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微录 还珠卷 二、和尚

四月初时，已是立夏将来的时节了。齐鲁一带虽然没有江南四月那般炎热，但也是有些夏日欲来的感觉了。

此处天高地阔，道路两旁也少有南方那种夹道绿树如荫如盖的光景，时值中午，日挂正中，三人只能走在这毒辣辣的日头底下。

今日艳阳高照，阳光如同密集箭雨一般，毫不停歇地向着大地攒射而来。路旁稀稀疏疏歪歪曲曲长着的几株老树，也都无精打采地耷拉着枝条，叶面上落了一层灰色，看上去没有几分水灵劲儿，反而让人有种莫名的烦躁之感。一路之上，鸟不鸣，狗不叫，牛马喘着粗气，行人挥着汗巾。一切似乎都被晒得恹恹的，失去了生气。

三人走在这般环境里，不多时便是大汗淋漓，无邪与薇儿有道行在身，尚且还好，齐钰这等文弱书生就有些凄惨了。每走一段路，便觉得五脏六腑有如生出一股怪火，一直蔓延到全身毛孔，将体内的水分尽数蒸发而出，令他口干胸闷，气躁心浮。每走一段，遇到有水井可汲水或凉茶摊之处，便一头扎进去，咕咚咕咚地牛饮起来，猛灌一肚子水。再走到路上，就像那些喝足了水的大牲口一般，走起路来，肚子里发出咣当咣当的水响。只是走不出去多久，在这样的天气里，那些水便又都顺着毛孔跑了个干干净净。于是再一次奔入有水的地方，不是因为口渴，只是为了贪享那一时的凉意。

就这般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书生望着炽热骄阳，哀声道：

“太热了吧！什么时候能有风啊……”

再一回头，竟然发现身旁两人，都有自己的纳凉装备。

薇儿的尚显常规一些，头顶上戴了一顶不知何时用柳枝青草编就的绿色草帽，看上去清新可爱，将头脸都遮在那浅绿的阴影之中。无邪却是在头顶逍遥巾上面，傲然站立着一只白色大鸟，双翅一展，鸟羽的阴影便将这个道士白皙的脸庞全数遮了进去，正是明月奴。那鸟儿不时呼扇两下翅膀，无邪的身周便凭空升起一股凉风，将逍遥巾后的剑形长飘带吹得摇曳生姿，显得潇洒自如。

“啊……你们……”小书生看得目瞪口呆。

无邪薇儿二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好热啊好热。”在齐钰气愤的叫嚷声中，没有过多理会他，施施然向前走去了。

见状之后，齐钰有样学样，路过一株柳树之时，随手折了一些树枝下来，粗粗地编了一顶小帽子，遮到头上，向前方二人赶了过去。

此时正是麦子抽穗灌浆的时节，三人在路上走着，身旁路边尽数是绿色的麦田。走在路间，就像穿行在绿色的海洋中一般。只是这片海洋风平浪静，无波无澜。

过了不久，齐钰忽然感觉身旁的麦苗忽然动了动。他略带欢喜地惊讶抬头，像是要确认一件令人激动的事情一般，眺目望去。

视线里，远方的麦田像是在传递着某个开心的信号，频频点头，那绿色波浪，一点点向这整片天地，涌了过来。

起风了！

谷风习习，田间的麦苗如同上天的天使，带来了风的讯息。齐钰等人站定在乡野土路中间，都是把双手张开，像是在迎接风的怀抱一般，闭上了眼睛。下一刻，有凉风盈袖，吹走了满身的暑气和汗意，让三人都分外的舒爽。

随着风的到来，原本恼人的阳光也变得不那么强烈了。似乎，远方的风，把一层浮尘给送到了天上，让那极亮的阳光，变得柔和了许多。原本蓝蓝的天，也像有了一层雾气，远方的视野里，起了一层青青的灰。

就在齐钰还双臂伸展，贪婪地接纳那越来越大的风的时候，无邪鼻尖翕动了几下，光洁的额头上，忽然皱出了一道纹理。

“风中有腥味，雨讯将至，我们快走！”

齐钰极目四眺，没有看到哪里有乌云电闪，当下疑虑问道：“无邪兄，这青天白日的，哪里有什么雨啊？”

薇儿也是满不在乎地道：“下雨更好，书呆子被雨淋一下，就不会有一股汗臭味了。”

面对着这样的两个队友，无邪忍不住翻了翻白眼。他又一次向起风的方向看了看，随后对两人道：“现在已经快要到夏天，你别看现在只是微风，随时都会风势猛烈。云随风走，雨是说来就来，容不得工夫的。何况此时正是至阳方过，一阴初生的时辰，最容易形成冰雹，你们确定想挨雹子砸么？”

余下两人听得半信半疑。

就在几个人争论之时，麦浪掩伏的幅度越来越大，路旁柳枝也像跳起舞的姑娘一般，绿枝纷披，左右摇摆。吹来的风，一阵紧过一阵，将路面的黄沙灰尘，吹得飞飞扬扬。

东方，原本青灰色的天际线上，此时隐隐约约已经可以看到有如墨一般的乌云在翻滚，不时还有几道闪电掠过，将那黑色的云边映出一片血色，像突然苏醒过来的荒古异兽，正张开自己的血盆大口，欲择人而噬。而后雷声隆隆，方从遥远的天际，跟随着那呼啸的风，滚滚而来。

初夏的雨，说来就来。

眼见那变得小而有力的风，不住向西漫野地压了过来，三人也顾不上多说什么，都是急忙手搭凉棚，四处寻觅有没有可以避雨之处，扫了一圈，却发现此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看来看去都找不到个有人烟的地方。

风中那带着泥土的潮湿腥气越来越重，闷雷声声，也是离着越来越近，所有的一切，都预示着这一场急雨，很快就要来到这里，几人商议一下，便齐发一声喊，向着前方跑去，在前方视线尽头，似乎有一个生满了树木的小丘，看样子，三人是准备进那林中避雨了。

视线中的小丘看似不远，几人一路跑去，却也用了一刻钟左右，到了地界，小书生已是跑得气喘吁吁。他打起精神抬眼看去，只见这一片山丘并不是很高大，其上植被茂密，林木阴翳，在漆黑的雨云笼罩之下，显得寂静而阴冷。

就在三人刚刚跑到这林边之时，第一滴大雨滴坠落了下来，“啪”地一声，砸起了一片尘埃。而后，像是得到了号令一般，雨点像不要钱一般噼里啪啦的往下落，顿时在地上击起了一层水雾。几个人用手护住头顶，急急忙忙窜入了林中。

这一刻，疾风怒雨，禽鸟戚戚。

一进林中，三人耳边尽是雨点坠落林叶之上的各种声音，砸在杨树、泡桐树等大叶上的是“噼啪”的脆响，坠落松针、柏叶之上的是“沙沙”的蚕食之声，不时有水珠从叶缝空隙间坠落脖颈，那无根之水冰冷异常，立时激起一身鸡皮疙瘩，三人不辨东西，沿着一条模糊的小径，向林中深处走去。

行不多时，在一道划过的电光光照下，三人忽然发现这小路前方，似乎有一座寺庙。几人心中大喜，对视了一眼，拔腿向那庙门处跑去。

跑到近前，只见这寺庙山门不大，门前石阶之上有苔痕相侵，木制的庙门已经裂了几条缝隙，山风呼呼灌入，在那缝隙处发出微弱的啸声。门上匾额已被尘灰蛛网覆盖，看不出上面所书是什么。

就在小书生准备举手敲门之时，薇儿一把推开了那扇破门。

“吱呀--”一声苦涩刺耳的声音过后，那门向左右洞开，其中一扇晃了两晃，似乎经年没人修缮一般，啪的一下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无邪、齐钰：“……”

三人急匆匆进入天王殿，见那殿内弥勒端坐正中，咧嘴大笑，两旁四大天王凝眉怒目，不怒而威，在阴暗的风雨潇潇中，毫无佛家的祥和气息，便不愿多待，继续向庙内行去。

绕过天王殿，大肚弥勒身后，韦陀一身甲胄，以杵拄地，望向大雄宝殿。齐钰对着韦陀施了一礼，见无邪望着雕像摇头叹息，好奇问道：

“无邪兄，怎么了？”

“唉，原本以为见山门便有三升米的缘分，我们的晚饭就有着落了呢，可惜啊，这是个穷庙。”

齐钰更加好奇：“你怎么知道这里是穷庙呢？”

无邪一指眼前的韦陀神像，道：“你看，它告诉我的。”

齐钰向那神像看去，无邪在他耳边道：“韦陀手中执杵姿势不同，便代表着不同的含义：扛在肩上，表示这是个大寺庙，可以供云游之人免费吃住三天；平端手心，表示是个中等规模的寺庙，只能供免费吃住一天；杵拄在地上，表示抱歉，这寺庙很穷，不能管饭。”

齐钰拱手，表示受教。

一片风雨中，三人来到大雄宝殿门前檐下，还未入殿，便听到一片鼾声如雷，从殿内传了过来，那鼾声之大，竟是把这漫天风雨声都压制得小了下去。

三人诧异向殿内探头看去，只见殿中蒲团之上，端坐一个高大和尚，正对着殿中“三世佛”像酣然大睡，鼾声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