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色城川 十八 氧气

微长的头发扎成一条小马尾，耷拉在一顶黑色圆帽下，黝黑的皮肤上有两撇醒目硬朗的浓眉，眼窝深深，高高壮壮的个子，黑背心黑哈伦裤，随性得醒目。

我回头跟宋穆穆挑了挑眉，她也刚好看过来，咬着一口水晶虾饺耸了耸肩。

这个客人已经是这个月第八次进来了，每天都来，每次都是这个时刻，每次都亲自下手涂一个陶娃娃，有时候是花草，有时候是小动物。

在宋穆穆看来，他对色彩品味很一般，非常一般。用色牵强没有章法，好似随心所欲，宋穆穆在看过他把一朵牡丹花，涂成一朵黑玫瑰之后，基本是对这个人的艺术细胞不包什么期许了。

宋穆穆特别喜欢研究来这里的顾客给她的陶娃娃上色，她说色彩不仅是视觉窗口，也是心的捷径，假如一个人对什么颜色有特别的钟爱，可能那个人的心就是什么颜色的。就像喜欢用紫色的人优雅高贵，喜欢蓝色的人乐观自由。

她说她自己是黄色的，而黄色是温暖开朗。

刘宥千觉得她纯属放屁，他说要是宋穆穆代表黄色，那也是岛国大片的那种黄，黄得跟菊花似的。

眼前这个辫子男不得宋大师恩宠，但是单单不说他涂得怎样，就说他每天都过来给店里促进经济发展这一点，就深得我的欣赏。

他这天涂得异常细心，整整两个钟都没有动过，后面还哼起了小曲儿，声调尖利，分贝高昂。我不堪重负得扶额抬头，宋穆穆已经放下了手中的食盒，一脸郁色得像死了爹妈。

在我第三次按住宋穆穆蠢蠢欲动想挥过去教他做人的手的时候，魔音终于结束，辫子男伸了个懒腰，端着一抹“我是人才”的表情啧啧啧的膜拜了一下他手中的作品，笑容猥琐得宋穆穆打翻了两次茶杯。

他来付账的时候，我终是忍不住了，为了不让别人看出我很鸡婆，我没有直问，故旁敲侧击道：

“您今天看起来很高兴呀，有什么事让您这么开心呢？”

“啊？哈哈哈没有没有”他脸庞微红得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但是却没有继续说下去，我不好再问，不免大失所望，想到可能是错过了一段八卦，我便更为大失所望，但是八卦这事讲究个你情我愿礼尚往来，现下没有什么更诱人的八卦可以提供我抛砖引玉，所以只能默默的帮他加包装。

一时间默默无言。

“你们这儿有没有粉一点的包装盒，上面加个蕾丝缎带啥的”他抓着脑袋羞赧的说了一句。

此时宋穆穆已经吃完饭，听到这话后捧着一壶胖大海不动声色的朝我这边挪了挪，竖起了一对招风耳，并下桌子下拧了一把我的大腿肉。

我心领神会，谄媚笑道

“这倒是有，不过是要加钱的，不过送女朋友的话我是可以帮忙免费包装的哟！”

说完我笑得仁慈，满意的看着他脸上又浮现了那一抹可疑的红色。

“其实还没有啦……不过估摸着再送几个就是了……她……她很喜欢我给她的娃娃”

我拉了拉凳子，企图听得更仔细一些。

只见辫子男，不，此时是辫子花痴男，一脸陶醉的回忆：

“我们初遇的时候，我送了她一个陶娃娃，然后跟她说，她就和这个瓷娃娃一样，可爱又受欢迎，性格还好，又温柔……我希望我和她就像陶娃娃一样，比翼双飞……”

第一个娃娃……

我摸着下巴回忆了一下……

嗯……

好像……

大概……

估摸……

是一对黑白猪吧……

……

一对猪比翼双飞……

……

我看着他一脸陶醉羞涩得惶惶不可终日，一时间哑口无言。脑里浮现出那日，姑娘捧着一对猪，听着别人含情脉脉的赞美她“和这个瓷娃娃一样”，顿时觉得一万只哈士奇奔腾而过……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宋穆穆还在溜着眼睛，末了作出一副恍然大悟之态。

我瞄了一眼她桌子下猛的按住胃的手。

后来我知道了他的名字，潘耐，建筑设计的，那个姑娘是渡疆地产的销售。和我隔了一条马路。

再后来，潘耐开始跟我们唠一些有的没的，逮谁就跟谁唠，我这才发现这厮大老爷们的皮囊下是一颗婆妈又话唠的心。

也正因为如此，我们开始熟稔起来，有时候工作量太多需要熬夜，晚上他也会来，抱着他一大箱图纸和那个贵上天的笔记本，厚颜无耻的来店里蹭空调。

宋穆穆在十几次讨伐无果后，也就放任他在这里自生自灭了，她其实和潘耐很有相似之处，一样专注在一个领悟领域，对某些事异常清晰，对其他事朦朦胧胧不屑一顾，只不过潘耐比较感性，宋穆穆铁石心肠。

终于到秋末，潘耐求女征途迎来了新开始，那位矜持的姑娘终于是低下了她高贵的头颅，附身给了潘耐一个蜻蜓点水的吻，于是潘耐躁动了，荡漾了，软磨硬泡的求宋穆穆给他做一个那个姑娘的小陶人，甚至对天发誓下次在店里绝对！绝对不脱袜子，以及给宋穆穆包一个月的伙食费。

这是个很让人躁动的提议，我趁火打劫的多加了一条“包办店里三个月的餐巾纸”后，宋老师体贴的答应了他。

于是不久后潘耐抱得美人归，郎情妾意的温存了那么几天。

女朋友到手后，我本以为他的漫漫糊瓷之路应该也就走到尽头了，没想到他不仅没有结束，反倒拖家带口的来糊瓷，美名其曰“共创爱情的结晶”。

看着他闪闪发亮的光环和他羞涩的女朋友，宋穆穆又不争气的打翻了两个茶杯。

潘耐的小女朋友来了几次后就不再来了，这一点我没有很惊讶。

潘耐无奈的提过一次：

“她喜欢拿成品。没什么……耐心做这个事，她说她有这个时间，还不如逛街看剧，她叫我别送这个了……她叫我多看看别的男朋友送什么……”

我只能拍了拍他的肩膀，却没有说什么。

有些女孩子就是这样，收礼物的时候行云流水，但是从不过问礼物背后的意义，礼物因为没有了灵魂而变质，不再是礼物，而且赠物，礼与赠，一字之差，却差之万里。

其实我是理解潘耐的，他也许只是想那个他爱的姑娘能和他一起经历那个过程，却没想人家根本没有那个耐心。

对此宋穆穆冷眼旁观，她觉得这种事你情我愿，就像同甘共苦，只能同甘，却不能共苦。

潘耐对那姑娘挺上心的，看得出是掏心掏肺，搞建筑的通常熬夜，生物钟常常跟正常人颠来倒去，但是却每天都准时准点的打电话叫那姑娘起床。

我们曾经表示完全不能理解，你说一个完全可以靠机器的事情，为什么还要靠人工，这不是越活越回去了吗。

宋穆穆比较直接，她当着面就说人家潘耐怂包。潘耐也没恼，笑眯眯的捣鼓他的图稿，一边噼里啪啦的打字一边用宠溺到腻死人的语调道：

“她说她想早上醒来就听到我的声音……哎我……”

那时候半夜两点，周围突然静的冷风萧瑟，伴随我极度嫌弃的嘴脸和宋穆穆翻过天际的白眼。

我曾经在电话里问过刘宥千。对话并不是很愉快。大致内容如下。

“你觉得像这种情况，是女的太作，还是男的太怂”

刘宥千在那头沉吟了一下后，郑重的说：

“不瞒你说，我觉得都不是”

我一听他这种百年难遇的正经语气，赶紧放下了手头的报表，“嗯？”了一下准备洗耳恭听。

“我觉得是你想太多，人家小两口打得火热来点小情趣小意思有什么问题，这不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嘛……”

我反思了一下，觉得不无道理，正想夸他慧根尚存。没想他继续说：

“再说了，你这种几百年不谈恋爱的事儿妈，怎么可能体会到那种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感觉……所以这一切都是你缺乏滋润的后遗症，赶紧歇着去，别在这抹草……”

……

“刘宥千”

“嗯？”

“你吃屎吧”

“太客气了”

于是我对潘耐和他小女友的情侣互动最终报以不作为不评论的态度。除了偶尔实在是被恋爱光辉虐得食不下咽破口大骂之外，没有什么大动作。

谁叫我没谈过恋爱呢？

呵呵……

这种情况持续到了隔年春。

三月三，暴雨，易遭小人。

店铺关门后不久，我和宋穆穆躲在柜台后各干各的，天气很差，我们都没带伞，外面电闪雷鸣的，我婉拒了宋穆穆“共赴云雨中”的邀请，决定今晚就在店里打地铺，此时接近八点半，潘耐却破天荒的还没有来，宋穆穆看了看表，想了想后起身准备去上锁。

突然门口踱进一个失魂落魄的身影，一身黑色在配上一头黑色中长发，电闪雷鸣里可以看到人中以上青白青白的脸庞，异常可怖。

宋穆穆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一边尖叫一边大喊

“伽椰子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宋穆穆这几天晚上一直在三更半夜看咒怨，并自信的认为自己绝对没有后遗症，坚定的抱着枕头愣是一个人直挺挺的从头看到尾。

是真的直挺挺，一动不动的杵在那里，中间时不时发出“嗝！”“啊！”“草！”等压抑的感叹词。

眼前的场景太让人心跳加速，我着实也被吓了一跳，一口胖大海直直的喷到了宋穆穆张大的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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