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途 一

萧澜惊道：“你……你怎会在此！”他手一松，手中衣甲掉入河内，险些给水冲走。女巫声音淡淡的道：“我何以不能在此。”她移步走近萧澜，后者捞起衣甲，不自觉的退了一步。女巫笑道：“你怕我？”萧澜见她一双幽黑深邃的瞳孔瞧着自己，眼神中似有一丝玩味，心下忖道：“我没由来怕她做啥，她杀的人未必有我多！”想到这，萧澜壮着胆子，说道：“怕你有妖法！”

女巫又问：“你喜欢杀人吗？”萧澜摇头道：“不喜欢，杀人命伤天理，我都是没法子才杀人！”那女巫道：“既然晓得伤天理，又何敢杀人？”萧澜道：“我除了杀人，再无别的大本事，若不杀人，不能发迹。”女巫怔瞧着他，面纱下看不见她的表情。她似在对他说话，又似在自言自语：“你为了自己的欲望而伤天理，也不愧疚？不怕遭报？”萧澜冷笑，心道：“世上损人利己者多矣，他们行得，我为何不行，且战场厮杀，我不杀人，莫非给人杀？”他金国语不精，这句话较复杂，他说不出，便冷笑一声作答。女巫步至河边，垂首注视着流淌不息的河水，轻叹道：“随波逐流的人啊，你好像行在黑暗中遍布荆棘的山上……”

萧澜未去理会她，兀自运功将湿了的衣甲烘干穿上，接着将虎狼剑插回鞘里，转身向金军营地奔去。他行出几十丈，忽见一条黑影从后掠来，追上了自己。萧澜停步一愕，那黑影已如鬼魅一般去远，没入雾中。萧澜一怔后才意识到是那女巫，心下讶道：“想不到她有如此功力……”他心觉这女巫非是易与之辈，亦搞不明白她为何会对自己说这番话。呆了一会儿后，萧澜启步奔掠往金军营地。抵达时，完颜宗翰已穿整甲胄坐于大帐内同亲卫们用饭，见萧澜归回，便招呼他同食。萧澜入座，暗自想那女巫不知可曾到了营地。

朝食罢不久，带三分书卷之气，能文能武的后军将领耶律恕来中军帅帐，报曰昨夜一战留下了贼军五千余具尸体，后军伤亡六百余人。尸体今早俱已处理。完颜宗翰闻毕点了点头，问道：“本帅观这支部队战力不俗，不似一般贼匪，可知其底细？”耶律恕道：“这些贼人的尸首中不少人的脸上刺有八个字，极有可能是之前怀义所报，盘踞在太行山一带的‘八字军’。”完颜宗翰“噢”了一声，道：“原来是这支南军！”语音一顿，他微愠责道：“昨夜南军大举来攻，何以无斥候提前来报？”耶律恕神情一紧，道：“昨日派出的斥候有不少人未归，想是被贼军迅速拔了，才没来得及放鸣镝传讯！”鸣镝是一种能发出尖锐声响的箭，军中用以远处传信。斥候被杀亦是常有，完颜宗翰并不责怪，道：“如此罢了！”转向亲卫下令道：“去前军传令，令突合速午时过半出发，各军未时俱拔，各部保持戒备按原路线继续前进，若无敌阻，务必行出五十里。”

阳光自东向西，照遍大地。突合速前锋启程半个时辰后，完颜宗翰大军主力在未时继续向东行进。这些日子宋军连连袭扰，大大延缓了金军的进军速度，自太原往隆德府，六百里路十天才走了四百里，离壶关仍有二百里距离。经昨夜一战后，金军这日未再受到宋军的骚扰，行军很是平顺。至第三日晌午，金军正照常行军时，有人奔来传讯，一名元帅亲兵来向完颜宗翰禀道：“元帅，怀义将军派人来报，前方三十里处有贼军占据高地，当道扎寨拦截我军，人数逾万，且有许多南朝高手！”

完颜宗翰身披一件绣金紫红大氅，神采奕奕的骑在马上，他沉声问道：“前方三十里处是何地势？”旁边一名亲卫答道：“元帅，据之前斥候察探，前方三十里处应是旷野，并无险要之地。”这条路完颜宗翰行过几次，确不曾记得壶关附近有何险处，他下令道：“令突合速部在敌寨前列阵以待本帅！各军迅速前进，准备接战！”完颜宗翰座下战马乃是皇帝完颜吴乞买御赐，周身青鬃无杂毛，体壮颈长，背阔如牛，个头比寻常塞北之良马还高，马蹄可碎生铁，极是神骏不凡。似是闻到了血腥，神驹响亮的嘶鸣了一声，完颜宗翰笑道：“它还不甘寂寞呢！”笑声狂傲自豪，大有不可一世之气概。

中后两军紧挨着，前锋离中军约十里，完颜突合速也已收到斥候报告的敌情，刚派人去中军请示是否绕道而过，中军便来了人传令。完颜突合速即令各猛安谋克按步就班，接着朝隆德方向进兵。下午，三万金兵在敌寨前列好阵势，对面宋军在一百丈外的高地上建了营寨；当道亦有一座营寨，设木栅栏拒马防御，营寨外数丈还挖有宽阔的陷马坑。金为水德，旗帜主为黑色；宋属火德，旗帜主为赤色。宋军寨内均插着的赤色旗帜，两军交兵，旗帜之别鲜明。宋军这两座营寨紧紧相连，互为犄角，可想而知寨内必还有大批弓弩严阵待敌。

秋阳之下，大战在即，密集的军阵远远望去犹如蝼蚁成群，金军士兵手中刀斧映射出刺目的光芒，天地一片肃杀之气。金军阵内，完颜宗翰同亲卫们策马居于阵中心，一名亲兵奔来禀道：“元帅，土囊已备好！”完颜宗翰听罢，挥手令道：“传令各军按次出击！”金军以鼓声、号角一长声为进兵；鼓停、号角声短促为退兵。现阵中几十名塞北壮士各自敲打着皮鼓，吹着号角，隆隆鼓角之声响彻云霄，形成一种紧张且雄劲的节奏，仿佛在催促鼓动着人抛下理智行残酷杀戮。

随即金军阵形开始移动，涌出大批兵卒，身背着装满泥土的大皮囊向前行进。至离宋军营外约三十丈的陷马坑前，正要把土囊丢入坑内填塞，蓦地有“嗖嗖……”的破风声响起，陡见宋军扎在高地上的营寨内激射出一排粗箭矢，紧接着便闻得不少背着土囊的金兵惨呼，被那长矛一般大的弩箭穿破甲胄钉死在地上。众金兵睹状，俱不由战栗，却是未敢溃散，赶紧地将土囊丢入坑内然后撤回。宋军当道所扎之寨就在那些金兵的正面，现下几轮弓箭射出。这些背土囊的金兵所穿皮甲虽无铁甲军那般坚固，亦非普通弓箭能轻易穿透，但飞矢如蝗，金兵仍难免被射死射伤不少。待这队二百人的金兵丢完土囊返回金军大阵，已是伤亡过半。

完颜宗翰仰首望了一眼宋军在前头道路右侧高地之上立的营寨，心里惊讶这伙贼军竟有床子弩。他喝止了第二队士卒再去填土囊，唤来完颜突合速，从后军调予其两营汉军，命其部攻上那高处的营寨，毁了床子弩。完颜突合速领命，即去调动部队。早年其曾领八支谋克破了太原府北边石岭关上的数万宋军，灭敌几尽，今大军在此，面对这螳臂挡车的宋军自是有把握吞之。

床子弩乃是重甲部队的克星，完颜宗翰本是打算拼着伤亡数百人填平陷马坑，以铁甲军冲破敌寨。可宋军有床子弩，能克铁甲军，故只好先攻上高寨毁了弩，再以铁甲军破当道之寨。那营寨之处高约两三丈，下方地势倾斜，倒不曾挖有陷马坑。只瞧金军阵中出来五支谋克，六百塞北军持盾列队，众百户立在最先，异口同言高声道：“我们冲在前，我们不退，你们亦不许退，要死我们先死！众军士随我们冲，奋战前进者励，畏死回顾者杀！”几名百户喊毕，反身率军向那高地冲去，一营汉军紧随于后。萧普萨率弓箭队列弧形阵，在五十丈外向那高寨抛射火箭。

寨内宋军早调整好床子弩，见敌主攻己处，迅速发射弩箭。这一排床子弩箭射去，登时将金军仰攻之兵所持之盾刺穿，不少金兵的身体被此箭扎了个对穿，弩箭射穿先前一人，势亦不停，又连带一串射死后面两三人，威力极大，煞是骇人。金军并不溃乱，人人咬牙越过同伴的尸体继续朝上冲锋。弩箭方发，宋军抛下大批滚木礧石，金军惨叫声不迭。一时箭若火雨抛洒，滚木礧石似雪崩没地，战鼓呼喊声震天。金军再受滚木礧石之击，前进队形顿乱，伤亡惨重。几名士卒转身欲退，立遭带队的军官杀死。按金军纪，凡见士卒逃遁，伍长杀之，伍长逃遁什长杀，什长逃遁蒲里衍杀，蒲里衍逃遁谋克百户杀，以此类推。完颜宗翰治军严酷，这支金军哪怕处在这般险境，亦仅有几人撤退，绝大部均是决死一心向前冲杀。因为回头必死，前行或能博生。萧普萨亲自拉弓发箭，箭不虚发，在四十丈外射死了多名高寨上的宋兵。可他部下所放的火箭则大半没能落准位置，未起多大作用。

床子弩射程甚远，宋军这次用的能射一百五十至三百步，金军大阵在一百丈、二百步外，正在宋军射程之内。高地上的宋军以礧石滚木阻那千余仰冲的金军，床子弩改对着金军大阵完颜宗翰的帅纛处放了几轮箭，虽射不到完颜宗翰等将帅，亦是射死了不少人马，金军阵中士卒不禁都颇为恐慌。完颜宗翰晓得床子弩之威，故要先毁去此物。他望了眼前方遭木石打死打伤近半、却依旧舍命冲突的金军，转首喝问自己的众亲卫道：“哪四人愿随行冲击！”

众亲卫闻言，人人俱高声请战，完颜宗翰点了四人，遣他们随大队冲向那高地之上的营寨。那座高寨下的斜坡较短，约十二三丈，士卒并不难冲上，此刻那突击的金军已冒着滚木礧石冲上了宋军的阵地，开始与敌肉搏厮杀。这边萧普萨部停止发箭，免得误伤己军。完颜突合速迅速又调集了六支谋克和一营汉军，由完颜宗翰四名亲卫高手打头，千余人在战鼓号角声之下执刃冲上。完颜宗翰常派亲卫替代自己带头厮杀，以激励士气，这次的四名亲卫中自是少不了萧澜。

前头已有士兵攻上，宋军的木石俱停，之后仰攻的金军冲上去便顺了不少，几乎未受到甚阻碍。坡顶喊杀惨呼声不绝，萧澜方冲至，入眼只瞧前方银光飞舞，宛如白虹暴洒，光华过处，血喷若泉，数十名金兵各个肢断体残，死状奇惨。萧澜定睛一看，原来那是个执剑的矮汉子，心中暗惊，想到元帅令自己等毁去床子弩，遂凝目望去，见前方一二十丈外一处凸起的高地上置有几张巨大弩机，由近百人赤膊操持。萧澜尽管不曾见过床子弩，也能猜得一二，旋即呐喊一声，同另三名亲卫及各百户率着后面的金兵向那儿冲去。

这些宋军多是乡民打扮，只有少量穿了甲胄，其中不少人面上刺有“赤心报国，誓杀金贼”八个字，无疑又是那天夜晚袭攻金军的“八字军”。萧澜提气纵身腾起，盘空一匝，跃过坡顶上混乱拼杀的千百人，落在了一众宋军之内。他挥虎狼剑砍倒了三名宋兵，倏地欺上四步，一剑削断立在此处的木栅。待要跃去毁掉前头五丈外高地上的六架床子弩，蓦地一道匹练从侧面飞来，萧澜忙挥剑格挡。

一声金铁交鸣，萧澜只觉一股大力自手上传来，他右手有缺，握剑不及常人稳牢，这下虎狼剑险些脱手。他急急一个翻身退开五尺，横剑当胸，定神一看，但见一个五短矮胖身材，锦袍金冠，圆脸细目，长着八字山羊胡须的四旬汉子，手握一柄青锋宝剑立在那里。这人满面肃穆，眸子缩成一线，露出浓浓杀机，剑下一滴滴淌着鲜血，正是适才那杀人如麻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