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天之罚 第七章 沈家少爷

第七章沈家少爷

第一节

京城第一富商被刺杀，朝中大为震惊，民间人心大快，数千肉贩得以重操旧业，百姓又吃上了平价猪肉羊肉。只有顺天府颇为尴尬：明明知道这姓沈的乃幕后元凶，现在却还得侦破此案，抓住刺客。曹坤在训话时但见几个得力捕快脸色怪异，心里亦明白几分，只得说些官话，却也不提破案期限。

不曾想这次东厂却参与进来，迅速找到案发时在场的护院满庭方，令画师据满庭方的描述制作了刺客的画像，贴满了京城大街小巷。

画像送了一张到顺天府捕房，同时也送了一张到沈朝的次子、刑部主事沈仲元的手里。

沈仲元一双秀气的眼盯在画像上，两只白净的手也不闲着，颀长的十指轮番轻扣东坡椅的扶手，足足半个时辰。一旁伺候的检校海宽脚都站酸了，也不见沈仲元有任何表情。

半个时辰后，沈仲元吩咐海宽：“速去查清案发当晚陆员外郎的去向，但不要让梁大人知道，否则，”他凑近海宽，“你就自刎吧。”

海宽心里打了个寒噤，道：“是，属下马上就办。”他天生一张苦瓜脸，说话间显得甚是可怜。

两天后的上午，海宽来见沈仲元，却见这位主事在官舍中来回踱步，海宽站在门外不敢擅进，沈仲元踱了有一盏茶时分，仿佛才看到海宽，道：“进来罢。”

海宽进得门里，虚掩上门，轻声道：“属下已经查清，尊甫遇刺当晚，梁大人在陕西巷隔壁的韩家潭‘江南酒馆’福字号间酬酢，自酉牌时分至戌时三刻，不曾离开。”

沈仲元立刻问：“都有谁？”

海宽道：“连同梁大人在内，就两人，另一人年约四旬上下，身份不明。”

沈仲元道：“你怎知他未出过福字号间？”

海宽道：“梁大人两人一到酒馆，便对掌柜的说有要事商议，吩咐掌柜的叫一名跑堂守在门口，禁止他人擅自闯入。掌柜的听得是刑部官员，自是照办。”

沈仲元道：“喝的是什么酒？福字号间里有没有便溺之所？”

海宽一张瘦脸微微冒汗，颤声道：“属下倒未问及此节，属下该死。”

沈仲元笑道：“如喝‘女儿红’，一个半时辰有余，他们免不了中途要去方便方便。倘若喝杜康，那倒未必。此中关键，你没有想到么？”

海宽立刻跪倒：“大人明鉴，属下即刻再去查查。”他倒不怕主事大人凶，就怕他笑。

沈仲元温言道：“起来罢！你也辛苦了。你跟我已多年，好好干，终有平步青云之日。”

海宽起身，抹一把汗，道：“大人前程似锦，还望多多栽培属下。”

沈仲元淡淡道：“此刻你先找一个手下到江南酒馆，将福字号间订下，但不要说是谁订的，也不要表明订座人的身份；你自己再到我宅里，告知天元大少爷，就说我已发现家严遇刺重要线索，叫大少爷今晚酉时到福字号间一会。两件事办完后，回来回话。”

海宽道：“是。”退出门外，才感觉自己背上也全是冷汗。

沈仲元又开始踱步，边自语道：“两个地方……这么近……却没有出过门……？”

韩家潭与陕西巷同为花街柳巷，江南酒馆却只做餐饮，并非烟花之所。酉时刚至，沈天元已来到福字号间，却未看见他这个在刑部当官的兄弟，只好先要了一壶香片，边喝边等。

两盏茶喝过，门外进来一人。沈天元起身，刚想说什么，那人打个手势，示意他禁言，一边走到沈天元身旁，似乎要耳语的样子，突然右手一翻，一把短剑已割断沈天元的喉咙。那人左手同时死死捂住沈天元的嘴，令后者欲喊无声，千呼万唤只化为几缕鲜血，悄然洒落于地。

那人将沈天元尸身拖至门口，先探头往外一瞧，觑得廊道无人时机，将尸身弃于门外，又从怀中掏出一块方巾，仔细拭去地上血迹，纵身从另一侧的窗户逃匿不见。

第二节

曹坤事先已知会捕房，上午东厂和刑部要来人联系沈氏父子被杀一案公务。这日上午，乐笑天坐在顺天府捕房里，心里烦乱之极。他刚刚接替孙应时任捕头没几天，不想沈朝、沈天元父子接连被杀，案件至今没什么进展。曹府尹念他们几个屡破奇案，最近又死伤严重，才没有比限，但如案件无法侦破，他这个新任捕头也不好交代。

捕房如今冷冷清清，计逢春、马观先后殉职，孙应时据说已改行做生意，昔日的六好手只剩三个，再加个何立秋总算还可以凑齐打一圈麻雀的角。伙伴离去，那些大家一起共事的生活，仿佛也跟着不存在了。

另外三个捕快正在议论案情，他也便由得他们议去。跟孙应时完全不同，他习惯让同僚随意发表意见，自己还可从中有所裨益。

乐笑天和几个手下已经询问过满庭方，知道杀死沈朝的人是一个八字须、脸色蜡黄、身材瘦削的人，但这种长相的中年男子全京城数以万计，何况单凭经验就几乎可以肯定还是易容以后的样子，又如何去查找？

满庭方起初对当时抓捕沈朝之事耿耿于怀，对他们几个居然半理不理。他也不生气，笑嘻嘻的对满庭方道：“你不说最好不过，我们回去时禀报本府曹老爷，就说死者家丁根本无心为其家主报仇，拒不向顺天府提供线索。反正东厂已介入此案，我们正好少给自己找麻烦。”满庭方这才详细陈述了案发情形。

至于沈天元之死，江南酒馆的掌柜并未与凶手谋面，只是说当天午后有一个身形瘦高之人来到该店预订了福字号房，付了五两银子的定金。其后发生的事掌柜一概不知。

掌柜的却无意中提及，两天前刑部员外郎梁无畏大人亦在此会客，宴请的客人只有一个，两人叮嘱掌柜有要事相商，还特意叫掌柜的派了个伙计守在福字号房门外，以防他人打扰。

那伙计听得福字号房里两人高声谈笑之声，并证实两人酉时进去后中途从未出该房间，直至戌时三刻结账时方并肩离开。那夜两人离去时间极晚，是以伙计也记得特别牢。何立秋已详细问清了梁无畏所请客人的长相。

两天之内，同一地点发生了如此蹊跷的事，何以会这般巧合？乐笑天想破脑袋也想不出。

正当他胡思乱想之时，曹府尹的贴身护卫唐扎西带了三个人进来。

能够由唐扎西带来的人，必定不是一般人物。唐扎西虽然没什么实权之职，但作为曹府尹的贴身护卫，在一定程度上他就是府尹大人的代表。乐笑天和几个手下赶忙起身。

唐扎西脸上看不出什么神情，对乐笑天直接介绍道：“东厂司房傅忱傅公公，刑部主事沈仲元沈大人，刑部检校海宽海大人。”再向来人引见道：“顺天府新任捕头乐笑天。”

乐笑天想这唐扎西平日不吭不声，却老道得很。东厂司房职官不过是八九品，刑部主事却是正六品，远远高于东厂领班，本当先被介绍。但东厂权力着实不小，普通官员对其巴结还来不及，又有谁敢去计较这其中的先后秩序？

傅忱示意一干人依序就坐。何立秋见这傅忱相貌平平，唯两腿较一般人为长；沈仲元长相斯文，皮肤白净，貌若书生，却不知凭什么跻身“京城四少”之一？至于海宽，身材虽高，却长得尖嘴猴腮，天生一副苦瓜脸，按三哥所说，恐非吉相。这一打量，便没有听到傅忱说了什么，反正无非就是尽快破案之类的套话，听跟不听无甚分别。

傅忱发话完毕，沈仲元缓缓环视四捕快，方道：“家严先蒙冤入狱，后不幸遇害，家兄亦无端罹难，惨绝人寰，本官中心伤悲，无以言表。还望顺天府上下齐心协力，与东厂及傅公公通力合作，尽早抓捕凶手，以保一方平安，本官感激不尽。”

沈仲元一顿，再度环视座上，道：“案件详情，本官已有所了解，两案行凶手法、时机、凶器、过程均大体类似，应可以断定系同一凶徒所为。再者，本官已经查明，家兄被害之酒馆，两天前，本部员外郎梁无畏大人也在此应酬，不知是否出于巧合，还待各位细查。为方便贵府破案，本官权且替逝者出些许车马费用，海宽！”

坐在沈仲元身旁的海宽闻声而起，从怀中掏出一叠银票，一人一张分发在四捕快和唐扎西眼前，票面赫然都是白银一百两一张。乐笑天见傅忱面前却没有，心想定是另有表示，忽然发觉何立秋脸上有不豫之色，连忙对他使了个眼色。

沈仲元还想说什么，座中一年轻捕快突然问道：“沈大人，小人冒昧一问，尊兄长相与你大不相同，是否一人似父一人似母？”

沈仲元脸色一变，见问话那人鼻梁挺直，脸色略显沧桑，问乐笑天道：“这位兄弟是……？”

乐笑天道：“他是敝府捕快中身手最好的何立秋。年轻人进顺天府仅数月，冒犯之处，尚望大人见谅。”

沈仲元道：“此节与破案有关否？”

何立秋道：“小人随意问问，大人不必介怀。”

沈仲元冷冷道：“不错，正是一人似父一人似母。”

傅忱等人离去后，何立秋即道：“乐班头，何不将银票还给这姓沈的？”

乐笑天想何立秋毕竟入衙门不久，阅历不足，道：“刚才若不先收下，岂非立即告诉了这姓沈的我们不跟他一条心么？至于现在，你可以将银票烧了、扔了、撕毁了，或是送给街头乞儿，都不关我事。”

何立秋想一想，道：“扔了可惜，我还是先兑出来，再送给老计和小马的老婆孩子。”

乐笑天道：“我寻思，这一百两银子，我们几个一人留五十两补贴家用，另外每人五十两都用以抚恤老计和小马，你们意下如何？”

胡子云首先附和道：“如此最好不过。”欧阳刚与何立秋更没有异议。

捕快一职原本是贱业，一般人都不屑于去做。州县一级的捕快没有固定薪资，平时只得靠敲诈勒索谋生。顺天府地处京师，捕快待遇较好，一年薪酬亦不过三十余两白银，养家糊口尚可。有的捕快为挣钱，仍不免干些不可告人的勾当。唯有这六个捕快，人人有一身硬功夫和硬骨头，办案经验丰富，也不屑于偷鸡摸狗，才博得个“京城六扇门，捕快六好手”的英名。

乐笑天问道：“小何，刚才你却为甚么问及沈大人兄弟相貌一事？”

何立秋道：“沈仲元兄弟长相果如其言么？”

乐笑天道：“沈天元是沈朝原配所出，长得像其父；沈仲元却是沈朝小妾所生，长得像其母。各位兄弟，对沈氏父子被杀一案有何高见？”

胡子云道：“江南酒馆福字号房中间桌子至门口的地板上，发现四五点极微小的血迹，估计正是沈天元所留。由此看来，沈天元最初乃是在该房中间遇害。”

欧阳刚道：“凶手故意将沈天元尸体从房间中间搬至门口，原因有二：其一，为使尸体尽早被他人发现；其二，为使案发现场更像沈朝遇刺现场。”

何立秋道：“凶手既然有意杀人，第一种可能性就不存在。因此，凶手此举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让我们误认为两起案件为同一人所作。”

胡子云道：“我同意欧阳和小何的推测。另外，沈天元死时双目圆睁，脸上一副极为惊讶的表情，凶手像是其熟人。”

乐笑天道：“沈天元被杀前两天，刑部员外郎梁无畏大人在福字号房间刚好宴请过客人。据悉，梁大人与沈仲元因份属同僚，与其父子三人都有交往，恰巧符合凶手为死者熟人这一条件。”

欧阳刚道：“另外，也许我们都忽略了一个人……”

乐笑天猛然醒悟道：“莫非是梁大人所请的客人？”

欧阳刚道：“正是！”此人话语不多，倒是经常切中要害。

何立秋道：“我去查一查此人。梁大人有没有杀人动机？”

乐笑天道：“据我所知，梁大人与沈家无冤无仇。”

何立秋盯着东厂送来的那张疑凶画像，若有所思。

第八章回头不易

第一节

数日后，何立秋接到楚三的消息，有丐帮弟子认出梁无畏所请客人，原来是常在大栅栏一带说书的冉清风先生。

椿树胡同是当时京城中大戏班歇脚最多的地方。一进巷口，便可见各家各户门口多贴着红纸帖子，上书戏班名号。戏子大多来自浙江海盐、余姚、慈溪、温州等地。王家大院为巷子里数一数二的大宅，如意戏班便驻此处，既为歇脚，亦在此演戏。

掌灯时分刚过，王家大院已是人声鼎沸，戏台周围插着粗如小儿手臂般的巨烛，将戏台照得亮如白昼。戏台下早摆好二十排椅子，足可容纳两百余人，前面几排还有小茶桌，供客人摆放茶点零食小件物品。今晚上演的乃是《西厢记惊梦》一折，位子才坐了五成，几个卖糕点果什的小厮勤快的跑来跑去，正戏尚未开始，便有先生先登台说书，以待看戏的客官坐满些。

只听得抚尺一响，戏台上一位五绺长须的老者摇着一把纸扇，飘然入座，开腔说的便是诸葛亮七擒孟获。那老者果然声音洪亮，虽非唱戏，却也字正腔圆。说到孔明驱巨兽破木鹿大王一节精彩处，武将对阵喝骂之声，猛兽吼声，狂风大作声，鼓角齐鸣声，千军万马厮杀之声，一时齐发，各不相同，惟妙惟肖，难以相信是从说书先生一人口中所发。听者轰然叫好，后来者只恨被妻儿所累来得太迟。

鼓掌声中，四排末座一人叫住小厮，买了两包豆干，顺便问道：“这说书的便是冉清风先生么？”

那小厮一双圆眼睁得天大，头点得两只冲天辫子乱摇，道：“敢情客官是第一次听冉先生说书？你听这声音像的，京城哪里找得到第二个冉先生？”

那客人对身旁另一人道：“小何，应该就是这么回事了。”

他身旁那人点点头，道：“不出乐捕头所料。”

这两人正是乐笑天与何立秋。

翌日午后，乐笑天即拜会沈仲元，借禀报案情之机告知后者：江南酒馆的掌柜已回忆起沈天元被杀当日订座之人及凶手两人的样子，顺天府捕快并准备明日找那掌柜将两人画像作出。沈仲元白净的脸上笑容顿现，对乐笑天温颜嘉勉。

同时，何立秋也拜见梁无畏，以请教查案为名，告诉其同一情况。

梁无畏先“哦“了一声，然后问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你们已经做好了准备么？”

何立秋也答得莫名其妙：“万事俱备，请梁大人放心。”

第二节

子时将至，江南酒馆门外万籁无声灯寂寞。酒馆二楼的一间卧房鼾声时起。卧房后窗楼下墙根，一个瘦削的黑影手执一把雁翎刀，正倾听着楼上动静。

那人听了足有三盏茶时分，确定无甚异常，一个“鹞子翻身”，已无声无息来到床前。床上隐约可见两人并排而眠，头发散落于薄被外，鼾声不断。

黑影在床前站立片刻，手中刀一挥，砍向熟睡中两人的脖颈。这一刀若砍中，势必两头齐落。

这一刀果然砍中，两头齐落。黑影却觉刀刃接触之处有异，定睛看时，原来只是两个布制人头。

卧房里外霎时灯火通明，乐笑天立于烛光下，笑眯眯的对那人道：“不要逃，楼上楼下全是我弟兄。”

那人眼神中并不十分惊惶，问：“床上鼾声何来？”

乐笑天道：“老胡！”床上鼾声顿时已起。鼾声一停，胡子云从床底钻出，立于卧房后窗，与乐笑天一前一后对那人形成夹击之势。

乐笑天叫道：“带掌柜的进来！”

欧阳刚从门外将掌柜带入，那掌柜的对那人左瞧右看，道：“身形很像，脸看不到，这却……”

乐笑天道：“莫非真要我们把你的面巾摘下来不成，海检校？“

那人目光闪动，长叹一声，一把摘下面巾，掌柜的高声叫道：“那天来订座的就是此人！”

那人正是刑部检校海宽。

他问道：“你们怎知道就是我？”

乐笑天微笑道：“我们不但知道是你，还知道你的幕后主子也就是杀害沈天元的凶手。”

海宽诧异道：“这……怎会如此？”

乐笑天笑道：“你说也好，不说也罢，我们都知道是谁指使你到这里订座的。订个座也不妨，你今晚意图杀害酒馆掌柜，死罪难逃！”

海宽犹豫半响，道：“不错，正是……”

他想说的是“正是我杀了沈天元，一人做事一人担，我跟你们回衙门”。他一向是个忠心耿耿的奴才，并没有要出卖主子的意思。

但无论他想说什么，他已说不出口，因为他突然间已向前扑倒，几乎倒在乐笑天身上。

三个捕快只见一缕极细的银光从窗外一闪，海宽便已倒地。

乐笑天扶起海宽，立刻便见他后颈上露出一截钢针。针身大部分已打入海宽脖子，仅露出不到半厘。

乐笑天等人俯身端详之际，海宽整个脖子已飞快的胀大、发紫。这显然是一枚毒针，却不知沾了什么剧毒，发作如此迅速，以至于海宽根本来不及说什么便已断了气。

乐笑天起身，只见窗外三道人影此起彼落，正在互相追逐，转眼间只看得到三个黑点，再看时，连黑点都已消失不见。他知道凭他们在场仨人的功夫，那是无论如何也追赶不及，不如就让小何去处理。

第三节

一白、一青、一黑，三道人影飞奔足有两盏茶时间，居中的青色人影已渐渐赶上最前面的白衣人。

汩汩的流水声中，前方出现了一座小桥，三个隶体大字“回头桥”赫然在目，石快为墩，圆木为梁，桥面以青砖铺就，栏杆以石条砌成。

眼看白衣人已奔上桥的半中央，青色人影就在此时突然空中几个翻身，已飘然落在白衣人前面，一身捕快巾服，正是何立秋。

白衣人微喟一声，道：“好内力！何捕快，我实在是低估了你。”

他身后那黑衣人道：“如此长途奔袭而气色不改，你的内力也不差，沈大人！”

白衣人缓缓摘下面巾，一张白净的脸显得分外秀气儒雅，正是刑部主事沈仲元：“彼此彼此，梁大人，我看你也不用再蒙面了吧！”

身后说话那黑衣人，紧随何、沈二人其后赶至，闻言扯下一张人皮面具，哈哈一笑，道：“你我份属同僚，一开口就知道彼此是谁，果然有缘。”却是刑部员外郎梁无畏。

沈仲元立于两人之间，面无惧色，道：“何捕快，你们是何时开始怀疑我的？”

何立秋道：“尊兄临死之际，满脸惊愕之色，一副至死也不相信的表情，我们几人便想到，凶手极有可能是其熟悉之人。我等更进一步推测，尊兄一死，沈朝的万贯家财，顷刻间便全部归你一人所有，能够得到最大好处的便是你沈大人。你与尊兄出身不同，虽然你贵为朝廷官员，武功亦高于尊兄，你却始终无法与其嫡子的地位相比。因此，你一向不服尊兄。”

他顿一顿，道：“你在顺天府慷慨陈词之际，我发觉你对于自己父亲之死，并没有任何悲伤之情，令我倍加怀疑。其后，我们又从江南酒馆掌柜处打听到，尊兄被杀当日去订座之人的相貌特征，与你手下的海检校极为相近，则杀死尊兄之人，以你最为可疑。”

沈仲元咬牙道：“我特意交代海宽另找他人去酒馆订位子，不料他擅做主张，自己跑去找掌柜的，还以为我会更高兴，真是马屁拍到马腿上，这该死的奴才，坏了我大事！”

何立秋道：“其实，海宽不见得知晓你弑兄一事，我们亦只是推测，并没有什么真凭实据。因此，今日乐捕头才故意告诉你，酒馆掌柜已回忆起凶徒相关人等的相貌，便是为引你上钩，不想我们冒险一试，你果然沉不住气，先派海宽去杀掌柜，自己又杀他灭口。却不知那暗器是用机括所发，还是出自你的内力？”

沈仲元从袖里亮出一把铜箫：“箫中机括所发。你也很快就可以领教到它的威力。”他突然对梁无畏道：“梁大人，家父是否为你所杀？”

梁无畏道：“怎见得是我？”

沈仲元道：“你我共事多年，东厂画像一出，我就怀疑是你。把画像中人胡子去掉，脸色恢复正常且圆润些，活脱就是你本人。”

梁无畏道：“尊甫遇害之时，我正在江南酒馆会客，并未离开，有酒馆伙计作证，你凭什么怀疑我？”

沈仲元道：“你在刑部数十年，断案无数，此事自可做得天衣无缝，你可敢告诉我那天所会客人是谁么？”

梁无畏诡谲一笑，双手交叉互抱于胸，淡淡道：“此事纯属我个人私事，不便相告。”

何立秋忽然道：“我可以告诉你，梁大人那晚所会客人，是菜市口说书的冉先生，此人不仅说书，还擅长口技。”

此言一出，场中陆沈二人脸色大变。沈仲元低头喃喃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必是这位说书先生一人在酒馆表演出两人交谈之声，梁无畏乘隙外出杀死家父后又返回酒馆。难怪选择了一个离家父遇刺地点如此近的地方会客！”

他蓦然抬头：“何捕快，家兄被杀一案，你们并未查得什么凭据。本官钱有的是，与三法司也多有来往。你硬要抓我，不见得就能定我的罪，我们之间亦不免拼个两败俱伤。如你能将梁无畏抓捕归案，我保证你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何立秋道：“荣华富贵？只怕在下无福消受。在下只要求沈大人在我抓捕梁大人之后，立即跟我回衙门，绝不反抗。至于衙门如何审理此案，却不关我事。”

沈仲元断然道：“好，我答应你！”

何立秋慢慢走向梁无畏身前，道：“梁大人，在下身为捕快，缉凶乃份内之事，请恕在下得罪了。”

沈仲元的视线移向了梁无畏。

便在此时，何立秋右手微动，一枚钱镖不偏不倚正打中沈仲元虎口。沈仲元剧痛之下，手中铜箫“当”的掉落。何立秋左手再挥，不待铜箫落地，一枚铁胆已击中箫身，将铜箫打出数丈开外，落入河中。

沈仲元蓦然回头，狠狠盯住何立秋，一张秀气的脸顷刻间显得狰狞可怖：“你……”

何立秋并不理会，径直对梁无畏道：“梁大人，箫中钢针乃杀人利器，在下也没有十成把握可以躲过，故在下一直在寻找时机让沈大人分心。”

梁无畏道：“我明白。”两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

沈仲元忿然出掌。这一掌发出，何立秋立刻感觉疾风顿起。他正想迎敌，却发现这一掌已变小。

不仅掌小了，沈仲元的身影也变小了。他出掌后立即倒退，转眼间已退到梁无畏身前六尺。

沈仲元一转身，单掌变成了双袖。两道白色的袖影，一道卷向梁无畏之手，一道卷向他的腰间。

沈仲元的武器居然是袖子，他养尊处优已久，江湖上，已经很少有人知道这才是他的成名绝技：“风起云涌、善舞长袖”！

沈仲元恨梁无畏乃是他的杀父仇人，立志要先将他格杀，双袖发出，如骇浪惊涛。

梁无畏也出掌。他内功深厚，根本不用兵刃，右掌“奔雷势”，掌力如惊雷雄浑有力；左掌“急电势”，掌力如闪电迅疾轻盈——正是墨家内功“雷电诱祗”。两掌顿时与双袖缠斗在一起。

何立秋停手观战，并未追击。与梁无畏合击他人，只怕是对后者的不敬。他与梁无畏交过手，对其功夫有信心。

但他很快就察觉自己的估计有误。梁无畏的双掌劈、截、砍、切、盘、收、拦、转，却破不了对方的双袖。沈仲元的双袖随风飘舞，如滚滚波浪，毫不受力。梁无畏发出的内力犹如石沉大海，大海何其深沉辽阔，纵然是电闪雷鸣，也撼动不了它半分。数十招已过，梁无畏的双掌只能自保，根本不能对沈仲元造成杀伤。

何立秋这才明白沈仲元何以能够跻身“京城四少”之一。这位面色白净、长相斯文的刑部官员，京城第一富商之子，不仅富可敌国，交游广阔，更兼本身心机深沉，武功高深莫测，难怪前程不可限量。

梁无畏掌势忽然慢了下来。他心中清楚，如此打下去自己断无取胜之道。他左掌继续挡住对方右袖攻势，右掌一抓，已抓住对方左袖，连扯连收，

沈仲元左袖被梁无畏牢牢握于手中，身体亦已被迫得不断靠近梁无畏。一旦近身相搏，沈仲元的长袖势必威力大减。

梁无畏蓦然大叫，放开袖子踉跄后退，右掌鲜血殷然。沈仲元左袖一抖一震，袖子已经拍中梁无畏胸口，右袖紧接着卷向后者脖颈。这一下缠上，梁无畏的脖子立时就要断为数截。

一道白光起自沈仲元身后，待沈仲元听到声音时，白光已经在他身前拐弯，准确打向他的双目之间。倘若沈仲元继续攻击，或许能要了梁无畏的命，但他必将同时毙命。

沈仲元不想死，他还有大好前程。反正梁无畏已暂时没有了鏖战能力。他突然发声吐气道：“去！”“叮”的一声响，一把铰子震落于桥上。

沈仲元回头，缓缓道：“何捕快，本官待你不薄，你何必执意跟本官为难？”

何立秋看着他，眼神斩截：“富贵似你父子，又何必执意跟京师中几个卖肉的过不去？沈大人，此桥既名‘回头’，大人何妨悬崖勒马、回头是岸？”

沈仲元道：“你若助本官一臂之力，本官不仅能让你鲜衣怒马、还能抬举你飞黄腾达。你如定要为那些穷鬼伸张你的狗屁正义，你便也是一辈子的穷鬼。”

何立秋笑道：“久闻沈大人在东海之滨朝夕习武，从潮中悟得海涵地负、生生不息之内功心法，今日得见，的确名不虚传。至于什么飞黄腾达，在下早已见识过海宽的下场。我与梁大人车轮战对付你一人，大人如已疲劳，可以休憩片刻，我再领教大人的双袖。”

沈仲元居然不生气，反倒一脸的失望之色，摇头道：“竖子不可教也。”内力到处，双袖抖得笔直，犹如两把长刀疾打何立秋。

这种人才，如果不能为己所用，不如除掉，沈仲元心里杀机大动。

何立秋略微弯腰，已经避过左袖，这一袖去势未消，打在圆木雕就的栏杆上，“咯”的一声巨响，栏杆从中断裂。沈仲元右袖又至，何立秋左手一抓，早将右袖抓于手中。沈仲元一击不中，发力一扯，不料何立秋顺势腾空而起，整个身躯如同一片叶子贴在袖子上。

沈仲元右袖连变数招，何立秋全身随着长袖飘飞，恰似与袖子合而为一。沈仲元左袖数度击出，却连对方的衣角都碰不到，但觉右袖越来越沉，右手越来越沉重，几乎已无法发力，不觉心下大惊，忙将右袖一抖，欲将对方拉近自己身前。

梁无畏叫道：“小心他的袖中剑！”他刚才受沈仲元一击，所受内伤非轻，但他功力深厚，顷刻间已然苏醒，凭栏而立，及时出声提醒何立秋，却无力再参与此役。何况以他的秉性，他也不愿意两人合斗一人。

沈仲元这一抖之下，袖子绷得更紧。何立秋道：“在下晓得。”他身体尚在半空，右手食中二指骈指如剪，从自己左手所抓袖口处开始顺势划下，只听得“嘶”的一声长响，沈仲元的右手长袖已经从中一分为二。袖子一破，附于其上的内力亦同时消失。

沈仲元左袖收回，右手一震，袖中短剑早已在手，剑光霍霍，竟然使出刺穴剑法，疾刺何立秋心口三处要穴。何立秋身形一挪一闪，避开这三剑，眼见对方招式将老，右手食中二指并拢成刀形，切中短剑剑身，“当”的一响，短剑已断为两截，剑尖落地。

沈仲元左手击在剑柄上，断剑如一道闪电飞袭何立秋，趁对方闪避之机，右脚一个飞踹，将原本已裂开的圆木栏杆踢至河心，左袖往青石桥面一拍，借袖子回旋之力，人已飘然落在河心圆木之上，圆木顺流而下，他还不忘扔下一句：“本官少陪，何捕快，后会有期！”

这几个动作一气呵成，沈仲元心中兀自洋洋得意，想自己今晚连战两大高手，重创梁无畏，尚且能全身而退，连自己都要佩服自己。他又想，回刑部以后，立即便要启奏皇上，告发梁无畏谋杀自己父亲之罪；同时捏造一个刺杀朝廷命官的罪名，除去何立秋。这小捕快，真是个劲敌……

他正这么想着，忽觉后颈至喉管一阵冰凉，继而又烧灼似的剧痛，几乎不能呼吸。他忍不住双手抓住脖子，这一下却摸到了一小截冰冷的剑头，露在咽喉之外。

他的喉管咯咯作响，却已说不出话；想回头，脖颈已难以转动。他身子一歪，掉落河中。

……回头桥，回头何以如此艰难……

第四节

梁无畏倚在栏杆上，目睹沈仲元飘落于河中圆木，何立秋立即以足尖挑起地上半截剑头，右手将剑头顺势甩出，剑头在空中划出一道流星般的弧线，击中沈仲元脖颈，心想这年轻人的武功之高，仍是出乎自己的意料。

何立秋一举格杀沈仲元，回头对梁无畏道：“梁大人伤势如何？”

梁无畏道：“并无大碍。”

何立秋道：“在下小妹姜小寒所制伤药效果甚佳，在下扶你到就近先歇息一会儿，找两匹马，再送你回四海酒楼疗伤，如何？”

梁无畏道：“如此甚好。”

何立秋搀扶着梁无畏，两人缓步而行，到得人多处，好不容易拦下一辆马车，何立秋亮出捕快腰牌，借了马车，与梁无畏一同来到四海酒楼，已过丑时。

姜小寒的伤药果然见效，只数日间，梁无畏的内外伤即已痊愈。这日晚间，梁无畏在四海酒楼天字阁宴请何、姜、楚三人，特地约在酉时过半酒楼客人散尽之后，以便三人更有空闲。

梁无畏平时老成端庄，几杯酒下肚，却逸兴遄飞，似完全换了一个人，频频举杯敬何、楚、姜两人。喝到后来，三人只能以小杯奉陪大杯。

梁无畏忽道：“何兄弟，沈仲元手足相残，虽然死有余辜，但你当日并不一定非要杀他。”

何立秋道：“若留着他，只怕对梁大人不利。”

梁无畏道：“我正在寻思你杀他之用意，如此说来，你我所想不谋而合。何兄弟怎地知道我的武功家数？”

何立秋道：“实不相瞒，在下等起初怀疑大人是疑凶，自然要调查一下大人的底子。恰巧，大人的武功路数与楚三哥颇有渊源，是以并不难查。”

“哦，”梁无畏道，“楚老弟也学过山东墨家武功么？”

楚三道：“晚辈一向对机关术数颇感兴趣。多年以前，晚辈有幸结识了一个路过京城的木匠，和他甚是有缘，那人便传了一路斧法与晚辈。后来晚辈才知道，那人是墨家巨子墨存信的弟弟墨存仁，为墨家四大宣法使之一。”

梁无畏拿起桌上一把瓷制汤匙，两指拈住汤匙尾，打向身前一丈开外的屏风。那汤匙虽是盘旋飞出，却快逾闪电，“咯”的一声，汤匙之头已破木而入。

“蛰龙翻身！”楚三惊道，“前辈如何也会……”

“电闪雷鸣斧法，是不是？”梁无畏道。

楚三道：“正是，但晚辈观前辈适才出手，只怕比晚辈出斧快了不止一倍。晚辈修炼此斧法已多年，何以无法像前辈这么快？”

“那是因老弟并未同时修习内功，”梁无畏道，“你或曾修习过其它门派的内功心法，但只有熟悉墨家‘霹雳雷电’内功，电闪雷鸣斧法才能发挥最大威力。‘霹雳雷电’内功一向不轻传他人，即便是本派弟子，也只有对本派劳苦功高者，才传以此法。我猜，墨宣法使当年正是因此，才仅授以你招数。”

梁无畏一顿，道：“楚老弟难道不想习此神功么？”

楚三道：“晚辈能够学得招数，已是莫大的福分，不敢贪得无厌。”

梁无畏凝视楚三半响，方道：“你既已学得墨家武功，如墨家有难，你可愿意驰援？”

楚三道：“墨家于晚辈有恩，晚辈即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

梁无畏道：“倘若你武功不行，却又如何救援墨家？为他人之利而义不容辞，本就是墨家所倡导。昔日楚造云梯将攻宋，墨子行十日十夜至郢，制止了一场战事，便是千古传诵的例证。若你自认是墨家子弟，便不应推辞。”

楚三起身道：“前辈教诲极是，晚辈听从前辈吩咐。”

梁无畏道：“墨家受儒、道、法、释诸家排斥，已日渐式微，弟子渐稀。如果再墨守成规，墨家武功只恐将悉数失传。我虽传你此内功心法，却不收你为徒。假若以后有缘，还望你将此心法再传于正义之士，不要使其成为绝学。”

楚三喜极，敬了梁无畏一大杯。

梁无畏有意无意瞟一眼何立秋，道：“京城既藏龙卧虎，也藏污纳垢。一些人肆意妄为，自以为律法约束不到，此时，不妨以天为法，替天行道。尚贤、节俭、兼爱、非功，这些墨家精义，也盼你能够一起薪火相传。”

何立秋心下了然，知道梁无畏这话并非只对楚三一人而言，这人虽身材瘦小，心却极大；表情冷漠，却是一副热心肠。他也起身敬了梁无畏一大杯。

梁无畏酒意已上脸，一拍何立秋的肩膀，道：“陆某年事已高，老弟，以后……江湖要多靠你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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