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石 第十章 选举

1

入冬时节，进入了三年一届的村两委换届选举，全乡四个村都按照县委的安排和乡党委政府的部署进行了动员宣传。

各村外出务工赚了钱的能人纷纷回村上跃跃欲试，有准备竞选村支部书记的，有准备竞选村委会主任的。

占全乡总人口三分之二的虫园村靠近雅砻江，交通便利，土地肥沃，村民思想开化，外出务工的人员最多，到报名截止时间经过资格审查村支部书记已有两名正式候选人，一名是原任支部书记陈向东，另一名选者叫伍成光。

五成光前些年很穷，后来外出承包铁塔工程，到西藏、江苏、内蒙到处承揽工程，如今至少有了上千万的资产。近年按照县乡发展党员要吸收一批致富能手入党的精神，伍成光顺理成章地入了党，有了钱自然要图个名誉，这是社会地位的象征，虫园村支部换届选举异常激烈。

按照伍成光的打算，先拉拢村里沾亲带戚的党员，再问清全村有多少名党员，按照选举法只要过半就获胜，通过非常规手段只要争取一半以上的党员支持自己就稳操胜券。

原任支部书记东向东也不不甘示弱，将平时工作中的关系好的党员牢牢控制，还动员其它村的党员亲戚将组织关系转入本村。

伍成光托人向陈书记打听本村党员数，他毫不保留地如实相告，一共三十五名。

伍成光展开了凌厉的攻势，有一种志在必得的气势，他掐指算来只要争取十八到二十名党员便可大功告成，有把握的亲切朋友不必说了，十五人。没有把握的五人伍成光也不出面，委托朋友每人送钱买通关系，他觉得花钱是值得的。

正式选举那天，会场气氛庄重，像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全村党员陆续进入会场，党员人数一下增至四十五人，这使伍成光非常恐慌，这是怎么回事？他提出了抗议，一度想带属于自己的阵营退出会场，卢昌明书记好言相劝，由乡党委副书记李俊飞对参会党员进行逐一资格审查，原任陈向东拿出了组织关系转入证明，会议在一种近乎爆炸的气氛中召开，结果可想而知，伍成光败下阵来。

2

虫园村的支部换届刚结束，地处高寒山区的石棺村又出现了危机。

全乡十一名党员分成两派，一名组织关系不在本村的党员无论如何都要参加竞选，他的理由非常牵强，他曾经是这个村的党员，后来糊里糊涂地将组织关系转入了虫园村，两委换届前想把组织关系转回去，村支部书记庄玉才担心威胁到自己的地位拒绝接收。

那一天正是入冬腊月，天空纷纷扬扬地下起了大雪，听说双方聚焦了不少的社会闲散人员扎场子。

掌握这个情况后，乡党委政府决定全乡总动员，除了炊事员在乡上值班守电话外其余十三名男女职工同时上阵，十一名党员需要十三名干部同时出马，这恐怕也是难得一见的怪象。

全乡干部职工冒着鹅毛般的大雪，咔嚓咔嚓地踏着厚厚的积雪，经过六个小时的长途跋涉来到了石棺村的活动室，群众早在那里等候，党员早在那里等候，社会闲散人员也在那里等候，他们顶着雪花，燃起柴火，嘴里呼出长长的白雾。

经过走访调查，四人支持原任庄玉才，四人支持竞选者，一名党员像水上芦苇两头摆动，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谁也摸不清楚他心里的真实想法，双方聚集的社会闲散人员则不断起哄，整个会场弄得乌烟瘴气。

看看条件并不成熟，没有把握掌控整个局势，卢昌明和李从军商量后宣布暂缓选举，向县委汇报后再做定夺。

第二天，卢昌明和李从军赶到县上给给组织部长陈川剑做了汇报，陈川剑要求他俩同阴山乡包乡联系单位县检察院检察长骆小川联系，提出一个切实可行的选举方案。

骆小川听了卢昌明和张从军的汇报，建议排除组织关系不在石棺村的竞选者，重新提一名候选人，将十一名党员通知到乡中心校开会，联系当地派出所派警力维持会场秩序，若有人蓄意干扰会场给予严厉的打击。

方案定了下来，选举会如期召开，一切都在掌控中，那名态度捉摸不定的党员投了原任书记庄玉才，庄玉才以六票的微弱优势当选支部书记。

3

村支部换届在纷纷扬扬的喧闹声中算是落下了帷幕，接下来就是村委会换届。

阴山乡人口少，全乡人口仅有两千多人，但村委会主任的竞争依然异常激烈。张从军觉得四个村原任村长经过一年多的相处关系都还不错，虽然几个村长没有多大的能力和本事，有的文化程度很低，但都很听话，只要你安排一项工作任务，他们都会不折不扣地完成。

有什么办法呢，村民委员会自治法就那样明确规定，每三年都要进行换届，乡辖区内的四个村中石棺村十八岁以上选民只有两百来人，估计没有问题；虫园村原任村长在当地具有较大的影响力，估计也没有多大的问题，纵使提名也仅仅是陪杀而已，耳子村选名同石棺村不相上下，也应该没有问题；关键还要看桃园村有没有问题。

张从军对全乡四个村村委会主任进行了综合分析，根据包村干部的反映和乡上掌握的情况，桃园村新近出了一位能人，也是外出承揽工程发家致富了的，听说村委换届便返回家乡要与现任的村长刘长顺竞选。

刘长顺感到情况万分危急，有事无事地往乡上跑，一边给乡领导回报工作一边联络感情，人在无望的时候总想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不管它管不管用，只要抓住总能得到一丝心灵上的安慰。

刘长顺就是这样一种心理，一定要帮我扎起哟，他总是在乡领导面前口无遮拦地央求。

有没有把握麻，一次张从军碰到刘长顺关心地问。

按理凭我在村上这三年干的实事应该有一半以上的选民是支持的，当然工作中也难免得罪了一些人，这些人怀恨在心，明目张胆地宣称要支持新的候选人，谁能说得清楚呢？

看着长了一头谷草一样耸立头发、干裂嘴唇和眼神有些茫然的刘长顺，张从军心中难免生出一丝同情与怜悯之心。他耐心地开导焦虑中的刘长顺，要正确看待这次换届选举呀，如果选民选了你继续当村长，这是对你再次的信任，一旦他们不选你也不要气馁麻，毕竟一切都有变数，选不上你一样过普通人的生活，何况你还可以自由地外出务工，承揽工程，说不定你比当这个村长更风光呢。

话虽如此，望着日渐消瘦的村长刘长顺似乎大难临头的样子他还是有些同情。可又有什么办法呢，乡上无论如何是左右不了整个村委会选举结果的，顶多就是在程序和候选人的资格审查上把一下关，只要候选人没有吸毒、违反计划生育政策、做过违法乱纪的事情就不能剥夺他人的参选资格，他甚至与其交心谈心若选不上村长大家还是熟人、朋友麻。

4

冬天，雅砻江的水在江面上静静流淌，江两岸的青冈叶子掉得光秃秃的时候，桃园村的村委会选举工作在村活动室如期举行了。

一二十辆车长长地排在狭窄的村道旁，选举这天双方候选人都使尽招数将有选举权的青壮年纷纷外出务工在北上广鲁藏疆打工的人都请了回来，有的还答应报销来回车费。

会场秩序井然，清点人数符合法定人数，可以召开选举大会，派出所的干警和政府工作人员在首脑台旁站立，还特别划定了秘密投票点，选民们秩序井然地列队投票，不认识字的大爷大妈由选委会指定工作人员按选举人的意志填写选票。

投票结束经清点选票真实有效后开始唱票，开始双方还旗鼓相当，不相上下，唱到后来出现了一边倒的情况，结果新的候选人伍天明比刘长顺整整多出四十票。

张从军在一旁仔细观察脸色惨白的刘长顺会有什么异常的举动，只见他添了添干裂的嘴唇快步来到主持会场秩序的乡武装部长金洪注面前，大声说这个选举结果不能公布，

金洪注当场质问刘长顺为什么？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经选委会研究当场宣布选举结果，只是没有宣布谁当选村委会主任，这是为了稳定和安全着想，其实宣布选举结果明眼人一看就明白谁已经当选村长。

5

已经好长时间没睡个好觉了，村委会选举结束那晚张从军总算睡了一个好觉。当他从无梦的睡眠中醒来，一道刺眼的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里直射进房间，想想到阴山乡来后马不停蹄地工作的日子，似乎从来没有轻松过，生活在压力山大的日子里蹒跚前行，犹如一个醉鬼般跌跌撞撞。

意识一旦醒来就再也无法入睡，这已经是多年的习惯。他披上衣服，脸也不洗就匆匆下了楼，踩着政府新修的光滑亮丽的地板砖铺就的过道极舒服地来到院坝里。

这种感觉就是一种成就感吧，在山区装修达到这个水平的政府大楼屈指可数，政府虽然欠了一屁股的债但毕竟有一幢大楼摆在这儿。

他身披上衣，脚趿拖鞋，在阳光下漫步在院坝里，明晃晃的太阳从对面牦牛山的山顶缓缓向当空移动，那排整齐排列的香樟树已经成活，几只浅灰的麻雀从楼房背后跳跃着落进香樟树的树冠上，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雅砻江的河风从山脚下微微吹来，似乎夹带了一丝淡淡的鱼腥味，厨房里师傅正忙着做饭，一股袅袅的炊烟升上湛蓝的天空。

“你是张乡长吧”，背后一个苍老的声音猛然将他惊醒。

他转身一看，一个头戴褪色军帽的老年人站在眼前，脚上的黄胶鞋像他戴的帽子一样褪去了颜色，鞋边沾了一层泥土，没有纽扣的藏青色上衣也褪去了颜色，显得空洞而乏味，紧张的面部肌肉说起话来有点战抖。

“是呀”，他肯定地答复，耐心地等着老者接下来要说的话。

“我来找你反映一个问题，就是昨天桃园村选举有问题”。

“这个刘长顺也真是”，张从军心中暗骂，输就输了，难道输不起吗？还专门鼓动人来惹事生非。

他已经猜到了这个老者一定是受了刘长顺的鼓动才一大早跑到乡上来反映情况。

木已成舟难道还要翻盘不成？张从军心虽这样想但还是不敢怠慢老者。

“群众利益无小事麻”，他热情地请老者到办公室入座，并叫来党委副书记李俊飞做笔录。

“一个月前伍天明派人给我送了一千元钱”，老者续续道来。

“他没有直接给我钱，而是通过我的兄弟给的钱，我兄弟和伍天明是亲家，他给我兄弟说我家境困难，就给了我这一千元钱”。

“这是好事麻，你困难伍天明有这个心意也有这个能力扶持一下你不好吗”张从军赞许地回复老者，老者却表示了不满。

“为什么早不给晚不给偏偏在选举前一个月才给这样一笔钱？”

“那你是什么意思？”张从军进一步追问。

“他是在买选票”，老者肯定地答复。

天哪，这个伍天明疯了，一张选票花一千，桃园村近两百张选票得花多少钱？村委会主任一年工资就一万多，三年的收入也就三万来元，花近二十万来选村长即使是白痴也不会干这种蠢事吧，何况专门在外搞项目精打细算的伍天明啊！

“你真的认定伍天明是在向你买选票吗？”张从军进一步证实。

“是的”，对方眼都不眨一下地肯定。

“钱呢？”

“带在身上呢”，看来这个老者是铁了心。

这让张从军有些恼火，怎么办呢？凭着他多年处理一些工作中疑难杂症的经验快速思考着对策。

“这样，你反映的这个情况我们已经了解，但你要好好考虑一下，决不能诬告陷害一个好人，接下来我们会派调查组调查，如果你反映的问题属实，我们将按照有关选举法的规定取消当选人的当选资格，但是如果你反映的问题不属实，你将会承担相应的法律责任，你清楚吗？”，老者点了点头，表示已经清楚明白。

送走了老者，张从军的心一下子掉入了冰窟，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让人不得安生。

乡上修办公大楼欠下的债务已让他焦头烂额，愁眉不展，如今又遇到这样棘手的问题。

6

书记卢昌明有事选举结束就出了山，张从军通过电话向卢昌明通报了事件事情的经过，并商定由副书记李俊飞向县纪委做汇报，由张从军向县民政局领导和分管民政的杨明忠副县长做专题汇报，同时向包乡联系单位县检察院的领导做通报。

整件事情看似虽小但涉及政策法律问题，弄得不好就会引发双方打架斗殴甚至严重影响桃园村的社会稳定。

按照杨副县长的指示，先由阴山乡上成立了调查组入驻桃园村调查核实，乡上派出李俊飞副书记带队的工作组入桃园村实地调查核实情况。

经过调查老者的子女不认为这笔钱是伍天明用来贿选的，而当事人老者的亲兄弟承认给过老者一千元，但当时老者正生病住院，他的亲家伍天明听说后拿一千元给他代伍天明看望他的哥哥，也不存在贿选的嫌疑。只是老者一个人一厢情愿地认定是伍天明给钱贿选。

乡党委政府将调查结果形成书面报告交给相关部门和分管的杨副县长。听说调查结果后固执的刘长顺不干了，他认为拉票贿选的人怎么能够当选为村长？他直奔县民政局反映，到宁昌县纪委反映甚至到分管的杨副县长办公室反映，闹得整个阴山乡鸡犬不宁。

杨副县长对刘长顺做了耐心细致的解释工作，刘长顺就是不认可。

杨副县长不得已又安排县纪委、县民政局牵头、县警署、联系点单位县检查院、政府法制办多家部门组成的联合调查组入驻阴山乡桃园村展开调查，没有明显的证据表明伍天明拉票贿选，事情定不了性。

时间已经过去了半年，当选的伍天明多次问乡党委政府是什么意思？既然选举程序合法，票数过半为何不颁发当选证书？

刘长顺呢，始终认为伍天明拉票贿选有铁定的事实，并以此为由阻扰乡上颁发当选证书，电话一天几个甚至十几个地打进卢昌明和张从军的手机里，说坚决不能颁发当选证书。这让卢昌明和张从军非常恼火，县上的调查组也没有明确的结论，调查的结果只说贿选不能定性，卢昌明和张从军就像握着一个烫手的山芋。

再也不能这样僵持下去，张从军怀着沉重的心情走进杨副县长办公室，杨副县长正在津津有味地看着当天的报纸，见张从军进来便热情地招呼他坐下，泡了一杯热气腾腾的竹叶青茶，张从军却想起乡上这件令人焦头烂额的事情无心喝茶，开门见山问杨副县长眼下该怎么办？

杨副县长倒是很从容，在张从军看来是件天大的事在杨副县长的眼里只是小事一件。这就是为什么杨明忠能当副县长而他自己工作近二十年只能在偏僻落后的乡上当个乡长的缘由吧。

杨明忠端起长长的茶杯很享受地喝了一口，语气缓慢而略带腔调地说“该开展工作的就让其开展工作，该调查的就继续调查，如果调查属实，该取消当选人资格的就坚决取消”，这也不是什么惊人的指示，也不是令人茅塞顿开的哲理。

乡上原本就是这样考虑的，但调查组没有明确提出这是一起诬告或者说是根本没有事实依据的反映，如果调查组有这样一个明确的答复，乡党委政府就可以理直气壮地批评教育那个输不起的刘长顺，如今大家都在踢皮球，能拖则拖能避则避，谁也不想得罪人。

好吧，他向杨副县长道别，回去就宣布伍天明当选，至于刘长顺到县上来反映情况时还望杨县长多做解释工作。

经过乡党委政府集体研究，按照县上分管杨副县长的指示，乡选委会向伍天明颁发了当选证书。

从此张从军在阴山乡的日子就没有安宁过。听说宣布了伍天明当选村长的消息后，刘长顺就找上门来质问，张从军耐心细致地向刘长顺做着解释工作并说这也是县领导的意思，刘长顺说他要去找县领导评理，甚至威胁说要将县领导和张从军叫到一块儿喝一瓶甲胺磷死给他俩。

桃园村的村委会选举工作虽然落下了帷幕，但张从军不论在乡上还是在县上办事，刘长顺的电话总是不断，一天要打十来个，有时打进卢昌明的手机，有时打进张从军的手机，还有什么好解释的，一切都言尽于此，他们只能无奈地把电话调到静音状态，总不能让刘长顺一个人把书记乡长的时间和精力耗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