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途 六

关中长安，宋属永兴军路，称京兆府，乃是古时著名的都城。西周前汉，大隋盛唐，皆曾定都于此。然而自唐之后，王气东移，三秦之地武备虽强，繁华富庶则远不及东京开封府。年初金军入东京城后，开封府一落千丈，无昔日之辉煌。京兆府却未遭战祸，如今仍是一片繁荣热闹的景象。当下乃是寒冬腊月。大雪方停，街市上白雪皑皑，屋瓦之上一片银装。人人均穿着厚厚的棉衣，以御严寒。

城西街上，从开封来到此地不久的花家班正在这摆场子卖艺。班主花洪敲打着一面皮鼓，大声吆喝，引来路人围观。萧澜左颊的皮肉伤痊愈，左目则的确盲了，虽仍会正常眨眼，可一片黑暗，瞧不见任何物什。外表上看，他坏死的左目比完好的右目要黯淡不少，且瞳仁边上有一抹深色，应是留下的创痕。富尧表演完缩骨功后，只见萧澜用一个大腿粗的铁碗，装满未化的积雪，双手捧着行至众人眼前。花洪的大女儿花草儿在他身旁大声讲解道：“这位兄弟通晓阴阳之术，能驱使寒热之气，别看他其貌不扬，他不消半刻便能将冰雪化为热水，再将热水凝为寒冰，更能吹气使火焰飞腾，使露水凝结，小女子决不欺瞒各位，各位看官请睁亮眼睛，若是小女子所说不假，还望众位舍些小钱，让这位兄弟能吃顿好饭！”

萧澜趁她一句一句缓慢说话的工夫，正施展内功将雪融化。花草儿话说毕，便听见围观看们的质疑催促声。她与萧澜配合已有默契，暗忖差不多了，迅即一指身旁萧澜，朗声道：“众位请看，看小女子有无妄言！”她这一吆喝，围观的数十人纷纷将目光投注到萧澜身上。还有的移步趋前，查看那铁碗中的雪是否变为了热水。凭这几下工夫，萧澜所捧碗中的雪块融化，变为温水，且正在迅速变热。看客们见他碗中的雪当真已变为水，还冒着丝丝热气，无不惊骇。有不信邪的伸手一触，直将手指烫红了一截。花草儿旋又出声讲解一番，萧澜施玄冰真气，使铁碗中的热水冷却凝结，没一会儿便成了一块坚冰，展示给众人观看。

人群三丈之外的茶铺内，坐着一个白衣文士。他看上去三十岁许间，穿着一身上好的白狐皮裘，脸膛光洁，五官端正，浓眉大眼，相貌算得上俊秀，只是体形偏瘦，脸色煞白，几无血色，人亦略显病态，精神不佳，看上去似是活不了几年了。此人姓李，单名一个誉字，外号“银狐”，乃是明教西宗圣火教的光明右使。为人精明，善算计，料事无有不中。虽有传言说他乃是明教西宗之主“金钗”潘姿仙的男宠，可自李誉出道以来，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西宗上下无不敬服。江湖上提到此人纵是褒贬不一，却没一人不佩服他的才华本领。昔年西宗五子，“金银铜铁玉”，那“银”本是指现今的光明左使“银笛”第六谦，但李誉在江湖上的名声太响，第六谦又常年居于总坛不涉外地，“银狐”之名便逐渐将“银笛”取代。

当下哪怕寒冬，可李誉仍是拿着他那把折扇，眯着双眼轻摇慢扇，佯装潇洒。李誉所拿之扇，比之一般折扇长些，扇骨乃是白银制成，扇面乃是雪蚕丝织成，其上甚也未画，一片银白之色。李誉身后侍立着两名十七八岁芳龄，衣着体面的婢女，俱都是朱唇玉肌，容貌出众。左侧婢女脸盘圆润，垂头玩弄着衣角，予人娇憨可爱之感；右侧婢女巴掌脸，薄唇尖下颔，神色稍显深沉，兀自注意着四周，并不时歪歪脑袋思忖。

闻得旁边人群中又爆出一阵惊骇之声，李誉一合折扇，在老旧的木桌上敲了敲，说道：“莲儿啊，给钱去！”神情懒散，好似一个庸碌的败家子。左侧那名脸蛋圆润可爱的婢女闻言，心疼的哀叹一声，转身向那卖艺之处行去。李誉接着又说道：“翠儿啊，去，咳咳……给爷儿我约石敏娘子，今天酉时二刻兴德楼，就说爷我这有她……咳咳……要的上好‘台阶’！送完信之后你直接回兴德楼等我。”李誉体质甚差，说话间不时咳嗽。另一名婢女应了声，微微一福后，行入川流不息的街道，倏地不见。

那被唤作“莲儿啊”的少女娇喊着，钻入拥挤的人群，来到花家班众人面前。她在众目睽睽之下、一群人的惊叹声中，将一锭足有五两重，黄澄澄的金子塞到刚表演完的萧澜手中，并故作大声的道：“这是我们爷给大兄弟你的，小心收着，切莫别让贼人偷去骗去了！”声音娇细，语带歧义，听来十分讽刺。她说完，故意娇哼一声，接着佯装离开。走了两步却又折返回来，步到捧着托盘讨钱的花洪面前，掏出几文小钱，丢在盘内，一脸看不起对方的样子，说道：“小姐穷，莫嫌少！”在京兆府卖艺三日，这女子便来了三次。每次卖艺的地方不同，可这女子总会出现。除第一次那位穿白狐裘的官人来过外，后两次均是这女子独自来的，三次皆是这般，金子给萧澜，几文小钱给花家班，闹得花家班众人暗生怨意。花洪心下虽亦不痛快，可不好发作，惟有咬牙忍着。

莲儿给完了钱，回到李誉身旁后。李誉即把折扇一收，道：“走，去兴德楼！”莲儿环目一匝，不见翠儿，问道：“爷儿，翠儿妹呢？”李誉捂口“咳咳”的咳嗽了两声后，说道：“干别的活儿去了，咱们先走！”莲儿答应一声，过来搀起李誉，柔荑摸了摸李誉那只握着扇子、削瘦如鹰爪的手，但觉所摸之处一片冰凉。她忍不住心痛的“哎哟”一声，说道：“爷儿，让你带暖些你不听，手又冷得紧呢！”这话全无做作之态，实乃出自真心。李誉趁机在莲儿温暖细嫩的小手上摸了两下，口内含糊应道：“嗯嗯……我们快回兴德楼去。”语毕不禁轻咳。

莲儿搀扶着李誉，出了茶铺，嘴里不依的说道：“爷，你得听话注意身体啊，再去麻烦医士多不好啊……”李誉目下心情不错，便任她罗嗦。两人走到几丈外的轿子前，候着的轿夫见主人来了，立即揭开轿帘。李誉入轿后，四名轿夫起轿，前往城南的兴德楼。他们一走，藏在附近不起眼处的数个身影迅速跟上，远远护卫。

这轿子从外看去并不华贵，较为简朴。四名轿夫抬着轿子，李誉坐在轿中，莲儿在前引路，那几条身影则在暗处跟着，确保李誉安全。李誉本是明教西宗的奴仆出身，幼年跟随管带他们的先生学习。李誉天资极佳，聪明且狡诈。数年研读书籍，努力求知，在十二岁时，得先生称赞是“将来有孙子苏张、子房陈平之能”。可尽管如此，李誉却仍因出身卑微，得不到西宗的重视。李誉不甘心屈居人下，一直在寻觅出人头地的机会。终于在他十四岁那一年，机会来了。

西宗之主潘阜的女儿，年仅一旬的潘姿仙遭北宗之人暗算，大腿股处中了一支抹了奇毒的袖箭。此毒名“六道轮回”，毒性强烈，是由六种毒药制成，共有六种配法，须以毒攻毒才能解去。且六种毒药混合，无法细辨其成分，故而除施毒者外，其他人不可能直接辨别出是哪一种毒药。此毒之凶戾绝妙，号称当世之冠。毒药有六种配方，解药自也有六种配法。西宗神医赫连绪不知毒的配方，不敢贸然配解药救人，回禀潘阜说需找人以身试药，让他确认是哪一种毒药配方后，他才能选择解药，不然若是用错了解药，轻则中毒者体质变差，影响寿命，重则瘫痪甚至丧命。潘阜虽是正派人士眼里的魔教头领，为人处事却较为正直，不愿强逼人试药。可女儿性命难保，其亦不能瞧着视若珍宝的女儿丧命，更不能向对头妥协。踌躇犹豫间，李誉不顾主仆之别，硬来到潘阜面前，恳求潘阜给自己为少主试药的机会。

李誉听闻少主中毒，需要找人试药，便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当即决定赌上一赌，以自身性命博一个出头之机。他向主人潘阜恳求为潘姿仙试药，语气肯定决绝。潘阜正为此犯愁，听李誉自告奋勇，也就答应了下来，将这个十四岁的奴仆交给赫连绪。这“六道轮回”的毒效甚快，解药半日即有结果，试药时间最多需三天。赫连绪先用续命散维护住潘姿仙的身体，使毒性五日内不得侵她心脉筋骨。接着用从潘姿仙身上取出的那支毒箭，刺入李誉的身体，使他中了与潘姿仙一样的毒，再以“六道轮回”的六种解药一一试在李誉身上。由于毒药解药皆是剧毒，解药若是用错，便是毒上加毒，赫连绪得先解去解药的毒，再试第二种解药。李誉运气平平，解药至第四次才试对，他的身体因而受到了极大的损害。事后潘姿仙虽是康复痊愈，李誉的体质却变得弱不禁风，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受毒性影响。赫连绪曾告诉过李誉，说他以后多多进补调养，能活到不惑之年乃是万幸。这倒怪不得赫连绪，六道轮回毒性太强，他以身试毒四次，对身体乃是不可弥补的损伤。若非神医医术精湛，用药巧妙，李誉不死亦残，哪还有命去叱咤江湖。

替潘家卖过命后，李誉的遂得到了潘阜的赏识和潘姿仙的重视，有了一展才能之机。他先是当潘姿仙的谋士，替她谋划前景，并网罗高手人才。三年前潘阜遭白道杀死后，李誉便助二十二岁的潘姿仙登上西宗教主之位，使她成为明教西宗的第一位女教主。随之李誉自己也接替潘姿仙之职，荣升光明右使。明教西宗在他的指挥布置之下，在江湖，尤其是西北之地可谓是盛极一时。因李誉行事多狡猾奸诈，笑里藏刀，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加之他常年手拿一柄纯银白扇面，白银扇骨的折扇；热天穿一袭白衫，冷天穿一身白狐皮裘，无一日例外；脸色又苍白如死人，整个人皆是银白之色。故得了一个“银狐”的称号。

为了今日之权位，虽赔上了半条性命，李誉却觉值了。否则他最多当个奴仆管带，岂有今朝的呼风唤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