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微录 还珠卷 八十四、东山藏骨

时日忽忽，一转眼，几天就过去了。

桃花岭上遭灾了的小村寨，在那些幸存下来的村民们顽强的重建之下，和县衙得到消息送来大量赈灾物资的帮助之后，渐渐的又有了一些恢复的模样。

只是规模上小了很多。

老族长带着寨中仅剩的二百余口人，在这片灌满了祖祖辈辈辛勤汗水的土地上，不停地劳作着，用这份忙碌，压制自己内心的悲伤，用这份不屈，祭奠那些逝去的亲人，告慰自己的先祖。

自那日遭灾起，无邪等人又来过桃花寨两次，继续打听秀儿的下落，却依然是毫无音讯，自此消失不见了。

无邪、齐钰一行来到莒县，结识的第一家本地人便是夏氏一家，并且随着双方不断的交往，夏郎中等人的正直、善良、悲悯、古道热肠的性格，给予了他们非常好的印象。加之秀儿与诸位厮混得很熟，成了好朋友好姐妹，此番就这么突兀失踪了，再算上之前说是隐居却到处找不到的夏郎中夫妇，这几人自然非常焦急，不住找寻。

数日来，无邪和齐钰去过县衙，询问县令大人秀儿是否来投奔过他；法尘和薇儿去往几个河边渡口，查访沈隆那只商船队的消息，那一溜长长的船队竟然也不知所踪了；明月奴飞去了三山岛，几日下来，不见那荒岛上有任何变化，丝毫没有什么人踪。

得知了此事的吕知县大为震惊，夏郎中一家对自己有情有义有恩，若不是夏仲麟对自己苦心救治，怕是连自己这条老命都没有了，更何况自己还刚刚收了秀儿做干闺女，怎么几日不见，居然就失踪了呢？

于是县令下令，将沈隆与秀儿的画像张贴得全县都是，寻觅二人，并与无邪约定，如果得知了消息，便会互通有无。

这一日，无邪又将众人安排出去，继续打听秀儿的下落，他对小书生道：“怀仁，今日你和我去一趟东山如何？”

齐钰放下了书本，有些诧异：“怎么突然间想去东山啊，去那里做什么？”

无邪看了看鱼贯而出，各自赶往要去之处的其他人，回头道：“你还记得当日我们在县衙典籍库查阅地方志的事吧？”

齐钰难得快速反应了过来，但更加讶然问道：“你是怀疑，沈隆是那个未知的精怪？之前你们不是打消了这个想法，判定他是个有传承的傀儡术世家公子么？”

无邪微微一笑，道：“此一时彼一时也。”说完，并不理会齐钰那询问的目光，起身回屋收拾东西去了。

过不多时，他从屋中走了出来，向齐钰挥了挥手，道：“走啦。”

齐钰听话地跟了上去，在后面念叨着：“上次都是你自己去的，这次为什么要带着小生啊？”

无邪哈哈笑了一声，道：“怀仁啊，你天生易招妖撞鬼，这番带你前去，我是想看看你能不能继续有这种境遇啊。”

紧跟其后的书生闻言一个踉跄，差点一头撞到小庙古旧的门板上。

莒县东侧县境之内，是一片起伏的山地，其间有数道如桃花岭一般的大小山岭连绵蜿蜒，坐落在齐鲁大地之上。无邪口中的东山，便是这些山岭中的一座比较高大的山岗。

无邪和齐钰一路上不停斗嘴，倒也不觉得用了多少时间，便来到了东山脚下。跳下马车的小书生抬头一望，不由得咂了一下舌。

比起借住古庙之处的小山丘，东山显然要大得多。四四方方的山体看上去有数里的方圆，其高似可摩云。山上古树杂列，荒草遍野，几条伸向山林的羊肠小径湮没于疯长的青蒿之下。显然，这里不像桃花岭那般有山民聚居，多有人气，往日里怕是只有樵夫药农一类才会在这座山里出没。

无邪将车马变回原形，随手将那几只蚂蚱扔进草堆，抬脚向山林深处走去。站在后面打量山势的齐钰慢了片刻之后，拔腿追了上来。

笑话，这山高林密的，看上去显然不是个什么好处所。若是不跟紧无邪，万一窜出个豺狼大虫野猪豹子什么的，自己这百十来斤就交待在这了。就算没有这些恶兽，上次和大和尚他们走的时候，不还被山贼给打劫过一次么？我可不想再有那么一次经历了。书生心里碎碎想着，便变成了一道影子，紧紧坠在无邪的身后，不离三尺。

山高林密，两人往里走了不过数步，便觉得视线里陡然一黯。林中古木枝条如无数根手臂伸向天空，将整个上空遮挡了起来，只有偶尔的三两道光线，经过层层的绿叶，透射到地面之上，像一粒粒金星一般，在地上烨烨生辉。没有了炽烈的阳光，没有了喧嚣的鸟鸣，整个山林内部一片阴暗静谧，暗影憧憧，仿佛在隐藏着什么。

林中积叶深厚，踩在上面，松软异常，像是走在地毯之上，没有半点响动。走在这样的路上，不知道为什么，小书生觉得自己全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心跳也渐渐变得不稳定了。

好在，身前不远处，有一道身影。一袭白衣似乎发出微微的光，照亮了周边景致，方正、英挺，有诸邪望风披靡的功效。齐钰的心，慢慢安稳了下来。

入林之后，无邪左右不住环顾，没有说话，沉默着一路向前，齐钰便也不开口说话，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这样走着，时间便过得格外漫长，小书生觉得大半天都要过去了，此时应该已经走到山林中很深的位置了吧。

就这样走了半天，齐钰觉得实在太过无聊，叹了一口气，道：“无邪啊，你这一路走来，四处查看，可找到什么古怪的地方了吗？”

齐钰一张口，像是提醒到了无邪什么，他猛然转身，双眼放光，笑容可掬地看着小书生：“你不开口我都忘了，有你这样一位屡屡能遇到神异事件的人物，我怎么没有用呢？好啦，接下来的路程，就麻烦怀仁你在前方开路，如果出现什么状况，我随时会在后方过来救援你的。”

一看到无邪脸上露出的灿烂笑容，齐钰就心头一跳，隐隐觉得有不好的事情要发生，待无邪一说完，他便后悔得想捂住自己的嘴巴。

前方路径狭长，一丈之外，便都是密枝荒草遮蔽，老树虬曲如蛇，阴翳幽暗得很，就像一条通往异世界的道路一般，影绰绰地不知道内里藏着什么古怪东西。跟在无邪后面，至少有一道身影为他挡着这些，要真是让自己打头阵做诱饵，小书生哪里有那么大的胆子？于是脑袋摇得和拨浪鼓一般。

无邪眼珠一转，故作无奈地叹了口气，也不往前走动了，随意倚在小道边的一棵树干之上，淡淡道：“唉，你要不肯干，我也没办法。不过你可要做好在这座山里转上三五天的准备了哈，反正我这次前来，不查出一些东西，是不会回去的。”

耐不住威逼利诱的齐钰，最终妥协了下来，走到了最前面。他不断地叮嘱着无邪：“你一定要跟紧我啊，不要离我太远。”

看着那点头如鸡啄米般的道士，齐钰也不知他是真心听进去了还是在随意敷衍着自己。事到临头，只好一步一挨、战战兢兢地向着小路深处走去，一步一惊。

这一回轮到自己走在前方，小书生苦挨之下，只觉得这条羊肠小径居然是如此漫长，漫长得自己似乎走完了小半生，还没有走到尽头。越往深处去，那古木无状、怪石嶙峋的景致便越是令他心惊。

这期间，他也曾偷偷回过头过，但是那个曾经令他心安的白衣身影，早已经消失于密林之中，毫无踪影了。小书生停步不前，低声呼唤了几声，但并没有任何回应，等了一会儿以后，依然没有人影出现，这才令齐钰接受了个事实：只要猎物不曾出现，今日他这个诱饵，怕是很难见到无邪的面了。

书生只好继续往前走，穿行在这毫无人烟的苍莽山林之内，一边走，一边想要流泪。

猛然间，一道刺目的光线忽然笼罩住他的面庞，刺得他睁不开眼，他眯着眼适应了好一会儿，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他已经一路无惊无险地爬到了山顶。

耀目的阳光下，万木葱茏，所有的一切都无所遁形。自己所担忧的任何恐怖之事都没有发生，此刻的小书生如获新生一般，心情格外激动，跳到了一块大石头上，对着山下苍茫林海吼了一嗓子，好好地释放了一次胸中的压抑之气。

那清稚的叫喊声在几个小山包间左撞右撞，余音不绝。

齐钰意犹未尽之下，从大石头上跳了下来，准备跑到出口处叫唤无邪出来，哪知他乐极生悲之下，一个立足不稳，居然向下滑了出去。

一连串惊叫声里，急急破林而出赶来的无邪，看到小书生摔到了这山顶下方七八丈远处的一个小坑之中，正抱着自己的右腿大呼小叫，显然，是伤到了脚踝。

无邪无奈摇头，赶上前去，准备给这位笨手笨脚的同伴处理一番伤势，他伸手将齐钰从那半人多深的土坑中拉上来，眼角余光处，却看到了被齐钰踢开的浮土灰尘下的一抹白色。

那是骨之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