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薯 6

赵传斗刚刚睡下去，给吵得不能睡的乡亲们纷纷出了门，议论着当晚发生的事。都说：赵传斗不当生产队长没有权，老虎拔了牙齿猫儿烧了须，如今活不下去发了疯。这里几个人的热议如小溪，众多的小溪汇集成江河，一波又一波巨浪淹没了赵家村，也波及邻近近的村落，大家都知道赵家村出了大事、怪事。赵柱子的外婆家距赵家村不远，首先受到这强劲波浪的冲击。队长不在家，他赵柱子是副队长，应该负主责。他觉得怪事不怪，问题出在赵传斗身上，因为自赵传斗落选生产队长后的两个月，未在村头露一次面，趁过节弄点动静，显示他的存在、让新上任的干部难堪，是情理中的事。他立即丢下手中劈柴的斧头，告别外婆，直奔赵传斗的家。赵传斗的家与村子隔着个小山包，是他发迹的老祖宗认为这里风水好，拆了旧房改建在这里。

赵柱子拎着一串粽子，翻过山包，走进赵传斗屋里一看，真是大水冲过了一样，一片狼藉。走进伙房，砍缺口子的菜刀丢在地上，简直像锯条，一截木头的中间，砍斫出一条坎坎洼洼的槽，像个糜烂的伤口。走进杂屋，围穿猪栏的竹子根根给卸下来，横七竖八，散落一地；推开房门，一条架子猪从房里冲出来，差点将他掀翻在地，飙到田垅里去了，猪蹄印满床，猪屎尿遍地。赵柱子一边呼喊，一边找人，可屋里见不到人影儿。他放下粽子，走到屋后的竹山里，发现赵传斗在湿漉漉的竹林里，铺了一条被子，拿那个竹梆当枕头，呼呼睡大觉。赵柱子摇醒他，将他拉进屋里，气呶呶地斥责他：

“赵传斗，赵传斗！猪都要找块铺着干草的地方睡，你你你，怎么淋着雨睡大觉，你，你，你这样糟蹋自己，真是，真是不可救药啊！”

“哼，你知道什么？我这个家早给猪霸占了，房里到处是猪屎，人还有睡的地方吗？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柱子牛，井水别冲犯河水，你就别管我的家务事，去去去，别烦老子，老子还要睡觉呢！”说着又躺在有猪屎的地上，装作呼呼打鼾。再摇他，不出气、不吭声，仿佛这里没有赵柱子这个人。赵柱子突然想起来，赵传斗一向以自己有个跟着康熙爷征准噶尔、敲着刁斗巡夜的老祖宗为荣，当个生产队长已是大材小用，如今生产队长也当不成，当然牢骚满腹，因此他要敲着他老祖宗敲过的刁斗，向人宣示自己与众不同的身份？而认定让他处此逆境的人，个个是他的仇敌。他说“这个家给猪霸占了”，分明是骂赵兰香和他都是猪，霸占了他队长的这个职位。现在他要摆明事实，让他认清道理，消消气。于是拿起他将它当作“刁斗”的竹筒问：

“传斗兄弟，你是不是把它当作刁斗敲？是不是以为这竹筒子就是你老祖宗敲击的那种刁斗？”赵传斗虽然还是没吭声，但总算点了点头。赵柱子禁不住笑起来了：

“你爸爸给你取名叫传斗，可你的老祖宗并没有将他敲击刁斗传给你，你不知道它的样子，这也不能怪你。可你我喜欢读诗，高适的《燕歌行》（1）中，有两句这样写刁斗的诗：‘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开始我也以为刁斗就是更夫敲击的木梆子，可是看注解，注解这样写道：‘古時行軍的用具。铜质，有柄，能盛一斗。白天用来烧飯，夜则击以打更。’才知道刁斗就是一只锅子，兼做打更用。哈哈，你做的这个竹筒子与它风马牛不相及，你，你将竹筒子当刁斗敲击，岂不是瞎子摸着象腿说它是房柱？别再闹了，还是去把猪栏修好，将猪赶回猪栏，免得你老婆回家，揪掉你的耳朵、打歪你的嘴。我知道你相信我的话，书上的白纸上的黑字不是我写的，而是比你的老祖宗更老的古人写的，你应该相信它。”

赵传斗觉得上次选举就是因为柱子牛从中捣乱，使他当不上生产队长，还被派出所拘留十天。今天虽然他好似好言相劝，但总觉得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因此不管赵柱子怎么解释，怎么劝，他一老锚挖在岸上船不动，根本不听赵柱子的话，书上的注释也不看一眼。赵柱子很有几分恼怒地继续说：

“你别以为你家的老祖宗当过千总，比今天的国防部长还要大，还说什么你家与邻村的吴翰林，一文一武，宰相将军。究其实，你家老祖宗只是个火头军，也就是今天人们说的炊事兵，充其量是个炊事班长。白天给将士做饭，晚上敲击着做饭的锅子巡逻。这种两用的锅子叫刁斗。因为你老祖宗敲着刁斗巡逻，探知敌人来犯的消息，立了功，升任了军官，也就是现在人们常说的‘转干’，普通士兵升排长。你老祖宗最初当的官应该还不及‘把总’，后来继续提拔，才当上千总。千总把总（2）究竟是多大的官？历史资料说，千总统领五百人至-一千人，把总又称百总，统领一百人左右，分别相当于现代军队中的营长和连长，与将军的距离相差十万八千里。所以你家的老祖宗只盖了一栋瓦屋。而吴家的老祖宗科举考中了第三名探花，当翰林院编修，后来当巡抚、两江总督，相当现在当两个省的省长，皇帝御赐他世袭男爵，修了那么大一座三进高房、还有个大花厅的翰林府。你的这座瓦屋，还比不上胡府的厕所。刁斗不是关公刀、岳家枪，更不是状元文章，把总千总与总督，那是老鼠比大象，你家怎么能老鼠悬秤钩，自称自己，不自量力与他家比。你家开始在村里小有财气，可你曾祖父太不争气，嫖赌逍遥，将家业败个精光。一次在省城赌博，还不清赌债，就抽老千，赌场老板、债主将他告到知府衙门，要判剁去你曾祖父的十个手指，使他以后再也无法赌博。后来你曾祖父跪着哀求吴家住在省城的那个傻瓜男爵。你曾祖父欺骗这个傻瓜说，只求他帮个小小的小小的忙，到知府衙门里就说一句话：‘我的官司无论如何不能输。’这个傻瓜不知事情的轻重，官场水深水浅，傻乎乎地说，‘我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说一句话那还不容易。’开庭判案的那天，傻瓜坐着轿子去了知府衙门，知府下堂迎接，他连个招呼也不打，只说一句话，‘我的官司不能输，无论如何不能输！’说过之后，即刻转身上轿回府。知府判你曾祖父胜诉，这才保住是十个手指和这栋瓦屋。你牛高马大、铁齿铜牙的曾祖，跪地磕头哭着求傻瓜，你能说他光彩吗？你说你家怎么能与吴家比？从此你曾祖父不敢去城里赌，就在乡下嫖，最终还是卖掉地产，从你现在住的这栋屋扫地出门了，以后给地主当长工，与我们家一个样。这倒给你家帮了大忙，到解放时，你家连续三代当长工，标准的赤贫，因此土改中你当上了积极分子，分房屋时你本来可以分到更好的，可你怀念老祖宗，要了这栋老屋。我说这些，只想告诉你，你老祖宗的那段历史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光彩，不值得你这么珍惜，今天你再敲击刁斗，高高地翘起尾巴，那就露出肮脏的屁眼了。今天贫下中农是国家的主人，十分光荣，值得自豪，我们要团结起来把社会主义建设好，搞好我们的生产队。”

可不管磨破嘴皮怎么说，赵传斗就是不搭腔，赵柱子没法，只好垂头丧气走出赵传斗的家门。赵传斗见赵柱子走了，立刻翻身起来，抓起桌上赵柱子拎来的那几个粽子，掷向赵柱子，高声喊道：

“操你你奶奶的，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能有什么好东西！”言下之意，“你赵柱子不过是‘打狗的’‘肉包子’，这一去以后不要再来”。

可恰恰就在这时，没关的猪刺斜冲到门口，一口咬住了一个粽子嚼起来。这下赵传斗急了，他本来只想掷出粽子，给赵柱子一点颜色看，赵柱子走后他再捡起来，因为今天他昨天晚上没有吃饭、今天又还没吃早餐，这粽子是他的救命粮，可半路上竟杀出个与他抢食的“猪咬金”，如若不与它龙争虎斗，他今天就只能饿肚皮。于是，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过去，扳开猪嘴，挖出那个已经给嚼烂的粽子，又大声喊：

“蠢猪，原来我只知道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粽子有粽叶你不会剥，不敢吃。谁又想到你也聪明了，竟然将粽子连同粽叶一起嚼，‘粽子打猪，同样有去无回！’”说着一脚将猪踢翻，猪一声哇叫，飚向田垅里去了，赵传斗比起猪来，毕竟是智多星，将那只猪嚼过的粽子，剥去粽叶，才塞进自己的嘴里，虎咽狼吞起来。

“哈哈，真没想到，不剥粽叶的粽子猪会吃！更没有想到，人也会从猪八戒嘴里剜出来的粽子，塞进自己嘴里，吃得这么香。哈哈，哈哈，传斗兄，今天，今天我总算大开眼界，大开眼界了！”

原来赵传斗以为赵柱子走远了，为了泄怨气，才把粽子朝着赵柱子的背影掼去，告诉柱子牛，他视钱财如粪土，怎么会在意你这几个粽子？谁知赵柱子出门后，见猪在户外菜园旁拱篱笆，而篱笆里面长着郁郁葱葱的红雪薯的紫色藤蔓，他不能让红雪薯给猪毁掉了。于是他就折向杂屋去修猪栏。没想到又见到赵传斗隆重演出的比肉包子打狗、粽子打猪更离奇、更荒诞、也更精彩的的让人匪夷所思的独角滑稽剧。他真觉得赵传斗如果学演戏，一定会胜过一举足、一抬手都让人笑掉牙的县花鼓剧团的著名的丑角解梅精。赵传斗见赵柱子看到了他不想让人见到的丑态，羞愧得无地自容，愤然吐出还未咽下的粽子残汁，忿忿地说：

“赵柱子，你怎么是像要找替身的落水鬼、吊死鬼，老缠着我不放。告诉你，以后我再也不想见到你！”说着，跑进房里，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赵柱子捡起散落在地的粽子，再去扣房门，房内居然传出轰轰雷鸣的鼾声。赵柱子知道再多说也无用，就撂下一句话：

“传斗哥，现代人不知道古代的刁斗，傻瓜不知道一句话的轻重，无可厚非。但猪狗都知道要吃东西，哪怕是你愤怒地打它的粽子，也会抢着吃，俗话说人畜一般同，我们人啊，也一样要吃东西，粽子我给放在桌子上，吃冷的、吃热的，或者不吃，你自己决定吧。关于刁斗的注释，我翻到那页书，看不看、相不相信，也由你，以后别怪我没有提醒你！”说过之后，赵柱子再到菜园里，扯了一抱红薯藤，丢到猪栏里。

一阵脚步声过后，长时间地寂静，长时间地寂静……。赵传斗估计赵柱子走远了，立刻翻身起来了…………

注释（1）燕歌行：乐府《相和歌平调曲》题名。以三国时曹丕所作二首为最早，均写女子怀念远行的丈夫，为较早的七言诗体。后人所作多写征戎之事。高适的《燕歌行》热烈地颂扬了士兵们的英勇爱国精神，同时严厉地抨击了将领们享乐腐败和视士兵生命为儿戏的轻敌冒进，使苦与乐、庄严与无耻形成了鲜明的对此。“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译文为:杀气春夏秋三季腾起阵前似乌云，一夜寒风声声里如泣更声惊耳鼓。J两句极写战争紧张残酷。

（2）千总把总：明清两代的下级军官。千总统领五百至一-千人左右），把总又称百总，统领百人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