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途 十

雨渐稀止，萧澜一路奔跑，心大骂那少女不乖之极，自己辛苦助攻城部队破城，管她借匹马，不借便罢了，还羞辱自己，今后哪有人肯娶她，真该老死嫁不出去。萧澜以往遭人鄙夷，常会暗自悲哀忿忿，但今日遭完颜盈嘲辱，倒不感恼怒。他有元帅完颜宗翰和指挥这次攻城将领大抃的肯定，自是不必在乎完颜盈。萧澜懂得凭别人的赞许肯定，及自己的满意，坚固心灵，以挡无关人的话语。然而他无法全不顾外人的看法，欺哄自己弱小的内心，正是因此，他才从军来争功名。

好在萧澜功力卓绝，狂奔疾掠，几里路不用多久行完。午牌时，萧澜回抵西师营地，衣衫也未换，带着一身湿漉漉的血腥，直入帅帐向完颜宗翰复命。完颜宗翰整了衣甲，正坐在帅帐与西路军众将领议事。见萧澜来复命，完颜宗翰点了点头，挥手示意他去换衣。萧澜回帐脱光衣服，裹了股上的箭伤，擦净锁子甲和虎狼剑，之后运功蒸干给血迹染红些许的里衣，凑合穿上。皮甲上渗染了不少血污，目下没工夫擦洗。他只一套皮甲，未有替换，更不可能去穿铁甲兵的厚甲，惟有管人暂借了件皮袍子罩在锁子甲外。金军中独眼狼萧澜凭高深莫测的冰火阴阳功力很得人敬服，人缘甚好，似完颜盈那般嘲辱乃是绝无仅有。

萧澜再到帅帐之际，诸将已离去，帐内只有四名亲卫坐着。完颜宗翰招萧澜近前坐下后，出乎他意料的问道：“萧澜，你今年多大了？”不想元帅忽然问这个琐事，萧澜一愕，答道：“快二十了……”四下并无外人，完颜宗翰又问道：“从军参战许久，可习惯？”萧澜沉吟道：“还好，血腥杀戮，略有不适。”完颜宗翰微笑道：“可有妻室？”萧澜一想到石楚楚，心底便满是美好的憧憬，道：“订了一门，仗打完回去便成亲！”完颜宗翰稍一摇头，道：“战事未有那么快可了！”见萧澜不语，完颜宗翰神色一肃，说起了正题，只听其道：“你还年轻，是个人才，不可能随本帅太久，迟早要出去担任将领。”萧澜仍是那一句道：“感谢元帅栽培提携！”

完颜宗翰道：“你虽非女真人，但只须忠心，肯学习省悟，凭你的本事必然前程似锦！该大胆时只管大胆，该谨慎时须得谨慎，勿妄言，也勿轻易露出喜怒！”萧澜知道自己今日求情之言有些莽撞，坐着微一躬身道：“澜知道今日言语鲁莽，还望元帅勿怪！”完颜宗翰摆摆手，道：“无妨，本帅无怪你之意，只是要你懂得判断说话之时的情形，多加思索，不可有什么便直接讲出什么，此与你前程颇有关联，你可明白？”萧澜一知半解，勉强的道：“澜尽力明白！”

完颜宗翰道：“你今日一番话说得时机恰好，本帅正有宽恕之意，便顺势允了，我军士气大振，一举破城，挞不野也觉欠了你的情。”话稍顿，他接着道：“进言得瞧时机，倘若所言时的情况不对，便不好了，故你将来公然言语得看明情形时机，若是不明，则不如不言！”萧澜懂了完颜宗翰话中深意，颔首道：“澜懂了，谢元帅点拨，没齿不忘！”完颜宗翰眼内闪着精光，说道：“本帅眼中，郭药师，耶律恕，余睹等皆不如你，只要忠心事我大金，绝不薄待！”郭药师原是辽将，辽国将崩时投降宋国，后金军南下，又降金军，被赐姓完颜。此人才干平平，又反复无常，完颜宗翰瞧其不起，只称其本姓。

萧澜起身表忠心道：“我虽在宋地住过几年，却宋却是只有怨恨，今辽已亡，我来投元帅，乃是愿凭本领博一个功名富贵，摆脱卑贱，元帅既能给我，澜何来二心？”完颜宗翰抚掌笑道：“说得好，你只要忠心耿耿，所求必能得！”萧澜重新坐下，完颜宗翰又给他说了一番，大意是隐晦的叫萧澜将来出去掌兵后，须站在自己势力这边，保他加官进爵。最后完颜宗翰环顾帐内一众亲卫，朗声道：“只要忠心跟着本帅，定量才而用，决不薄待！”众亲卫齐声应是。

过了一阵，完颜宗翰率众亲卫兵士数百人出了营盘，策马前往东师营地会见完颜宗辅。萧澜见三军将士俱在收拾拔营，暗道该是要入濮州城了。几百人须臾到达东师营寨，完颜宗辅的帅旗移至濮州城西北，其现正与几名重要将领在一座简易帐子里等完颜宗翰议事。待完颜宗翰入帐坐下，完颜宗辅道：“我军已占城池，据报除一支数十人的队伍拼死突围外，其余守军或死或降。”完颜宗翰听竟有敌人突围而走，微微不悦，他严声说道：“我欲屠城以威慑南人，众位以为如何？”言间，他眼瞳的凶芒内含着一丝复杂，心下恨道：“给她陪葬去吧！”他身后的萧澜一惊，以萧澜对完颜宗翰之了解，晓得这城是非屠不可了。出于人性的仁慈萧澜欲试着劝阻一番，旋想到完颜宗翰今日所教自己，明白眼下情形不对，遂静观众将反映，暗暗希望有人能出言力阻。

东师攻城伤亡惨重，众将心里皆有屠城之念，听完颜宗翰提议，均想他是大营被袭，恼羞成怒了。当下东师将领无一人反对，都同意完颜宗翰的屠城之举。不然照完颜宗翰吞州并府，席卷河北的战略，宋军坚城尚多，若是每城都死守，金军哪来的士卒去拼？定下屠城之议后，众将谈了些军务，至黄昏，完颜宗翰与完颜宗辅同众将士入城，要在濮州城守臣官邸内共用晚饭。夜幕低垂，金军完全了控制濮州城，守臣被执后不屈死节，残余守军战死、投降、遭俘，城上换了金军的黑色旗帜。城内家家闭户，街道空荡萧索，似隐隐可闻幼儿的啼哭之声。

萧澜随元帅抵达一处规模较大的宅子，大厅内已设了筵席，先到的金军众将领正在恭候两位元帅。完颜宗翰完颜宗辅并肩而入，分坐首席，亲卫们侍立左右。只见完颜宗翰斟一盏酒，举盏起立，面无表情的道：“本帅先敬为我大金征战之死伤士卒！”话毕“咕噜咕噜”将酒饮下。众将亦都起身举盏，敬阵亡的金军将士。完颜宗翰又斟了一盏，大口饮了，“再敬破城之功臣！”令道：“我军在濮州休整七日，之后兵发开德！”

元帅令毕，众人坐下开席。单就末位的完颜盈还站着，但听她道：“二位元帅，我有破开德之策！”完颜宗翰微讶的瞧着这个女孩儿，说道：“你有何策？且说来听。”完颜盈道：“我适才领兵入城，夺守官府邸时，搜得了不少书信，其中便有开德守臣王棣的，我军大可先派人造谣称王棣已通我军，继而陈兵开德郊外，作一种已与王棣约定的样子，再遣人威吓催降，城中军民必乱，我军伺机趁势夺城。”她随父亲在析津府驻军后，开始学习汉语汉文，且给自己取汉名完颜盈。今日搜得一堆书信，粗粗观了一遍，再从仆人口内得知了王棣此人身份，便想出了这条计策。

她说得信心十足，站在完颜宗翰身后的萧澜听了则不以为然，心想宋人岂有那么傻？转念想到她既能读懂宋人书信，那也应会宋人之汉语了，心里略有几分惊讶。完颜宗翰瞧了完颜宗辅一眼，却见完颜宗辅也正视向自己。完颜宗翰笑道：“好，此策若能助我军破城，本帅记你大功！”不损一兵一卒获得夺城之机，这等计谋将帅们自是乐用。

筵席吃罢，完颜宗翰和完颜宗辅二人暗遣诸将派兵屠城，随后分别去安排好的厢房休息。人皆有仁心，将城中男女老幼通通杀绝，虽在战时是常有之事，但不可否认此举残忍之至。萧澜心念屠城之怖，晚饭也吃得味同嚼蜡。等到同完颜宗翰来到卧房，四下无外人后，他才试着说道：“元帅……”完颜宗翰正解甲欲歇，道：“何事？”萧澜微微嗫嚅的道：“屠城实是过于残忍，澜请元帅怜之！”

完颜宗翰闻言，手上动作一顿，看着萧澜说道：“你以为我愿屠城？”他接着卸甲的，“此事确遭天谴，我岂能不知，可眼下逢战乱之事，若不屠城，如何威慑南人，迫之投降？”萧澜尚要再言，完颜宗翰又道：“屠杀不比抢掠，谁愿杀老孺，军中上至我，下至阿里喜，谁会愿意干此等下作之事，皆是时势所迫。若不屠城，我军何以立威，何以震慑南人？”完颜宗翰深沉的接道：“萧澜你要记住，慈不领兵，要善查形势，不该仁慈时仁慈，乃是绝了自己的进路！”

萧澜领训，默默退下，心道：“都不愿屠杀，又何苦屠杀？”他想自己劝过，也算尽了力，心里暗叹一声乱世的悲哀：“我也算尽了份力，你们切莫怨我，要怨便怨这乱世的兵灾……”百姓们最最害怕的事不幸发生，上万金军夜里开始逐街道的将城中居民不论男女老幼一一屠杀，财帛钱粮尽掠，有的妇女先奸后杀，恶性一览无遗，尽吐一月以来的攻城怨气。夜风呜咽，仿佛天也为之恸哭，星月匿在云后，似不忍见这凶恶。金兵挨家挨户屠戮，城中百姓的悲声久久不散，许多门户里有鲜血流淌而出。

命运难以捉摸，若没遇见石楚楚，萧澜不会有今之困惑。他一夜未眠，脑中闪过千百种思潮，他本身是一贱民，屠杀百姓，就像屠杀他自己一般。他懂得你怎样待人，天便怎样待你的报应之理。自己从屠城者破城，与屠城者何异？萧澜晓得屠城应已开始，无辜的妇孺们正遭着金兵屠杀。他想着自己这么做是否错了，该不该及时醒悟改变。他不由紧握了一下双手，心知这双手已染了战争的血腥，洗不脱了。

“楚楚她……会厌我吗？”萧澜头一次疑惑自己能否得到所希望的，他想石楚楚既同意自己从军，当不会怪自己才是，且屠城杀降又非自己之愿。他转换念头，自己身处乱世，所求仅是功名富贵，不被人轻视罢了，又有何错？自己哪怕不从军，金宋两国该打的仗仍是会打，要屠的城还是会屠，自古世态如此，为之奈何？自己只要能宽仁时尽量宽仁一些，就算对得起老天了。

至此，萧澜算是理清乱麻，想通明了。他全无睡意，于是起身着靴，出了亲卫住得厢房，问站岗的亲兵更次，对方答曰五更两点，萧澜见离换班尚早，便去取来所穿的皮甲，打一盆水点灯洗涤。风声幽幽，入耳似是冤魂的悲怆。萧澜看着甲上干涸的暗色血污剥落，在水盆中流转浮沉，黯淡的灯下显得模糊又清晰，萧澜心道：“我杀得人如今自己也数不来了，真得应该吗？”他复陷入沉思，这次怎生也想不明白，索性不想了。对亦好错亦好，自己既不愿改变回头，想有何益？只盼将来能与石楚楚幸福美满，再多做善事弥补吧。萧澜将皮甲洗净穿上后，去值亲卫的班。

人性的自私欲望这一回彻底把公义压倒，然天有报，再悔已晚。

今朝又是一个阴雨天，完颜宗翰反常的睡到近午方起，吃过饭来到官邸的大厅。晚些时，金军东西师众将领一一前来告知城内情况、各部屠戮抢掠几何。屠城之举一损天和，二惹民怨，三犯人之怜悯心，是以众人面上均无甚光彩。萧澜瞧完颜盈今日见完颜宗翰神情略带两分往日没有的惧色，少了几分桀骜，猜她十九是见到屠城之惨景，内心惧怕下屠城令的完颜宗翰。他心想：“现下我都有些不敢出去，恐见妇孺尸骸，何况她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娘子。”

至傍晚，早晨的细雨止息，萧澜随完颜宗翰去各部巡视。完颜宗翰的亲卫减至九人，除了三人轮歇，仅有六人跟着。萧澜一出宅门，便见满街的金军士兵，人人穿戴严整，神色肃穆。阴凉微风拂面，湿润的空气之中好像飘荡着血腥尸臭，萧澜不禁暗暗打了个寒颤。街上无一个百姓行人，静得唯有完颜宗翰和自己等人的脚步声。萧澜本想将屠城之郁默默忘下，如今虽不见尸骸，仍觉可怖，这座城直仿鬼域。数日后金军火焚濮州，兵发西北，向百里外的开德府前进。只留下这座无一活人的死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