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本章开始听肖玉玲把写给王晓云的回信扔进院门前的信筒里，无精打采地向自己的宿舍走去。她慢悠悠地登上了楼梯，推开寝室的门，早在室内等候她的徐燕扑上来，吓得肖玉玲向后一躲，徐燕抱住肖玉玲，笑眯眯地说：
“那个人终于来信了!”
“真的?信在哪儿?”肖玉玲眼睛一亮，立即来了精神头。
“让我放到书桌里了。”
肖玉玲迅速来到桌前，伸手从桌子里取出信，看到那信封上萧洒的字迹，心中立刻升腾一股暖流，慌忙地撕开信封，看到：
玉玲：
在我拿起笔给你写信的此刻，真是全身的热血都在沸腾，心脏跳动得十分激烈，一种难以书明的心情在我胸膛燃烧，让我痛苦难忍。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我最近约有两个多月只是不间断地收到和阅读了你那一封封燃烧着激情的来信而没有给你写回信，害得你如此神魂颠倒，实在是感到内疚。
玉玲，你现在对我的思念情景同我前一阶段思念你的情形一样。我那时的痛苦心情比你现在的还要严重，因为我在昼思夜想你的同时还为父母的疾病苦恼，还为自己的辍学苦恼，这些感情的压力使我食之无味，寝之难眠，终日昏昏沉沉，难以自拔。多亏了王晓云日日开导，多方体贴，才使我逐渐振作起来。
在我情绪稍好些的时候，我开始想一个问题：我与你这样冥思苦想，今后的路该怎么走呢?你将来大学毕业，社会职业是医生，而我这个中学生，职业渺茫，家庭又如此困苦，你要嫁给我，能容忍我与你这样的差距吗?你的家庭会支持你吗?你周围的同学、同志会怎么看你?……这些问题你想过没有，你将怎样对待?
如果你对这些问题有思想准备，并且决心去战胜它们，我将永远属于你的；如果你无法战胜这些问题，我奉劝你要逐渐摆脱目前的情绪，跳出与我的感情圈子。这些话我本来是不愿意写出来的，怕伤你的心，可是这又是我们绕不过去的问题，无论托到多久，都得必须正视它们，处理它们，只有这样，你才能够自拔，才能够挺起胸膛走路，否则将会毁掉自己。
玉玲，王晓云曾对我说句点破迷津的话，在这里我介绍给你：“明白人看事情要开通。不论遇到多大的难事，要想法子解开……开动脑筋想法子才是出路。”但愿你和我都要采纳这句话。
不知这封信会对你起什么作用，我在遥远的故乡期盼你能够摆脱苦海，走向灿烂的彼岸!
信就要结尾了，写到这里我对你还真有些不放心：你那么单纯，遇事缺乏主意，我真心期盼你能遇到一个好人，代替我去呵护你。
祝你一生平安!
大为
1963.5.10
肖玉玲看罢信，攥在手里，瞪直了眼睛，坐到书桌前出了一会神，然后伏在桌面上，抽抽搭搭地哭泣起来。
寝室里这时候只有徐燕和肖玉玲两人。徐燕看她这个样子，从她手里拿起那封信：“他写些什么，我看看。”
徐燕看罢信，眼珠子向上翻了翻，想了想，用胳膊肘触了触肖玉玲：“人家说的也对呀，你光是在这傻想人家有什么用，总这样忧愁更没用，得想想怎么办呀。”徐燕这么说着，肖玉玲仍然伏在桌子上哭泣。
徐燕上前搬了搬肖玉玲的肩，弯下身子对她说：“喂，你别哭了，我问你，你能不能做通你妈的工作，让她支持你们的婚姻?”
肖玉玲缓缓的摇头。
徐燕接着又问：“你舍得与高大为断交?”
肖玉玲激烈地摇晃着头，右手用力的击打桌面，哭泣越发厉害了。
徐燕很怕让旁边的寝室听到哭声，匆忙去关门，又疾步走到肖玉玲身边，压低了嗓门向她喊着：
“我的姑奶奶，你可得小声点，叫别人听见，都到咱这寝室来，怎么得了!”
肖玉玲听见这话，哭声立即减弱了。徐燕拿着毛巾到洗漱间用冷水洗涮，回到寝室搬起肖玉玲，给她擦擦脸，边擦边说：
“别总是这样想不开。好好冷静冷静，咱们想想法子，总得解决问题呀，总这样下去怎么得了?”
西天边的乌云缓慢而沉闷地爬行，把太阳严严实实地遮住，使海上灰蒙蒙的。伴着大海轻轻的鼾声，细碎的浪花刚刚爬上沙滩，又很快地退下去了。
沙滩上没有风，只有几个孩子嬉耍，渐渐跑向远方。肖玉玲坐在沙滩上，再一次地从兜里拿出今天收到的母亲的来信。母亲写了大段大段的训词之后，语气忽然变软了：
玉玲，妈这一辈子就生你这么一个。自从你降生那天起，妈就把你视为掌上明珠，像爱护眼睛一样呵护你。正是因为这种母爱，我才对你这样负责任，你可不要伤害妈妈的心哪!
母亲这样柔软的语气，对肖玉玲来说，比那些像钉子一样的训词还难受。因为母亲的训词越是冷酷，她越反感。越是生硬，她越是不往心里去。可是母亲这温柔的语言，每个字都饱含着母爱，让她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心里感到怅恍。
她茫然了，彻底地茫然了。
肖玉玲从来没感到像今天这样孤独，这样无助，这样渺茫，心里空荡荡的。于是，她抱起了那只从中学起就伴随她的琵琶，弹唱起温庭筠的《梦江南》来：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洲。
那声音十分凄婉，唱了一遍又一遍，然后又弹唱李清照的《声声慢》：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
这首《声声慢》叫她唱得悲酸极了。那曲调显然是她自编的，随着歌词无限地延长了拍节，唱得非常凄切而婉转。唱罢后，她又唱起了她自己填词作曲的歌词：
今生啊，大为最知音。可叹母亲恶向议，她怎懂得女儿心?气我好昏。
张明华已经掌握了肖玉玲的生活规律：每天晚饭后都在海滩上独思，静静地看着大海在出神。他担心她这样下去会害相思病，再不就是容易得神经病，安排了团日、周未歌会和游园等一系列集体活动，发动全班同学帮助肖玉玲。还特地嘱托陶媛、徐燕等女生团员多接近她，经常和她谈心，促进她思想转化，可是都无济于事，于是他便亲自出马。这些日子，张明华接触肖玉玲更频繁了，几乎每天晚上都陪她。张明华又来到海滨。他顺着那凄切的琵琶声向她走去，到肖玉玲跟前：“别总弹唱这些曲子，这样会伤神的。”
肖玉玲止住弹唱：“寄托愁思，卸卸包袱也许会轻松一些。”
“我看你越是这样，会越伤感的。”张明华一面说着话，一面坐在她身旁。
他们这样单独两个人在一起谈话，开始的时候她还有些不自然，但是考虑到他是团支部书记，与同学谈心做思想工作是他的本份，也就无所谓了。两人接触逐渐增多，说话行动随便多了，谈话内容也在不断深入。现在，他虽然坐在她旁边，她却仍然一心想着心事，闷着头不吱声。他也没说话，心里在琢磨话题。
沉默了一会儿，她转过头来看着他：“你说我得怎么办哪?”
“什么怎么办?”
“高最近给我写信来提出个问题。”
“什么问题?”
她把那封信递给他。他聚精会神地看。看完信后，看她的脸：
“高大为真是个聪明人，看问题很透彻，提出的问题很准确，像你这样继续下去不是办法，或去或从总要有个选择才对。”
“我无法选择。”她说完话，低下头，就不再吱声了。
他听了她这话，看着她这情绪，心里已经明白了：“这会儿的青年人为了捍卫自己的爱情，有几个在乎同父母闹崩的?她这个样子，说明她是惧怕家庭。”他在心里这样嘀咕着。又一想，也难怪她，她的家庭可不是普通的家庭。想到这里，他估计她与高大为是很难成婚的，不禁心中掠过一丝暗喜，于是对她说：“那就应该——”话到了嘴边便咽下去了。他想到话不能那么明说，应该慢慢来，这个问题得靠她一点点地去想通。他转了弯子，把话题转到《牛虻》上：
“牛虻与琼玛那么相爱，是因为他们走的是同一条路，都是为了驱走奥地利人，解放意大利.共同的信仰，共同的生活，才铸就了他们的爱情。”
“那是外国人。”
“天朝的也不乏其人哪，梁山伯与祝英台所以爱得那么深，是因为他们同窗三载呀。”
“你别给我讲这些小说戏剧里的东西，我现在哪有那股闲心。”
“不对呀，艺术真实是建立在生活真实的基础上的。小说戏剧里的人物、故事，都是现实生活的概括和升华呀。”
“不爱听。”
“你还别不爱听。人家邓颍超千里迢迢从天津到广州去找**完婚，不就是因为他们是在革命道路上志同道合的亲密战友吗。”
“……”
他看她不作声，趁势把话说进了一步：
“这些例子说明了什么问题?”他歪着脑袋看她，只看到了密密地秀发，脸已埋到两膝之间，现出十分痛苦的样子，便自问自答地继续说：
“说明了深厚的情谊，忠贞的爱情，都是在同一条生活道路上产生的，追求的是同一目标，脑子里是同一个思想，说的是同一种语言——”他这话音未落，她扬起脸，打断了他的话：
“哪来的这么多个‘同一’，没有这些‘同一’就不行了?”
“那当然了。”这句话已经冲到了嘴边，但他立刻闭住了嘴，将它咽进肚子。因为他看到她在问他的那一瞬间，脸上的肌肉绷得很紧，脸色少有的难看，眼珠子直直的，放着逼人的眼光。他毕竟是学生干部，常和同学们谈话，又长她两岁，能够驾驭谈话趋势，能够控制自己感情。他不慌不忙地在头脑里转悠：得怎么才能让她相信这个道理呢?他想了想，语调十分和蔼地对她说：“那也不一定，什么事情都不是绝对不变的，绝对化的观点是唯心主义、形而上学的观点，我丝毫没有那样意思。我之所以给你举了那些例子，是说有着共同生活经历的男女，能够互相帮助，互相学习，互相爱慕，容易产生感情。”这些话他说得那么柔和，加上那略有共鸣的富有演说本能的声音，让她听得顺耳、倾心。
张明华还想继续往下说。按照他事先的谈话计划，他想说明高大为已经从学子的路上滑下去了，走的是另一条生活道路，肖玉玲就不可能再同他相处下去了。可是，他看到眼前的肖玉玲是这样一种情绪，心想：再按原计划谈下去，效果不仅不会好，而且也容易让她产生反感，千要不能呛她。现在，他对她产生了连他自己也很难说清的感情，他担心继续信口说下去，容易把事情弄糟。于是打住了这个话题，觉得话还是得从她身上说起：
“你现在的情绪太坏了，这样下去，你会毁掉自己的，会毁坏身体，也会毁掉你的学业，有三科不及格要被勒令退学的呀!”
“那我就恰好与他一同辍学。”
“胡闹，那就可惜了你这个学习尖子了。凭你的能力，毕业后不是留校成为教授，就是走上社会成为一名医学专家，对自己前途怎么能那么不负责任呢。”
“一切都没有意思了”
“你这种态度，让我的心感到冷飕飕的。”他到底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泄露了自己的心机。
但是她却什么都没有感觉，仍然满脸愁云。
他暗暗在心里摁住了冲动，站起来，眼睛看着远处的天空。
肖玉玲也随之站起来，向着学院的方向，懒洋洋地移动着双腿。
他跟在她的后面。两个人都不吱声，默默地缓缓地迈着步子。
一周后，王晓云收到了肖玉玲的回信：
晓云姐：
收到你的信，我才真正体会到“久旱的禾苗逢甘露这句老话用词太精湛了。晓云姐你说的真对，我是该想想今后的路该怎么走，我应该对大为表明我的态度。我对大为的感情是永远不会变的，这一点是肯定的。但是我对闯过家庭这道难关却感到心虚。我想，我要像《三个火枪手》里的达尔大尼央那样，手持利剑在社会上横冲直撞，谁都不怕，谁都阻挡不住我前进的步伐，那该有多好。可惜，我是个弱女子，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
肖玉玲这封信写得很长，密密麻麻地写了四页信纸，大部分篇幅写的是感谢王晓云的话，感谢她如何讲同学义气为大为挑起家庭重担，支持他复学，高大为如何犟着脾气不肯复学，只用很小的篇幅写她今后仍然坚持与高大为的婚姻。至于怎样做通父母工作，如何对待母亲涉婚行为等高大为所担心的事情根本没写，对高大为今后的生活道路也只字未提。
王晓云读罢肖玉玲的信，在心里说：叫高大为猜对了，她对今后的生活道路确实缺乏思想准备，也不去认真思考。王晓云决定不让高大为看见手中的信。如果让他看了这封信，更加证实了他对肖玉玲思想感情的分析，加深了他对她的不信任感，不利于他们爱情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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