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西 时间的灰烬

“他一定是个很温柔的人，”苏梓笑盈盈地望着徐一涵，“所以那张合照于你而言，才那么重要。”

“是啊，他帮我走出来，给了我安全感，也让我学会相信别人。毕竟那个时候的我，瑟缩于自己的世界里，毫无安全感，不愿与人敞开心扉。”提及对方，徐一涵的眉眼也温柔了起来，不自觉地露出了略带羞涩的微笑，“但是他让我明白，我不是一座孤岛，我并非不配拥有爱，我可以被爱，也可以去爱。”

坐在公交车上的徐一涵习惯性地望着窗外渐暗的天。每天都是这样，一个人上学、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回家。哪怕是行走在人群中，也会不自觉地和人保持距离。

“嘿，你要听歌吗？”一个陌生的男声在耳边响起，伴着递来的一只耳机。徐一涵一惊，诧异地转过脸，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带着热情微笑的男生的清秀的脸。她有些愣，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突然坐到她身边的男生令她有些不安。从那件事以后，她都没办法正常地与异性相处，哪怕已经过了十年，那个人也罪有应得，她还是走不出来，无法彻底地放下。

“那我给你唱吧，你想听什么歌？”被拒的男生收回耳机，却依旧热情不减地与徐一涵搭话。

“莫名其妙”——此时的徐一涵满脑子都是这四个字，她不知道这个男生到底想干嘛，却担心他真的会蹦出什么歌声，于是在成为公交车内的焦点与听歌之间选择了后者。

“我还是听耳机里的歌吧。”

不知是不是巧合，耳机中的歌恰恰是徐一涵平时最常听的歌曲之一，并非热门歌曲。正当她暗暗在内心诧异时，男生又一次开了口：“你一定觉得我很莫名其妙，不过我经常看到你，在这班公交车上，但是又不好意思开口和你说话，”男生看了看徐一涵的脸，她略微皱起了眉。”

“我没有恶意的，我是隔壁班的夏齐。”

也许是男生的语气显得很真诚，也许是耳机里熟悉的歌令她放松，她似乎对这个男生没那么反感。想了想，她还是没忍住，说出了内心的困惑：“你会下棋吗？”

“……”男生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还是逃不了这个梗啊……”不过他也庆幸老妈老爸当时翻字典，没有选择“旦”而是挑了“齐”，他一直对此耿耿于怀——哪有父母给孩子起名那么随意的？！

徐一涵想过，要不要换一班车避开那个有些奇怪的男生夏齐，但是那个男生灿烂的笑脸却让她狠不下心，那样发自内心的笑是她所羡慕的。大概人越是缺少什么，便越是在意什么。

于是，每晚回家，总会在公交车上遇到他，有时夏齐会和她分享自己喜欢的歌，有时说着当天发生的有意思的事，逗她开心。“你笑起来很好看！”夏齐总是这样说。她能感觉到他对她的好感，眼神和关心是骗不了人的。只是她不知该如何回应。有时她会突然沉默下来，他也不会多说什么，两个人就静静地坐着，不发一言。从最初的尴尬，到后来的默契。

当你开始关注一个人，便会发现对方时常出现在你的生活中。不管是意外还是刻意制造的偶遇，但终归，加深了对彼此的印象。渐渐地，有时见面，徐一涵也会主动和他打招呼，他每次惊喜的表情都让她印象深刻。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会下意识地寻找他的身影。越是刻意让自己不在意，越是无法回避。她有他的联系方式，但是不会主动找他；而他每天会通过手机确认她安全到家。

秋季，学校的运动会开始。夏齐是运动场上的常客，此次依旧不例外。徐一涵从来都是与集体活动划清界限的，但这次，她却出现在加油的队伍中，虽然也是不发一言。

运动会的前一天。

“明天就是学校的运动会了，我要参加男子800m，你能来给我加油吗？只要看到你就好了。”夏齐带着期待的神情询问一涵，语气中有些许紧张。

“我……”徐一涵不知该如何回答他，虽然她总是独立于班集体，但也并非毫无存在感，她脑子不笨，所以每次考试都能有不错的成绩，只是不参与集体活动，独来独往。但看着他期待的眼神，她还是缓缓地点了点头。“太棒了！我会更认真跑的！”夏齐给了她一个大大的微笑。

“嗨！你居然也来了！”一个女生大咧咧地拍了一下徐一涵的肩，“我叫方琳。”徐一涵一怔，她并不认识他。事实上，她极少和同学有交流。“我是徐一涵。”“我知道，”女生给了她一个灿烂的微笑，“虽然你平时都不说话，但是给人一种很特别的感觉，我很喜欢你。”似乎从来没有人这么直接地向她表达过他们对自己的欣赏，如此毫无顾忌。不过，感觉似乎也不坏——这样想着，徐一涵不自觉地翘起嘴角。“啊！一涵你笑起来好好看啊！眼睛像是月牙，不笑时里面像盛着亮亮的星星。”徐一涵微微红了脸，对于这样赤裸裸的夸奖，真是让她不好意思。

“你是来看夏齐的吗？”方琳顺着徐一涵的目光，蹦出了这句话。“……我是在看他脚边的草……”徐一涵有些猝不及防，双颊迅速飞上两片朝霞。“哈哈哈，你害羞了！太可爱了！”看着徐一涵越来越红的脸，方琳忍不住调侃道。

“不过说真的，夏齐平时也不怎么说话的，但可以看出来是一个很细心很有礼貌的人。”方琳适时地换了个话题，缓解了一涵的尴尬。一涵有些诧异——和她相处时，他总是很开朗阳光，让她不自觉地笑出来。后来她才明白，有一个愿意逗你开心的人，是多么难能可贵。

“诶，比赛开始了！”方琳打断了她的沉思，两个人看着位于起点处的夏齐。

枪声一响，运动员们仿佛是一颗颗被打出的子弹，夏齐一开始落到了后面，可他却好像一点儿都不着急，迈着长腿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过了一会儿，其他运动员都气喘吁吁的，速度也慢了下来，夏齐轻松地从倒数第一跑到了第三名，逐渐与第二名跑到了同一排，紧接着又超过了第二名。夏齐偏头看了徐一涵一眼，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随即突然加速，超过了第一名，像一只豹子一样冲过了终点线，夺下了第一名。

“运动的男生很帅，是不是啊！”方琳激动地拉着徐一涵说道。一涵没吭声，却在心里默默地点了个头。

当天回家，公交车上没有夏齐，徐一涵一个人坐着，整理起这些天来发生的事，思考着自己对夏齐的感觉。是有点喜欢的吧，但是曾经发生过那样的事，她没办法接受一段感情，也觉得自己配不上他。夏齐喜欢的是他想象中的美好的干净的她，如果知道那件事，大概就会远离了吧。虽然她明白那完全不是她的错，但依然没办法说服自己。每每回想起那两年，她就不自觉地发抖，看到类似的男人，也会恐惧地远远避开。“我大概是没办法拥有爱情的吧”。她小声地对自己说。

“后来呢？你们是怎么在一起的？”苏梓有些迫不及待，随即又对着小笼包发出了感叹，“啊，蟹黄小笼凉了。”

“……”陈默对于苏梓跳跃性的思维有些无语，却也觉得她有些可爱。真是奇怪，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徐一涵笑了笑：“不然我明天来吧，我想那张照片应该没那么容易找到，何况我也挺喜欢这里的，能有人倾听，其实很愉快。”

“好啊好啊，明天我给你们带吃的！你们想吃什么？”想到可以继续见到赏心悦目的小姐姐，苏梓的语气又不自觉地欢快了起来。

……

隔天，陈默照例早早地来到了店里，去仓库看了看是否有新增的物品：徐一涵与恋人的合照。无果。两个女生还没有到，他给自己泡了杯茶，随即翻起了登记簿。

徐一涵是第二个客人，不知道之后还会遇到怎样的人，但是终归让人对生活有了些许期待。他脑子里又冒出了苏梓明媚的笑，他也不自觉地勾起了嘴角。

“叮叮当当——”门口的风铃又响了。伴着悦耳的风铃声，苏梓和徐一涵两个人走进“往西”。

徐一涵要了杯开水，继续开始讲述：“确定关系其实是因为一件小事，但是让我觉得，我可能不会再遇到对我这么好的人了。”

磅礴大雨，徐一涵收起伞，“今天没什么人。”她想着，一个人在路边等着公交车。突然看到迎着雨向她跑来的夏齐，他整个人都湿透了，头发贴在了额头上，遮住了大部分眼睛，末梢还滴滴答答地下滴着水珠。脸上也是，一条条的小水线，从额角滑到下颌。衣服也湿透了，紧贴在身上。却把怀里抱着的热乎乎的一包炒栗子递给她：“早上你不是说喜欢吃炒栗子，一直吃那个路口卖的板栗么，今天我刚好路过，就给你带了。”“那你怎么湿成这样？”接过冒着热气的板栗袋，徐一涵有些感动又有些生气。“忘带伞了。”夏齐轻描淡写道。

或许是太久没有人让她感受到，自己也可以如此被重视，她有些鼻酸：“炒栗子什么时候买都可以，你没必要淋成这样。”“因为你想吃，所以就值得。”夏齐突如其来的示好让一涵有些无措，他望着她有些泛红的眼，“我其实一直想说，我喜欢你很久了，每次看着你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就想上去拥抱你。我说不清为什么，但是你眼里的脆弱让我觉得很心疼。我没有谈过恋爱，但是我知道当我吃到好吃的想和你分享、天冷了会担心你有没有多穿一点，看到你的笑就觉得很开心、不管干什么总会想到你，那大概就是喜欢了吧。我想一直看到你的笑容，看到你眼睛里的星星，你愿意给我努力的机会吗？”

面对夏齐温柔的凝视和告白，徐一涵低下了头，良久，说出一句“……我不值得你喜欢”，就转身跑着离开。望着她的背影，夏齐的神情满是落寞。

晚上，夏齐难得给她打了电话，想到几个小时前发生的事，她选择了关机，哪怕有些心疼他，却也知道这样的拒绝和冷漠，或许是最合适的办法——他值得更好的。

当晚，徐一涵失眠了。脑海里一个个场景如走马观花般闪现：儿时的不堪回忆、夏齐第一次和她的见面、在公交车上被逗笑、彼此静坐沉默的时光、他身上滴着水、被冻得有些发白的脸、笑着递给她炒栗子的画面、告白时发红的耳尖……她不知道自己要陷在阴影里多久，她也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资格被一个人疼爱，未来是否能过上正常的平凡生活。“如果和夏齐坦白，他有没有可能接受呢？”这样的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随即她又自嘲地笑了：“不可能吧。”“但是不试试怎么会知道呢？”心里的另一个声音冒出来。

第二天，顶着黑眼圈的徐一涵比往常更早出门，却在车站附近看到了夏齐，他显然也是一夜没睡，眼里有不少血丝。看到她，夏齐不发一言地走到她面前，凝视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我想了一夜，你说你不值得我喜欢，但是值不值得是由我来判断的。就算你不接受我也没关系，只是我还是想知道，你拒绝我的真正理由。”

“……”徐一涵垂下眼，挣扎良久，她抬起眼，望着夏齐，“我……儿时被性侵过……”

“这是你拒绝我的真正理由吗？”夏齐沉默了一下，而后开口。

徐一涵移开眼望向地面，缓缓地点了点头，“这样的理由足够了吧，我并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么干净。”

“为什么呢？为什么你会因为自己儿时经历了那样的事，就觉得自己是肮脏的？就不值得拥有别人的喜欢呢？这是由什么决定的？错的并不是你，一个人怎么可能因为那样的事情就失去价值，失去被爱和喜欢人的资格，反正我不觉得。我并非一时冲动，我喜欢你，仅仅因为你是你。我没办法保护那时的你，但是我希望可以参与你未来的所有人生，开心也好，不开心也罢，彼此都能一起分担。”

“……谢谢。”徐一涵终于不再强忍，释放了压抑许久的眼泪。“我还以为，最大的理由是你不喜欢我，我就打算再努力一下，让你知道我很不错。”夏齐张开双臂，笑着将徐一涵拥入怀中。

……

“后来过了一些日子，我路过那家店，老板和我说：‘有个男生，下大雨那天来买炒栗子，没带钱，我说没事的下次再给，他非要去取，来回跑两趟都淋湿了，他说买给一个他自己很喜欢的女生，因为她很爱吃我做的炒栗子。我当时就想到了你，诶，他可真的很有心啊！’

我当时就说不出话，觉得他太傻了。后来问他为什么不先欠着，或者下次买，不必这么死心眼。他淡淡地笑着说：‘你不是说想吃吗？我要买，又不好意思欠他钱，毕竟我不认识老板。’”徐一涵将思绪拉回现实。

“炒栗子……陈默，你想吃炒栗子吗？”听完故事的苏梓转而望着陈默，“我明天给你带炒栗子吧！”

“我可是很挑的，味道不好的我不吃。”大概是与苏梓日渐熟悉，陈默突然有了开玩笑的心态。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甩给陈默两颗白眼，苏梓转而扬起笑脸，兴奋地盯着徐一涵：“一涵姐，我想把你的故事画下来！我又有了创作的欲望！”

“虽然那段经历很痛苦，但夏齐和我说过，苦难是化了妆的礼物。我想这么久了，是时候该真正放下了，放过那个时候的自己。没有那样的经历，我也不会成为这样的我，不会遇到夏齐，并拥有现在的生活。”徐一涵望着苏梓和陈默，目光坚定、神情坦然，“但是不会原谅那个人，永远。我不觉得人非得表现得大度阔达，说什么原谅施暴者，才能真正释怀。有些伤害是没办法痊愈的，会像一根刺始终扎在心底。我是运气好，有爱我的父母，遇到了夏齐，变得开朗许多。但是更多有相似经历的受害者还是困在阴影下，无法自我解脱，可能一辈子都没办法走出来。”

徐一涵顿了一下，情绪有些激动：“那些孩子受侵犯，不敢开口，父母不知道，或者是知道了也不相信。很多个家庭面对幼女被性侵的态度就是：都是亲戚，应该不会做出很夸张的事情吧；小孩子，长大了可能就忘了；小孩子说的话，未必是真的。其实这才是最令孩子绝望的。而旁观者的有色眼光、风言风语，更是在受害者心上重重地扎了一刀。对于受害的女孩或者男孩，因为性侵被撕裂和摧毁的，绝不仅仅是对于爱情的渴望，更有对于人性的信任。受害者的治愈那么艰难，相比之下，制造一个这样的受害者却那么容易。哪怕是专业的治疗师、家人朋友耗费成百上千个小时的殚精竭虑的努力，也难以弥补一个人渣当年随便一脱裤子的兽行……命运，真是不公平得让人无话可说。所以我以后想去当志愿者，给孩子们讲解相关的必要的性知识，学会自我保护，哪怕是多一个人也好。夏齐也很支持我。”

静静听着的陈默也开口了：“时常听到人们会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所以被性侵的受害者，反而成了被指责的对象——一定是你自己衣着有问题，不注意保护自己。我觉得这样的想法真的很可笑。”

“是的，我后来明白了，谴责受害者这样的行为，其实是出于自我保护。因为人们相信这是个美好的世界，认为所有坏事的发生都是因果报应。当正义无法得到伸张，人们就倾向于从受害者身上找原因，这样他就得到了某种安全感——‘我避免了这个原因，我一定不会遇害’。通过这样的解释来安慰自己，告诉自己世界还是公平的温暖的。所以人们通过责备、贬低受害人，以使自己获得安全感，却并不在意他的行为是否会给受害者带去二次伤害。我当时的自我封闭，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恐惧他人的有色眼光及言论。”

徐一涵的眼眶有些湿润，她吸了吸鼻子，继续说道：“每个人都怕自己被害或恰巧成为弱者，于是会在潜意识里反复告诫自己：只要不……就不会……。但这个现实世界真的很残酷，哪怕你已经很小心翼翼地与人为善，生活却还是会随心所欲地给你当头一棒。怕不怕，概率性事件都在那里。忍气吞声、保持沉默，只会让伤口在心中化脓坏死，无法真正愈合。而且，越是因害怕而沉默，越是给对方可趁之机。软弱，是施害者的助燃剂。人都有欺软怕硬的坏毛病，想着忍气吞声，就能换来天下太平，这样的想法是很可笑的。所以我希望告诉那些孩子，受到伤害就要勇敢保护自己，一味忍让只会换来变本加厉的伤害。”说这些话的徐一涵眸子亮亮的，阴郁也一扫而光，应该是真的放下了吧。

“一涵姐，我曾看过一句话——你脚下的地狱只是天堂的倒影，我唇角的故事也是时间的灰烬。所有认真活着的人们都会得到上天的眷顾。我觉得这句话恰恰是你的写照。”苏梓定定地望着她，缓缓地说道。

三个人不再说话，都若有所思。

“诶，这是老店长让我拿来的，有客人是吧？”推门而来的唐阡打破了凝重的氛围，他拿着一张照片，走到三人面前。

“太好了，就是这张照片！”徐一涵接过照片，笑容又爬上脸，“这是我和夏齐第一次的合影，说起来还挺有意思的——”

“一涵，我可以亲你一下吗？”某天，夏齐看着徐一涵，有点害羞地问道。

“……嗯。”徐一涵的脸上又飞上两朵红云。

夏齐却突然转过身去，似乎在看什么东西。徐一涵奇怪地走到他面前，看到他拿着手机：“你在干嘛？”

“没什么。”夏齐脸红了，想要收起手机。被徐一涵抢先一步拿过：手机百度页面的搜索框内——如何接吻。

……

“哈哈哈哈哈哈”唐阡发出响亮的笑声。“哈哈，一涵姐，你男朋友好可爱啊！”苏梓也忍俊不禁。“我后来才发现，原来夏齐在外人眼里是一个内敛沉默的人，和在我面前完全不一样。说不定陈默你也是这样，遇到喜欢的人，就会变成另一个样子。”一涵看着陈默和苏梓，扬起一个明媚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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