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途 一

回抵金军大营，完颜宗弼大褒了诸将一番，并言待大战结束，再由督帅完颜宗辅一一论功行赏。萧澜内心郁结，几欲请罪，那褒壮之言都未听清。完颜宗弼简短的褒奖毕，即令各部兵将自行去宿地歇息。金军完颜宗弼部一个上午折了数千兵马，将士们得胜欣喜之余，亦有伤心惆怅。萧澜把受了些轻伤的青鬃战马交给婢女们治伤后，一脸阴沉的回宿帐休息。完颜盈不明所以，还道是自己又无意惹了他生气，遂神情微惶随萧澜行入毡房，打算向他赔罪。帐蓬内萧澜解下盔甲，正背对她换着里衣，只听完颜盈声音底细的道：“我又惹你恼了么？”

萧澜一愕，换衣的动作稍顿，转身见她满面委屈，很是不解，奇道：“没有啊，你何出此言？”完颜盈移步趋前，道：“那你为何一脸不悦？”萧澜本不想说，但想到她乃自己的妻子，该是自己最亲密的人，便把那件事和盘与她说了。完颜盈听明白后，吁出一口气，道：“战场上哪有那么如意，你若是那一次突击大破了敌军，眼下还会愧疚吗？”他沉思不语，完颜盈又道：“你当吃一亏长一智，下次多小心点用兵，尽量完善便是了，别再难受了！”说着，她枕上萧澜的肩，温柔地用手拍抚他的胸膛。萧澜点点头，道：“夫人说得是！”他一手环拥完颜盈的肩，一手轻抚她凌乱的发丝和脸颊，柔声道：“快把衣裳换了，洗下泥污吧！”上午和宋军激战，完颜盈惊险的在泥泞地里滚了一圈，染了一身泥水，还未及整净。完颜盈芳心不觉甜蜜，蚊呐般的“嗯”了一声。二人随即分别换了染血的湿衣甲，洗净泥渍，在帐子里歇息。

下午，金军左右翼大胜的战报传至。但有喜亦有忧，金军部队伤亡不小不说，带病征战的大将完颜娄室为励将士，身先士卒，与宋军搏杀许久，使得病情加剧，胜利后绷紧的精神一松，当场病倒昏厥，教金军众将帅甚是忧心。夜晚，金军大摆庆功宴，诸将领依次按功劳升赏，萧澜也被请升为武德将军，赏了大量财帛。萧澜不贪财，宴后便拿所得财帛分予部下伤残的将士，以略减愧疚。韩常右目为箭矢射瞎，上药后，绑了一块布巾。遇到萧澜，不禁拍他肩膀哈哈笑道：“老弟，我愈发瞧你顺眼了！”萧澜和声大笑，两人一个盲了左眼，一个盲了右眼，站在一起，倒像是对难兄难弟。

富平之战后，秦陇之地的宋金局势扭转，宋军实力大减，且有不少兵士私逃，士气一落千丈。张浚收拢几万散兵，斩了一众失职败将，自知邠州耀州一线不可守，故率残存主力往西撤退，图保陇右州府。宋军衰则金军盛，闻报张浚西退，完颜宗辅待金军各部主力休整了一阵子，即命主力分头出击，完颜娄室的部将蒲察胡盏率一军北去延鄜，会合完颜活女、耶律涂山；完颜宗弼统率几部兵马，往西北去攻环、庆、泾、原等地；完颜昊亦统领几部军队，向西直入秦凤。富平一战，金军伤亡了三四万人，其中有一半是精锐，虽也伤了元气，却要趁宋军损失惨重的虚弱之际，一鼓作气彻底拿下鏖战了近三年的关陇。

天时入冬，霜雪降下，寒冷复临三秦大地。完颜宗弼统率赤盏晖，耶律怀义二部，加上本部，三万兵马占了邠州后，按次向泾州行进。韩常部为前军先锋，萧澜被提作其手下的一名军帅，再多统领四个汉军千人队，由耶律阿古替了他的押军猛安之职。算上契丹骑军，萧澜现在的部下共有四千多人。沿路各县寨多不抵抗，冷峭的北风中，金军进兵还算顺利。这日到泾州城外二三十里，忽有二人骑马来迎金军，他们故意让金军开路的汉军卒子拿着，打点了些钱财，请那几个卒子带他们去见金军主将。几名卒子立即报告了前锋统率韩常，后者闻之，令卒子将那二人带来。

正值下午行军半途，众将领策马立于官道，金军兵卒将那二人搜过身，带到众将这来，对二人道：“众位将军在此，你们有话便说吧！”几名卒子说完转身走了，韩常指着那二人，严声问道：“你们找本将何事？”二人俱是瘦高个，乡农打扮，一人脸上有块大疤痕，像是曾被剜下过一块皮肉。二人朝一众金将作了个礼，见韩常发问，那疤面汉子答道：“我兄弟是泾州城西蜈蚣寨的，我们寨里有二千多号人，听闻金军到此，大头领遣我二人来，向将军献取城之策，算是见面礼！”众将闻言惊喜，韩常萧澜两目对视一眼后，韩常笑道：“有何策，快快讲来，事成后本将必不薄待你等！”

却听那疤面汉子道：“我们大头领有投效大金之意，将军……”韩常接口笑道：“甚好甚好，我军自是欢迎之极！”疤面汉子一拱手，之后抬臂作引路状，道：“将军既答应，请前去与我家大头领见面细商！”韩常道：“你家大头领现在何处？”疤面汉子道：“我即引将军前去，在前头山脚下一处空旷无遮的石亭与我家大头领见面！”萧澜插话道：“可带多少人前去？”他的坐骑高壮神骏，罕见非凡，也衬得他在一众将领之中鹤立鸡群。疤面汉子打量了萧澜几眼，答道：“商定计策，何须辛劳大众，双方各带几个随从见面即是！”萧澜冷笑道：“若是你家头领设计引诱我等轻率前去，擒杀我等，该当如何？”

与疤面汉子一并来的那人蓦地开口道：“空旷之地，各位将军莫非连我等区区几个山贼也惧？”呵呵冷笑，续道：“众将军倘若连这点胆色也无，可见堂堂大金国中也多是些酒囊饭袋之徒，我家大头领不投也罢！”众将方有人要怒斥，韩常却适时的哼了一声。萧澜脸上的愠色变为微笑，向韩常请命道：“韩将军，那属下且去走这一趟了！”韩常知萧澜去再好不过，于是只当看不见完颜盈怒视自己的目光，道：“如此辛苦老弟一番了，些许个小要求只管答应，此事若成，老哥为你请头功！”萧澜哈哈一笑，似是全不将那两千山贼放在眼里，向那二人道：“本将独自随你等去，你等且带路……”话音尚未落，完颜盈抢着道：“我也随你们去！”这些日子完颜盈萧澜二人虽仍没圆房，夫妻间的感情却是好了不少，听萧澜欲孤身犯险，她便急着要与他同行。

她身后的两名婢女微微动容，亦是想要一起随二人去。萧澜佯装微微不悦的道：“我自去便是，你一女子，去了别人笑话！”完颜盈懒得和他废话，道：“我这趟跟定你去，若不答应，你便别想去！”她言罢瞧向那传信的二人，道：“我与我夫君二人同你们去，可行得？”那人道：“夫人女中豪杰，焉有不行之理！”萧澜心想这趟应当无甚危险，便不吭声默允了。完颜盈回头嘱咐了两名婢女，叫她们安心等待，之后让那二人带路，前往约见之地。那二人遂将自己所乘得马匹取来，萧澜完颜盈二人脱了金军大队，随他二人往北行去。

泾州地处西北，境内黄岗丘壑，绵延纵横，放眼望去，尽是一片土黄之色。四人沿着官道，驱马向西行了一二十里，之后北转，入了一条岔路，途中倒还顺畅。那二人行在前，萧澜完颜盈在后，两边隔了二三丈。完颜盈举目左右远视，见近侧道旁无遮无拦，一眼可瞧到几十丈外，心下稍安了些。萧澜自忖在这等地势，哪怕是确有埋伏，自己也能和完颜盈跑脱，遂打消掉了仅有的一点疑虑，一心行路。实则如果危险真得不小，萧澜亦不会以身犯险，更不会让完颜盈同去，只是在此陌生之境，金军尚不太安心罢了。且若是畏首畏尾，不敢与那伙山贼接洽，岂非金军耻辱？

再行了几里地，众人已可望见前头的一处秃山岗下、黄土地上一堆显眼的怪石。那疤面汉子指着那儿回首向萧澜完颜盈二人道：“将军，就是那了！”萧澜应了，众人打马加速，不多时便到了那地方。只见这是个极其简陋的座处，说是石亭，却连个柱子顶盖也无，唯有几块斑驳的大石块充作桌凳。那“石桌”上现摆了一张皮图纸，给两柄二尺来长的短剑压着。桌旁坐了三人，右边一人是个女子，二十一二的年纪，身材纤瘦，面貌姣好，肤色微黑，若是能细心打扮，亦是个美人；中间那人约莫二十三四，隆准短须，目射凶光，腿旁还倒搁着一柄短把狼牙棒；左边那人白脸无须，方巾束发，腰部挂了两个皮囊，不知装得是何物。三人俱是身穿野兽皮毛做得衣袍，浑身透着彪悍匪气，无疑是那蜈蚣寨的头领。见那二人把萧澜完颜盈带至，三人一齐站起，那女子开口唤道：“可是大金国的将军来了？快来这边！”石桌凳旁边不远之处立了一个丈许高、胳膊般粗的木杆，用以拴马。萧澜完颜盈二人将坐骑的缰绳系上木杆，和另几匹马拴在一起，而后朝那三人走去。萧澜抱拳笑道：“小将见过三位，不知哪位是贵寨大头领！”

两方当即互道身份名姓，经那女子介绍，萧澜完颜盈得知中间那个汉子便是蜈蚣寨的大头领夏威，匪号“雄虎”；那腰挂皮囊的是二头领田青山，外号“百步夺命”；女子是三头领，叫毛娟娟，匪号“雌虎”，乃是那夏威的压寨夫人。道毕了姓名身份，那毛娟娟引萧澜夫妻二人坐下。萧澜坐在一块石头上，开门见山的道：“大头领欲投我军，有何条件？”但听三人之中毛娟娟道：“将军，我等要求不多，只有三个：一是得给个八品官予我家大头领；二是泾州城得手后，城里的财帛我们要分一半；三是寨子里的两千弟兄们不能分散了，投了你们后仍聚一处，且不得为前事寻衅。你们可依得？”萧澜口内沉吟，他头一回交涉这个，偏生性子又不果断，心下思索了半晌，仍未决定是要和毛娟娟讨价还是一口应下。完颜盈坐于萧澜身旁，见他久不回答，不禁说道：“我军有军纪，只要你们能遵纪律，并一心为我军效命，便是再高的官，也授得你们！”毛娟娟笑道：“投了大金，便是大金国的人，自是遵得你们的规矩！”夏威呵呵笑道：“升官发财，人生乐事，我等定会一心效命！”毛娟娟神色微紧，给夫君使了个眼色，之后朝二人笑道：“大金国一意待我等，我等自是一心效命！”完颜盈暗暗观察三人，瞧那夏威神情直率，似是一心想投金朝；那毛娟娟举止言语精明，显是由她主谈；只是那田青山面色凝重，目光低垂，不知在打得什么主意。她心想只要拿下泾州城，这些小要求答应他们不妨，便暗暗伸腿碰了萧澜一下，示意让他允诺。萧澜也是想一口答应了，感到完颜盈动了自己一下后，霍然道：“好！我们应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