和感官大幅度提升。

眼镜早在一开始撞击的时候，就不知道被甩到了哪个角落。可是在如此混乱的场景中，有几个瞬间，他清晰地看到了，亮白的水面，如死神敞开怀抱一般，慢慢靠近。

他们正在一步步迈向死亡。

整个世界突然变得安静起来，妈妈和妹妹的尖叫离他远去，只剩下自己的呼吸声和小车翻滚的声音。

一切的，一切，并没有那么可怕！

因为命运的苦难向你袭来的那一刻，往往迅若惊雷，根本不会给你害怕的时间。

你最脆弱的时刻，也绝对会是你最强大的时刻。

啪！

巨大而清脆的声音，如同家长教训叛逆少年的耳光，放大几十倍，深深地灌进他的耳窝，直抵心中，几乎要撼动他此刻严阵以待的灵魂。

终于接触到了水面，噩梦般的求生由此开始。

他也曾见过汽车入水的相关报道。许多人其实并不知晓，全世界每年发生的这类事故数量是惊人的，而且生还的机率极低。可是他从未曾想过，有一天自己也会经历如此可怕的事情。

噗嗤！噗嗤！

细长的水柱从车窗门缝溅射而出。

之前的撞击让玻璃裂痕遍布，其中有块玻璃甚至缺损了一大块，水流“哗”地一声灌入车内，将他一下冲翻。寒入心底的湖水淋遍全身，让他打了个哆嗦。他抓住座椅稳住身形，担心地朝前排看去，妈妈和妹妹依然处在惊恐尖叫状态。

汽车下沉后又在浮力的作用下陡地升起。

车窗破裂不堪，依然抵住了水流第一时间的冲击，保住了宝贵的空气，没有让他们快速下沉。

汽车大半没入水下，水流从一切可能的缝隙，飙向车内狭窄的空间，但是却保持了微妙的平衡。汽车如一叶轻舟飘浮在水面，让三人有了喘息之机。可是危机并未解除，其实车身正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缓慢下沉，性命之虞近在眼前。

车内早就乱作一团。

他稍镇定点，正在努力打开车门。奈何水压将门死死抵住，车门纹丝不动。他不知其中原理，仍然拼尽全力打开车门，可平时一推就开的车门，此刻成了一道牢牢闭紧的生死之门。仿佛有一个阎罗殿的恶鬼抵在车门的另一边，不将他们送入地狱绝不松手。

惊慌失措的妈妈和妹妹，在车内狭窄的空间左窜右跳，让车身摇晃，加速了水流的灌入。他停止推门，转身一声怒喝：“不要乱动了！会死的！”

妈妈和妹妹稍稍安静了一点，妹妹哭道：“哥！快点想办法啊！怎么办？”妈妈浑身颤抖，四处张望，只见车窗有大半被水覆盖，隔着车窗玻璃能看到小鱼在缓缓游弋。她已经六神无主，空洞的眼睛看着窗外静谧幽美的水下世界，喃喃自语：“死定了！死定了！都怪我昨晚喝了太多的酒，又没睡好。”

水已经没过脚底，他抬起脚跪在座椅上。冰水接触肌肤给人针刺般的痛感，一股冰寒的气息充斥车内，从每一处毛孔往身体里面钻，他身上泛起大片的鸡皮疙瘩。他顺着妈妈的目光望向窗外，看到阳光照不到的深水，漆黑如墨，是一片幽暗冷酷的世界。

极深！极寒，极暗！或许还有可怕的水压！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他不想死，他还有很多的梦想没有达成。

他不能死，车内地狱般的方寸之地，有他最亲最爱的人，他要保护她们。

他喘着粗气，狠狠地握紧拳头。

他的目光如此坚定，他要将死神碾灭在掌心。

一团火焰，瞬间点燃，从心底猛烈窜至脑门。

投射到水下世界的目光，也似乎带上了火焰，穿透一切，显露出无与伦比的勇气和决心。

从缝隙进入车内的水越来越多，快要没过坐椅，死神迫在眉睫！

他狂喝一声，一拳向车窗砸去。

呯！

玻璃没有碎裂，明明没有那么结实，有一道正在飙溅水线的裂痕。

他改用脚踢，柔软的运动鞋底撞击玻璃，依然纹丝不动。

他调整姿势，像头疯虎一样，向玻璃冲去，带着一往无前的决心，气势更甚！

生死关头，视死如归才能活下来，气馁意味着死亡。

啪嗤！

他的肘部与玻璃接触，也不知是玻璃碎了，还是骨头碎了。

可是，玻璃上分明有蛛网般的裂痕，还是有效果。

玻璃即便碎了，依然有一层膜将它们连在一起，进行最后的抵抗。

他豁出去了，一头撞了过去。

呯！

坚硬的玻璃后面，是另一个世界。水波流转，柔软如爱人的胸怀，却冷酷如杀手的心。

他差点晕了过去。

撞击造成的脑震荡还勉强可以承受，可是汹涌澎湃如猛兽般的水流袭来，让他恍若来到了地狱。肉体的疼痛和精神的冲击，在开始的一瞬间就差点击垮他的防线，好在心中不屈的执念，让他回复清明。他第一时间想到的却是，怎么没有在撞入水中之前深吸一口气。这是与死神最后的较量，可是才刚刚离开赖以生存的空气，就让他有了窒息的感觉。

他顾不得许多，双手扳住车窗边沿，顶住可怕的水流，全力向窗外爬去。车内车外两个世界之间的隔离已经打破，沉没只在片刻之间，要想活命必须争分夺秒。

如猛兽般的水流倒灌，他被压迫得连眼晴也睁不开，耳边传来的，只有轰隆如雷的水流声。妈妈和妹妹近在咫尺，他却完全无法感知。

他已经快要爬出去了。

他的心里在无声地呐喊，他不想就这么死去，他一定要活下去，只有先救了自己才能救妈妈和妹妹。

呼！他的头冲出水面，吐出一口浊气，面色苍白如纸。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发白的脸才有了一点点红晕。

他急速地呼吸，双脚不停地踩水。

他的手，轻如抚纱般地搭在，正急速下沉、几乎只能看见顶部的小车边沿，他生怕自己一用力，小车连同里面他爱的人，将会永远离他而去。

他的四肢僵硬麻木，仿佛已经失去知觉，唯胸膛有点温度，似乎有一团微弱将熄却始终燃烧的火焰。

他向岸上看了一眼，芳草萋萋，树木繁茂，离岸边只有七八米。

至少这一刻，他已经从生死线上挣扎回来。

可是他收回目光，深吸一口气，毫不犹豫地潜入水中，开始摸索车门。

生机勃勃的世界很美好，可若是亲人身处地狱，生死不知，便不值得留恋。

水质清澈，澄明通透。

他睁开了眼，初冬时节的水，浮游生物稀少，视线不受阻挡。可是他的视力不算太好，且水下视物犹如在眼前隔了一块透明膜布，只勉强能够看清眼前十几厘米的物体。冰水如针扎般刺激着他的眼膜，涩涩而强烈的痛感几乎让他闭眼。

他隐约能看到车内有光影晃动，妈妈和妹妹可能已经陷入绝望，他的心里万分焦急。其实他自己的状况也不容乐观，连番动作消耗了他的气力，体温也下降得厉害，逃出车窗时后背划了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根本无暇顾及。

车门把手摸到了，他脚蹬车身，使出全力扳动车门。

噗！车门打开，异乎寻常的顺利，他大喜过望。他不知道车内外的水压已经接**衡，打开自然毫不费力。

车身一阵摇晃，就要开始下沉。其实能够撑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

他的心都快跳出来了。

他的半边身子钻进车内，视线被杂乱的物体和数不清的气泡阻挡，什么都看不到。这时，他的眼前飘过一条圈状的白色丝带。他认得，那是他妹妹身上系的蝴蝶结。

妹妹就喜欢系蝴蝶结。五年前，妈妈带着他来到新家时，惴惴不安的他在妈妈背后探出脑袋，看到对面一个扑闪着大眼睛的可爱女生，也在盯着他看。他不好意思地微微低头，避开对方好奇的目光，女孩腰上粉色花边的蝴蝶结映入眼帘。他第一次觉得蝴蝶结竟也有一种温暖人心的美丽。

女孩旁边的中年男人呵呵直笑，说以后就是一家人了，要好好过日子。自家闺女其它都好，就是有点淘气，请多包涵。

后来才知道原来不是一般的淘气，简直就是任性刁蛮无礼，让他吃了不少苦头。

唯一的好处是，出门逛街总被认为妹妹是他的女朋友。在学校里同学拉住他悄悄地问他，听说你最近勾搭上了一个萝莉妹子，真的假的？每当这时，他都故作皱眉头疼状，不予戳破，嘴里说着哪有哪有你们真八卦，其实心里美滋滋的。

有那么片刻，他觉得妹妹和这个新家是上天赐给他的礼物。经历了悲苦的童年，老天爷终于把叫做幸福的东西送到他的面前。

虽然新家也有一些矛盾，妹妹总还会给他制造麻烦，且每次麻烦过后还气死人地安慰他，说好啦好啦我的好哥哥别生气了已经没事了，可是他真的真的已经满足了，只希望这一切的一切永远这样保持不变，老天爷不要睡醒了又将所有的快乐一一收回。

可是看来老天爷是真的在跟他作对，幸福只像打嗑睡那般短暂。两年前，和蔼可亲的后爸得肺癌死了，化疗让他受尽折磨，却无法挽救他的生命，也耗尽了家里的积蓄，那真是一段阴霾密布的痛苦时期。现在的生活好不容易有了一点起色，一家三口脸上又有了笑颜，没想到却遭此厄难。

脆弱的三条生命，此刻正在生死之间徘徊。风景如画的皂果水库，在寒风凛凛的初冬，化作地狱的使者，将他们三人一齐拥入怀中。

蝴蝶结在眼前一闪即逝，他疯了似地向前一抓，空空如也，又横里四处摸索，碰到了方向盘，碰到了座椅，终于，碰到了柔软的事物。他欣喜若狂，一把攥住，向外拖去。

时间不等人，再迟疑片刻，车子沉没，三人都要一起玩完。

哗！哗！他和妹妹浮出水面。

他大口地喘气，体力已经透支，接近崩溃。妹妹的情况更糟，她的眼神涣散，四肢无力的扑腾，已经是半昏迷的状态。好在嘴里喷出了水花，呛水有所缓解。

他泛起一阵无力感。

小车已经快要完全没顶，妈妈就在里面。

焦虑，恐慌，绝望，妈妈正在经受的痛苦同样降临在他的身上。

那更可怕！

再大的痛苦也未必不可承受，可是看到至亲至爱的人掉入痛苦的漩涡，换作是谁，也会恨不得代替亲人跳下去吧！

他从未曾想过妈妈有一天会离开他，即便她和爸爸离婚，也千方百计将他留在身边。妈妈脾气不好，是个急性子，表面上是个强势的女人，但只有他知道，有多少凄清冷漠的夜晚，妈妈独自默默淌泪。她在自己面前总是大大咧咧地说，没有过不去的坎，就是捡垃圾我们也不要去求别人。可是最终她还是经人介绍和后爸重新组建了一个家庭。

或许是因为自己的病吧？自己的肺疾久治不愈，她无力独自承担那样巨大的开销。

一瞬间而已，他已是泪流满面，对他来说，妈妈才是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

可是妈妈此刻身处绝境，他却快要支撑不住了，他还能救回她吗？

旁边还有一个妹妹，自己提住了她的衣领才不致于让她下沉。可是护住她的那只手感觉都不像是自己的了，麻木而僵硬。肺部一阵阵火热的滚烫，提醒他已经濒临极限。

他闭上双眼深深地吸气，再次睁开眼时，眼里爆发出他自己也无法察觉，堪比日月星辰的极致的光芒！

他望向天空，双目圆睁。

眼里闪烁的那湛湛神光，是什么？

那是不屈服命运的意志！

求生本能爆发，他突然拥有了一颗敢与死神赛跑的心。

他对着妹妹大声吼道：“四肢乱动！不要停！坚持几秒！”

妹妹愣了一下，像看到救命稻草一样，伸手向他抓来。

他眼里闪着光，心里喊道，一定要坚持住啊！

他松开了，抓住妹妹的手，再次深吸一口气，然后猛地下潜。

他的左手一直抓着车沿，小车这时已经完全沉没，正在快速向下坠落，连带着将他也一同扯向那可怕的地狱般的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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