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景纪 第二章 玉关城

清晨，在几声鸡鸣后，月亮便淡淡隐去，只留下几颗孤星散乱的挂在天空，闪着若有若无的光，东方的天际泛着鱼肚白。

裴棠已经起床，来到庭院开始将铺有茶叶的竹匾移到院子，准备接受阳光的晾晒。然后来到左房，这里尽摆放着一些制好的茶叶，他拿起两袋由上等宣州天青油纸包好的茶叶，一起放进背后包囊，掩上门便离家出发了。

至于盗贼之防完全不用担心，全村家家皆有强弓，男丁大半出自行伍的百草村还没有哪个不长眼的前来行窃。

一路向东，路上几乎无行人，年轻人挑了一小道，四下无人之时，深吸一口气，步履加快，疾愈奔马，到后来几乎脚尖点地，身后留下道道残影，眨眼即行十四里才缓缓慢下来。

凡间江湖武夫划为六品，伏牛，风雷，搬血，生罡，龟息，先天。像裴棠这般提一气而行十四里最低也是二品龟息境界才能做到，江湖上能到达这个境界的都可被人尊称一代宗师，而年轻人修习武道仅一年有余。

缓行几步，待体内罡气流转再次充盈时，便再次提气神行，如此往复，待昊阳大放光芒时，裴棠便抵达了玉关城。

玉关城原本就是蜀州最为繁华的大城，封地蜀州的临安王便在此建府，加上这些年夷山茶大盛，玉关城便成了茶贩汇聚之地，更添了几分繁盛。

车马如川，人流不息。

裴棠随人流涌入城门，夹道商铺小贩叫卖声不绝于耳，才走了几步，便有一身穿粗布麻衣但肩纹狻猊，相貌三十许的高大男子来到裴棠身侧，拱手行礼，笑容谄媚，小心翼翼道：“小人拜见公子。”

裴棠脚步不停，淡然道：“走吧。”

男子身体却是顿了一下，落后年轻人半步，两人一前一后拐过几道弯来到一处茶肆，坐下。店小二见是平日里横行小柳街的泼皮王二来了，连忙端起茶壶便要过来添茶，却没想到那王二一瞪眼，“滚开，就你这粗茶哪里能上得了台面！快去给老子拿上好……”

“闭嘴。”

裴棠一声轻语使吹胡子瞪眼的王二像只被扼住脖子的公鸡，戛然无言。

店小二心里怒骂你个烂泥巴连茶都不配喝还淘三拣四，又好奇这年轻人是什么来头竟然敢直接呵斥金虎帮二当家的亲侄子，但明面上却是挤出几分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弯腰告退。

王二心里一紧，小心瞧了一眼对面的年轻人，赔笑道：“我看这小茶楼肯定是拿不出让公子满意的茶水，待会就让掌柜的买上一包木翡记的茶搁店里放着，下次来绝对让公子好好润润喉。”

“不必了，老规矩，说说玉关城这两个月有那些事。”

王二显然准备好了措辞，开口道：“倒是没什么入得了公子耳的大事，能说就三件，屠夫帮上个月又吞了一口街，势力再涨；安音郡主下个月生辰，多方势力争着收集珍宝准备讨好这位王府千金，还发生了不少摩擦；这第三件事还与公子有关。”

“哦？说来听听。”

“您的最后一包灵都大红袍被木翡记炒出天价，以两百九十张金叶子被王府刘管家买走，几乎堪称一叶一金。”

王二满脸叹服，三分虚情讨好，七分真正震撼。

裴棠笑了笑：“是木翡记太厉害，估计花费了不少心思。”

王二一脸夸张，“哪里，我看还是公子您的茶好，谁人不知这“易摘天上月，难采山中宝”的夷山大红袍乃是公子取自灵都之巅，也唯有公子的二十六道工艺才能炒制出来，我看是木翡记捡了大便宜才对。”

年轻人轻笑一声，不置可否。

“对了，还有一件事。”

“讲。”

“今年玉关城的人口好似有所增多，虽不明显，但公子你也知道，小人就是靠眼力厮混着，绝对错不了，而且从中原陆陆续续来了不少贵人。”

裴棠听后目光闪烁，不知在想什么。

他起身道：“好了，我先走了，你转告金大当家的，我会在木翡记给他留一两红茶‘钓金龟’，让他自己去取。”

王二连忙起身，喜形于色，大嘴巴都咧道耳根，连连作稽，“多谢公子多谢公子，我大伯天天惦记您的钓金龟，这下终于有着落了。”

裴棠洒然一笑，转身离去。

王二看着翩翩如玉的年轻人，心中却想起一年前的往事，当时裴棠来玉关城售卖的茶叶质地越来越好，直到被木翡记看中。一些下作的茶贩和下九流的人物坐不住了，以为一个无父无母的小摇钱树即将被他们攥在手心，在一次裴棠离城后便尾随上去。

可结果呢？

四方势力，二十七人无一活口，弃尸荒野。

没人知道，当时金虎帮帮主刘金虎恰逢路过，远远目睹了整个过程，更是被裴棠回头一撇致使体内气血鼓荡不休，险些下跪。待一身冷汗的刘金虎安然回到自己府中的时候，破天荒说了一句不知从哪里听来的绉话：

虎豹之驹尚未成纹，已有食牛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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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棠离开茶肆，步入主道朱砂大街，径直朝城中心走去。

朱砂大街修建只是因掺杂朱砂而成红色得名，又被戏称吞金道，这里有蜀州最富艳名的勾栏“绣眉坊”，最华丽的酒楼“君归楼”，乃至最大的赌场，当铺，药坊等等。木翡记作为蜀州最高档的茶坊当然也在此地，能在这条街做下长久生意的都来头不小，而占据黄金地段的木翡记据说幕后主子乃是京城大内深处一位好茶的贵妃。

木翡记相对于左右豪铺要显的较小一些，但那也是相对，实则门面高四层，宽达六列，后面还不知道有多大。整体青黛色，全木质，古色古香，门前有四个年少青衣小厮，个个皮囊极好。

其中一个眼尖，远远迎上裴棠，拱手行礼：“见过裴公子。”然后侧身右手虚引，“您里面请。”

裴棠点头致谢，迈步进去。

里面弥漫着一股沁人心脾的茶香，人不少，个个谈吐高雅仪表堂堂，就连端茶递水的侍女都有股书卷气，有点往来无白丁的意思。领裴棠进门的小厮直接将年轻人带上二楼，引得一楼一些客人侧目相看。

二楼人要少一些，小厮领着裴棠来到一处靠窗木桌坐下便告退了。桌椅皆是紫檀木，桌上是精致的上等汝窑白瓷茶具，处处隐约透露着财大气粗。

不一会，一声苍老但中气十足的声音由远及近，

“棠儿，你可舍得来看看我这个糟老头了。”

裴棠连忙起身，面带敬意，对眼前这位身着儒衫，须发花白面的清瘦老者道：“老师。”

老者姓姚，名文静，两朝帝师，桃李满天下，归隐后被宫中那位贵人请到木翡记坐镇，地位超然。六年前在大街上偶遇年幼裴棠，见其眉宇间有灵气，考究其学问，裴棠之所答让老人直呼良材璞玉，收为弟子，这些年多有照拂。

一老一少就坐，马上有侍女上来奉茶。

姚文静抿了一口茶，道：“又是两个月，你这样太危险，还是不要入山了？”

年轻人笑笑，没有答话，而是从背囊里拿出两个用细绳捆好的纸包，放到老者面前，“绿茶新品，我取名为白眉。”

姚先生无奈摇摇头，接着从桌子上拿起一包茶，也不解开绳，只撕开一角，倒出小捧置于手心，细细打量，又探鼻嗅了嗅，半晌开口道：“形似珍眉，白毫显露，色似象牙，鱼叶金黄，香味淡雅舒鼻。”

说罢，亲手摆弄起桌面上的茶具，添碳，加水，煮沸，冲泡，整个过程两人都无半点不耐。水开，老者拿过一色如白雪的杯盏，捻一撮白眉放入，冲水，只见汤色清澈，叶底嫩黄，肥壮成朵。轻轻抿上一口，姚文峰感觉滋味鲜浓、醇厚、甘甜。

再饮两口，他放下茶盏，满脸陶醉，赞人不赞茶，“你现在制茶的手艺已堪称大家了，棠儿，只要你点头，为师可以向东家提议这木翡记头号供奉由你来做，为师甘愿身退。”

裴棠苦笑道：“不敢不敢，老师高看弟子了，况且您也知道，我志不在此。”

姚文静摇摇头，恨铁不成钢，“你啊，为师一生浸淫茶道师道，膝下无子无孙，你这孩儿品性也一直深得我心，你若愿意，为师愿收你为义孙，你也不用再受攀崖之苦，你又何苦非要执着于那缥缈无根的仙道？”

这一番话说的裴棠不禁动容，恐怕这燕州境内乃至大楚帝国能拒绝这位号称“桃李满天下，茶道领世人”的帝师姚先生这番推心置腹的话的都不多吧。

裴棠一直对这位老先生一直心怀敬意，当年便是他老人家将自己领进木翡记，又全心全意教授自己学问。他心里亦清楚，一年前的那次截杀，姚老先生还令一名三品生罡武夫暗中保护自己。

这番话，姚文静以前也委婉提过两次，只不过裴棠只当做听不懂，可这次老先生讲白了，少年沉默半晌，答道：“二十年之期就在明年，弟子一定要试一试。”

姚文静愣了一下，长叹一声，“原来又是二十年了。”

楚汉大地一直有一个传言，每二十年，春夏交替之时，两水交汇之地会升起一座石碑，若是能解开碑上的奥秘，将会踏上通往仙府的道路。

只是二十年太久，两水交汇之地太难寻，那座石碑太难解，以至于许多人都忘了这个传说。

老人没有在劝说，只是让少年留下吃顿午饭。

裴棠没有推辞，心中却有些愧疚。

他跟着老人走出木翡记后门，来到一处雅致庭院，老人地位超然，但所居庭院却并不富丽堂皇，反而颇有野趣。两人便在庭院的石桌就坐，自有老仆去准备吃食。

老先生考较少年学问，几番问答，他心中更是遗憾，此子之聪慧乃他平生罕见，自己前两个月赠予的《白鹿堂文摘》晦涩难懂，这十六岁的少年竟完全融会贯通，真真难得。

午时，老仆端上几碟清淡小菜，姚文静年老，不饮酒，吃的也不多，倒是裴棠将几碟菜吃的干干净净。

吃完，少年又陪着老师坐了会，闲聊几句，他知晓老人每天下午都会小憩一会，便起身告退。

老人却随之起身，言道：“你随我来。”

说罢转身进入书房。

不明所以的裴棠只好跟在身后。

书房很大，里面典籍无数，文房四宝俱全，墨香熏人。

姚文静从书桌内侧抽屉里拿出一卷白色丝帛，递给裴棠，后者接过，入手丝滑冰凉，上面满是黑色古篆小子，如蚊似蝇。

“这卷剑经是我一位故人的遗物，他早年得仙缘后来却不得长生大道，重回凡尘，郁郁而终。这本剑经是他一生心血，集武道剑术与仙道为一体，他说若能大成便可触摸仙道门槛，今日我将它送给你。”

裴棠瞳孔骤缩，死死盯着丝帛。

姚文静看着平日一向淡然的年轻人这般模样，不禁长叹，“痴儿！”

年轻人恍然惊醒，自觉失礼，歉意一笑，神情踌躇，不敢收此重礼却又无法开口拒绝，姚先生道：“这本剑经对我来说无异于无字天书，但你一身好武力又从玄武堂购得不少玄门功法，想必你是看得懂的，况且你若能领悟这本剑经，对你一年后解碑或许会有帮助，拿去吧。”

小子有些奇怪，“您不是不想小子追求仙道的吗？”

老人回道：“我不仅将这本剑经送给你，还可以告诉你双水交汇的地点，只想你答应为师一件事。”

“您说。”

“你若无法解开那座穷水碑，那便要绝了求仙这门心思，莫要蹉跎岁月。”

裴棠毫不犹豫的点点头，然而心中更是愧疚，暗自念叨：只怕要让您老人家失望了，小子这一生，做不成仙，便做鬼吧。

姚文静见状欣慰一笑，“你去吧，来年立春之时为师会告诉你的。”

年轻人告辞离开，走了三步，又停下，转身向老人恭敬长拜。

他回到木翡记，从掌柜的那里拿走八两白眉所换的两百片金叶子，又交代了钓金龟茶叶一事，便走出木翡记。

他顺着朱砂大街，走了不到两百步，又进到一家名为玄武堂的店铺，这家店做的是武夫的生意，各类武功秘籍，神兵利器，滋补药膳应有尽有。

裴棠是这家的老顾客了，这些年砸进的金叶子也不知多少片，入门自有掌柜前来招呼。但裴棠与这家是纯粹的生意往来，不像与木翡记还有几丝香火情，便直言道：“把我上次看中的《玄龟游水术》拿过来。”

肥头大耳的掌柜即刻对一旁仆役道：“没听见裴公子的话吗，还快去拿？”，自己心中却是惊疑不定，这小子一年前才买一本入门的《伏牛十三式》，往后几乎是两月一本武道真解，如今都要揣摩《玄龟游水术》这般深奥的吐纳法门了？

于是肥硕脸庞上的笑容越发亲近。

裴棠想起怀中的剑经，自己又从未接触过剑道，便又补充道：“再给我拿两本入门的剑道讲解，还有轻盈，厚沉，极简，繁复四种剑技一样一本。”

说完，走向剑器壁，这里悬挂着各式各样百多把剑器，但要选剑，自然是要汉剑，响彻诸国的楚戟汉剑不是浪得虚名。

剑壁最上方有一剑，造型古拙，长近四尺，八面研磨，平直端正，剑刃由两度弧曲而伸，黑底红纹，纤细狭长，霸意内敛，正是汉剑风格。只是静静悬挂在那里，便给人陡峭巍峨之感，剑怀意境，这定是剑匠宗师的手笔。

裴棠指着那柄剑，“拿下来看看。”

大掌柜有些踌躇，那柄剑可以说是镇店之宝，得来不易，原本是打算只挂不售的，不过这掌柜也是精明人，见裴棠潜力无穷，犹豫片刻后便命人那梯来取。

见猎心喜的少年道了声不用，脚尖轻点，整个人拔地而起，摘下剑器飘然落地。裴棠左手反握剑柄，右手托住剑身，细细打量：入手冰凉圆润细腻，剑身暗刻团团黑云，又浮雕着朱红蟠螭纹，剑刃泛着寒光。他接过掌柜递来的乌黑剑鞘，剑器入鞘则朴实无华，出鞘则锋芒毕露，“藏”“显”二字表达的淋漓尽致。

这便是汉剑，藏入鞘可佩于腰间登堂入室，拔出鞘亦可沙场割头破甲。

掌柜的开口介绍:“此剑乃是出自汉国龙泉阁大宗师谷老之手，反覆加热、折叠锻打百余次，使得杂质尽出，花费四年时间才炼成，乃世间极品，是我玄武堂花了好大代价才将这柄剑留在大楚。”

“何名？”

“无名，谷宗师当年说此剑必须由其明主名之。”

“能卖吗？”

少年确实中意了这柄剑，只要不是狮子大张口，他也愿意多出点血。

“卖，当然能卖，只不过有个条件。”

“说。”

“还请裴公子要是下次有好茶的时候，留一点给玄武堂就行，免得左右老朋友总说我一双手只会收钱炼兵，我也来碰碰这优雅之物。”

裴棠笑着点头，他哪里不明白这是掌柜在刻意交好自己，他也不点破。

共计九百六十二片金叶子，裴棠身负七本典籍，怀抱着一把朴实无华长剑走出店门，心想着穷文富武，古人诚不我欺，只是武道便要如此大的开销，那仙道又是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