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禾玉露 第十一章 高考如沐春风 考途风起云涌

77年年底，高考恢复了，大快人心。我兴冲冲地赶回户口所在地罗兰公社报名参加高考。公社秘书是一师范毕业生，看了我的申请书和毕业证，这小白脸好像不会用嘴说话而是用鼻子发音，“初中生不行，文件规定高中生才能参加高考......”。我请他把文件给我看看，他斜着眼睛，瞟了我一眼，不说话了，拿了一份报纸，潜心钻研，像要躲进字里行间似的。我不气馁，又马不停蹄地跑到县教育局，找到局长，局长得的鼻窦炎比公社秘书的更严重，“嗯嗯啊啊”一通，把我又塞回了公社秘书处。

不考就不考。我回到学校，教我的书，走民办教师之路，活人还会被尿憋死？

大概在78年一月份，老校长突然问我：“你成绩一直那么好，怎不报名参加高考？”我把我的苦衷和遭遇都全盘告诉了老校长。老校长脸都气青了，但平静地说：“拿两张一寸的相片，五角钱，毕业证和户口本来。我亲自去帮你报名。”一星期后，老校长得意洋洋地拿出一张准考证给我，说：“祝你成功!”我一看，一张宽五寸，长六寸的白纸，对折过来，上面有我的一张相片，相片下边有我的姓名，性别和准考证号，盖了一颗红彤彤的县教育局的大公章，另一面是考试的时间和科目，这就是我77年参加全国高考的准考证，原始得不能再原始，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但就是这一张薄薄的纸片，阻断了多少人的大学之梦和成就了多少人的宏伟理想啊!高兴感激之余，一看时间，离高考只有三天了。连初高中的书都找不到，更不用说复习资料了，请家教就更不敢想了，请谁呀？又有谁能请?于是，我把自己关在阁楼上，胡乱翻书也胡思乱想。平时一顿我可吃六七碗饭，那三天，我一天只吃一小碗饭，并且味如嚼蜡。

第一天考语文，我四点钟起床，饿着肚子，由六个我的男学生护送，打着火把，走一条羊肠小道下到大河边，在黑沉沉的夜幕中独自一人拉过江索坐木船渡河，又走羊肠小道，翻爬三座大山，到铁路边，沿铁路走八里路，再向一守5000多米长隧洞的解放军战士讲明原因，拿出高考准考证，一般就能过洞了。过了隧洞，又走两里路，就能到达设在县中学的高考考点了。十年后又走进了考场，既高兴又陌生，监考老师为两人，两人都是矮矮的，身高不到一米五，一胖一廋，一白一黑，一人流点小胡子，戴副眼镜，像日本人；一人举手必为兰花指，说话必带娘娘腔，像二三十年代旧天朝大上海十里洋场中的面首。

开考了，语文试卷发下来一看，两眼发愣，心被两只无形的手捏拽得生疼。就一作文题：“我为什么上大学”。这不是叫人讲假话，讲空话，讲大话吗？路人皆知，参加高考就是要跳出“农门”，但谁敢这样写，谁就会死得很惨。于是我胡编乱造，假、大、空话满天飞。记得我大概是这样编的：钩端螺旋体病毒像恶魔一样吞噬了我的农民兄妹六人，我只有悲泣，但束手无策，所以我想上大学，学医，来拯救我的亲人；农民兄弟脸朝黄土背朝天，种下了禾苗，在将要丰收的时候，飞蝗漫天，只听“嚓嚓嚓嚓”一片乱响，农民的希望破灭了，呼天抢地，痛不欲生。我沉默了，我没有知识，拿啥给农民分忧解难，所以我要上农学院；我的家乡，海拔2000米，山下是滚滚的大河，但居住在山上的农民呢，靠天吃饭，惜水如油，如果我有文化和科技知识，我就可以引水上山，把荒山改为良田，所以我要上大学......再下面就是正反两面谈一番连自己都不相信的大道理，即考上大学如之何，考不上大学又如之何，当时时髦地叫做“一颗红心，两种准备!”当时的高考分满分是100分，我获得了96分的高分。日后，我的大学教习作的老师还拿给同学们作范文，分析得连我自己都搞不清楚我写的作文的来龙去脉，东西南北。

考完语文，我又要按原路返回中心小学，因为学区领导一般学期末要赴各校检查工作，我的匆忙赶回，不全是为了学生，也是为了我自己。因为教学工作搞好了可以转为公办教师。是为进退有余。

当晚，不知是不是老天惩罚我的私心，狂风怒号，雨雪交加，我四点起床，仍由学生护送赴县城高考，满山白雪皑皑，小路坚冰锁道。寸步难行也要行，等我好不容易赶到铁道隧道口，封洞了，因为火车刚刚才在洞中撞死了一个老汉，解放军战士正在清道。我一看借来的表，已经八点二十分了，在来的那段路上用时太多了。而高考时间是九点钟开考，于是我顶风冒雪独自一人翻越大关坡，昏天黑地，跌跌闯闯，带着一身寒风，披着一身坚冰，赶到学校考场，已超时四十分钟了，两位监考老师不准我进考场。我悄悄绕到考场外的窗户边，像狸猫一般轻盈地翻过窗子，滑入我的座位，暗自得意。因为我在这所学校读过三年的初中，这高考教室在一楼，就是我当年读初三时的教室，所以轻车熟路。坐定，翻开数学试卷，有因式分解，有解一元二次方程，有列三元一次方程组解应用题，有勾股定律的求证，还有常用对数的运算......不算难。我心中窃喜，刚在试卷上写上姓名和考号，那娘娘腔的老师带一浑身酒气的，操一口浓浓河南话的，穿一身黄军装的大汉走到我身边，没收了我的数学试卷，把我押出考场。下午是加考英语，考生可考可不考，因为是参考分。但我心想，我是一定要考的，好在我的英语考得还不错。在回中心小学的路上，雪后初霁，冷阳在天，说实话，当时我连死的心都有了。用光了身上仅有的五六块钱，买了一斤蓝天奶糖和两斤用青杠子面做成的饼干，这饼干可以在水面打水漂，当恶狗扑咬你时，还可以拿它当石块砸狗，狗会夹尾而逃。我一路走一路狠狠地咬饼干充饥，好不容易走到河边，饼干竟吃光了。我用双手掬起河水送入口中，一会儿，我的胃中灼烧如火，头昏眼花，倒在河边的沙滩上，“哇哇哇哇”地，把不知不觉吃下肚的两斤青杠子饼干全部吐了个一干二净，浑浑噩噩地回到中心小学，睡了一天一夜。

这件事，我一直藏在心中。二十年后，我当了一所省级示范性高级中学的校长，当时的教育局局长姓史，在一次庆祝教师节的宴会上，该领导喝酒喝高了，当着我的老师们高声说：“你们不要怕你们罗校长，我和他77年高考在一个考场，我就坐在他后面，考数学他迟到了，竟敢翻窗户溜进考场考试，不过被招生办主任抓了，押出了考场。”大家哄堂大笑。我急忙用手去捂他的嘴巴，毕竟这不是一件光彩之事。

78年四月，我终于将要跨进大学的门，我是大学生了。我是大学生了吗？我不敢相信，但白底红字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就在我的手中，我是我们大队当时唯一的，通过高考录取的大学生。我们队的刘老汉，满脸笑开了花，捋着花白的胡子说：“我早就看出我们六队的两个知青有出息，我一辈子都没有看见过‘蛇吞象’，上天把福分给了这两个年轻人，老天显灵了！小罗中状元啰！”

“您老一辈子没有见过‘蛇吞象’，总看见‘蛇炼丹’了吧？”几个年轻人嘻嘻哈哈地笑着打趣说。“蛇炼丹”是当地讲的蛇为繁殖而缠绕受精，据说：看见这种事是不吉利的。

“呸，呸呸!”刘老汉今天特高兴，高高地昂起头，“吧嗒叭嗒”地抽着叶子烟，背着手，迈着八字步，刚健地走了。身后又是一阵“哈哈哈哈”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