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微录 还珠卷 四十二、酒肉催魂

绿荫深处，有楼阁耸立，雕檐映日，画栋飞云，一酒旗在侧烈烈扬扬，分明是一栋精致酒楼。那酒楼厅内人声鼎沸，门外花骢嘶鸣。

走到了就楼下的小书生忽然间听到楼上有人高声吟咏，声音清朗，如玉碎，如金鸣，却是他所喜欢并熟背的《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

齐钰抬头，循声望去，却是见二楼临窗吟咏的是一腰束玉带、头扎布巾，风流蕴藉的中年人。

那人咏完，一对星眸向楼下扫视了一番，见齐钰驻足听他吟咏，便将手中青瓷羽觞向齐钰遥举示意：

“那书生，值此良辰，何不登楼，与我李青莲共饮？”

这一声邀约，声音并不是多么洪亮，但竟是像一记惊雷直接炸响在了齐钰的耳边，震得他耳蜗之内嗡嗡轰鸣不止。

李青莲，李青莲！

前朝盛唐三百余年，文人无尽，诗家辈出，但公认于世、此间执牛耳者，唯诗仙太白，李青莲一人而已。

此时任何话语都不足以形容齐钰心中的激动。只是，还有一个疑惑萦绕在小书生的心中，徘徊不去：这位早已消逝了二百年的前朝天才诗人，此时，此地，举觞向自己邀约，是幻象、还是鬼魂？

那自称是李白之人，见齐钰在楼下踌躇不前，像是猜道他心中所想，朗声笑道：“小兄弟，昔年嵇康投宿月华寺，静夜之中，弹琴长啸。空中有幽魂为他抚掌叫好。当时幽魂言：‘因形体残毁，不便与您相见。’嵇康抚琴击节道：‘形骸之间，复何足记？’而后二者相交甚欢，为我等后辈留下了千古佳话。我见你犹犹豫豫，怎么，难道说魏晋风流之风，今时已然不在了吗？”

这一席话说得齐钰大感惭愧，又或是最近撞妖见鬼的事遇到的实在太多，令他的神经已经变得大条了不少，小书生不再犹豫，迈步登上了酒楼。

上得楼来，齐钰将这位太白诗仙看得更真切了。只见他不满七尺，深眉炯眸，天生傲骨仙风、可与神游八极之表，一望之下，便有种令人心折的魅力。虽然不知这位是人是鬼，只看他那浪漫洒脱的精气神，便是已经令从小喜欢诗文的齐钰心中拜服了。

李白所在的酒桌位置正好临窗，微微凉风拂过，盈满袖袍，令那举觞独饮的动作更显得举世孤高，真如谪仙人一般。

桌上酒香四溢，菜品横陈，随着涌动的风，醇美的酒气和香腻的肉香化作勾魂夺魄的欲念，向那一步步走来的齐钰涌去。

“来来来，有酒有肉，正是人间好时节。”一声伴着咀嚼声而显得含混不清的声音突兀响起，齐钰这才注意到，在那张陈列了诸多佳肴的桌子左边，跪坐着一位面容清癯的中年人。只见此人正在踞案大嚼，对着面前那如人头般大小的酱牛肉作斗争。

李白见小书生的眼色略带询问，洒然一笑，解释道：“小兄弟，这位乃是子美兄，性爱食牛肉，莫见怪。”

刚刚走上楼的齐钰又一次受到了震撼。这短短时间，竟然连续遇到两位盛唐时代的最杰出的大诗人，一时间不免有些诚惶诚恐起来。

刚刚努力吞咽下一大口牛肉下肚的诗圣，擦了擦自己嘴角的油渍，向着齐钰咧嘴笑了笑：“老夫半生潦倒，难得能享受到这不花钱的牛肉，所以贪吃了些，见笑见笑。”

只是自称见笑的杜甫动作上却是半分也没有他所说的见笑的感觉，又捞了一块牛肉放在嘴里，沉醉在美食之中去了。

受邀落座的小书生看了看桌上的佳肴，多是山珍野味，肥羊河鲜，酒瓮中倾出的酒线呈琥珀色，闻着那传来的清清果香，似乎是葡萄酿一类的果酒。

齐钰接过羽觞，恭敬地饮下了这杯酒。

三人分席而坐，在这临窗处谈天说地，纵论诗文，一时间倒是融洽无比。李白虽然为人孤高，但是喝了酒之后，明显催生了话语欲，谈笑间妙言无数，将酒桌氛围挑动得热闹活跃。杜子美虽然朴实端庄，但眼见得也是这酒场中的老手，与李白推杯换盏，应和得颇为自然，且毫不耽搁他下嘴吃肉的速度。场间最为呆板的自然就是小书生齐钰了，面对两位名垂青史的文人，敬畏之余，难免有些畏首畏尾，应付不来。几番杯盏交错之后，酒到杯干、还没有吃一口菜的他便觉得有些头重脚轻了。

只是齐钰渐觉酒意上涌，恨不得找个地方倒头便睡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是隐隐觉得这件事情有些不对劲，但一时之间又想不到哪里不对，心下燥意渐起，面对着李白又一次劝过来的酒杯，小书生摇摇手，告罪道：

“两位前辈，小生实在是不胜酒力，不能再喝了。”

像是没有料到居然会有人拒绝自己的敬酒般，李白的手臂微微停顿了一下，而后缓缓撤回，将羽觞放在桌上，语气在原本热烈的氛围中渐渐转冷，淡淡道：“哦，怀仁小兄弟，可是我与子美有招待不周之处？”

“不是。”

“有言语冒犯之处？”

“没有。”

“我见你面色红润，气色颇佳，显然尚未喝到量，却为何不愿意再和我们共饮了呢？”这一番问话，在杜甫举杯“饮胜”的呼声中，慢慢有股冷意透了出来，渗入到小书生的肌肤里，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我……我不善饮酒，怕酒后失态，在两位前辈面前孟浪。而且，酒醉之后实在是太难受了，小生、小生真的没有别的意思。”

李白显然不满意齐钰的解释，他端着羽觞长身而起，看了眼外界的天色，回身后，微垂的眼帘处几道淡淡的鱼尾纹斜斜向下，竟似带出了一股杀气。

“尘世多磨，人生如寄，你告诉我，这世上哪里有什么快乐？就算是有，也都是从酒国中得来的。这酒，又哪里让你有什么难受？”

面对着忽然言辞冷厉的诗仙，小书生呐呐不能言。

醉眼朦胧，大嚼牛肉不止的杜甫举杯相劝：“饮胜！”

面对着两盏端得离自己越来越近的酒杯，齐钰竟觉得不知何时自己也举起来的浅浅酒杯，犹如汇集了三江四海水那般沉。

“饮胜！”“喝！”这一声声激荡在耳边的劝酒声如催命音符般，砸在齐钰的心头，让他张不开口，喘不过气。

“呼……”挣扎了半天终于站了起来的小书生，像是一个终于将头露出了水面的溺水之人一般，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空气。他郑重地将手中羽觞放下，而后向两人恭敬行礼，道，

“二位前辈，俗话说，花开半开，酒饮微醺，方是至美境也。小生酒量甚浅，也实在是不愿意喝到酩酊大醉，希望你们能谅解。”

“笑话，喝酒不喝醉，那还叫喝酒吗？”

“喝酒误事且危险！”

“误什么事？有什么危险？”

望着那面色越来越冷厉的劝酒人，齐钰忽然忽略了这份威压，他的眼色变得平和而柔软，像是有什么旧事在心头被他忆起。

“别再这么沉迷在酒中了。”他忽地开口劝道，口气里满满全是怜惜，“前辈，前尘之事，你一点都记不起来了吗？”

“前辈当年因永王一事，遇赦而还，游采石江中，傲然自得，旁若无人，后因大醉，入水中捉月，溺水而亡……”

这几句柔声劝慰，这几句往事前尘，宛若施了定身法一般，令那刚才还在气势汹汹劝酒的李白彻底僵住。

小书生回头看了看仍在踞案大嚼的杜甫，也是柔声说道：“子美前辈，你也莫要这么吃肉喝酒了。当年你出川被困在耒阳之时，聂县令好心救助，送来美酒牛肉，您饥饿数日之下，见此佳肴，狂饮暴食，当夜便病倒，最终馀死耒阳。”

那刚撕了一口牛肉下来的杜甫猛然一顿，也是抬起头定定望着齐钰。

齐钰见两人都听话地停了下来，感觉很欣慰，继续柔声劝道：“俗话说，酒是人生禄，可少不可无。两位前辈，我虽然不知此中是什么幻界，还是衷心希望您们二位不要重蹈前尘的覆辙。”

正在齐钰为自己的劝说成果沾沾自喜之时，耳中忽然听到一阵锐啸声无端发出。那声音离自己不远，他愕然抬头，只见原本一动不动的两位诗坛巨匠，此时都发生了变化。

那二人原本或飘逸或厚重的气质忽然间变得荡然无存，在齐钰震惊的目光下，竟是身体变得千疮百孔，从那些空洞中飞出怪风灰雾无数，每一道怪风风头，都凝成一个类似于人头形状，或瞠目垂涎，或口露利齿，一个个口中大叫：“毁我欲念，不可饶恕，不可饶恕！”

眼见得，那些由两位“诗人”所化的怪物，就要扑向那大惊失色的小书生，将他分而食之，大快朵颐，却是忽然间有一道微微叹息从天边传来。

那声音不大，分不清它的来源方位，却是清晰地传到了这方奇怪天地的每一个角落。

一瞬之间，充斥天地。

而后，化为无形音波，却是携风雷涌动之势，将那些刚刚化形而出的怪物涤荡了个干净。

而后，又过了一瞬，原本的那方奇怪天地，忽然像一个水泡一般，被这股音波撑裂，“啵”的一声，碎了。夜色，又一次落了下来。

齐钰只觉得眼前忽然一暗，过了数息，他才适应了眼前的微光。只见此时自己还是在那御墨堂内堂之中，身边倒了两摞墨锭，一摞中墨锭上似乎印有各种虫鱼鸟兽，另一摞上面隐隐是各种人物形象。而自己脚下，不过两步之外的距离，便是那两只偷取墨中灵气的老蚌，此时正是紧闭蚌壳，椭圆的外壳像两扇不住颤动的铜锣，抖动得厉害，不知是在害怕着什么。

齐钰抬头望去，却是在那内堂门口处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身形瘦小，满脸皱纹，胡须浓密，一幅能坐着不站着，能躺着不坐着的疲赖相，此时正颤颤巍巍地向他这个方向看了过来。不是当初在连江边遇到的那个放鹅老丈又是何人?

齐钰大喜：“啊？老丈，你怎么来这里了？”

那老丈不知拄了一根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破烂棍子，颤巍巍地走进了内堂，咳了一下，道：“虽说这不是你家，端茶递水的也就免了，可是你没看出来我老人家腿脚不利索，站着说话很费力？就不能主动给我搬一把椅子过来？”

齐钰心中腹诽：“您从连江边一路跋涉到这都不嫌累，而且说了这么多话，每个字都气定神闲，中气十足，哪里有一点费力的样子？”

可是腹诽归腹诽，他还是听话地搬了一把椅子过来，扶着这个突然出现的老人坐下，顺手，又将离老丈不远处不知为何躺在地下呼呼大睡的墨宝给捡了起来，放在了怀里。

那老丈坐定之后，也不理他，将手中木杖向地上杵了一下，道：

“你们两个还要在这里生小贝壳啊？”

那两个颤抖不止的蚌精这才停止了哆嗦，小心翼翼地移动着身体，向门外一点点挪去。

齐钰看着这两只老蚌精如蜗牛一般的速度爬到门口处老者身边，那老丈忽然又说道：“停下，排好。”

蚌精听话乖乖排好。忽然听到风声涌来，“砰”的一声，身子遭受重击，腾空飞起了。

却是那老丈挥棍之下，重重打出，不知将这两只精怪给打飞到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