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途 四

厨房内满是油垢，看上去甚是肮脏，但食物却是十分干净。耶律鲁随意做了几个小菜，萧澜与小馥在一旁帮些小忙。花家班的人都起的很早，辰时未至，均已陆陆续续聚在厨下，等着吃过早饭好出场子卖艺。算上班主花洪一家，以及耶律鲁小馥，花家班共十五人，加上萧澜十六人。饭菜摆上桌后，耶律鲁便将班子里其他的人都一一介绍给萧澜认识。

班内众人男女各半，大都是贫苦出身，有练缩骨的，有翻筋斗的，有柔术的，亦有踢弄等练碗碟技巧的。众人得知萧澜是新加入的，俱向他问好，萧澜淡笑着一一回应。花洪一家共有四人，一个妻子，两个女儿。除此外花洪还有一个妾室和一个儿子，在关中娘家。昨日中午萧澜所见乃是花洪的小女儿花蕊儿，年方十一，大女儿年十六，小儿子今年两岁。早饭时，萧澜察觉到坐在花洪右侧，一名四十余岁的妇人，对自己的脸色并不好，那眼神仿佛将自己当成了又一个吃闲饭的。而身旁小馥则拘谨了不少，不敢动箸夹菜，似乎很是惧她。

吃过早饭后，众人各自去准备出场子，耶律鲁独臂不便，是以由小馥留在厨下洗碗。萧澜无什么需要准备的，站闲在院子之中。耶律鲁见他立在那儿，独目望着东方上升的炎热太阳，不知在想些什么，遂走上前，拉萧澜走到院子的角落僻静之处，告诉他些事。随即萧澜得知，小馥本是瓦子里的小姐所生，无父无母，是前几年耶律鲁在太原府街市上购菜，大热天的见她晕倒在路旁，无人问津，便抱她回来，从此留她在身旁，有耶律鲁吃的就有她吃的。小馥亦乖巧懂事，每日帮着耶律鲁做些他不方便干的杂活，不多言不浪费且十分勤快，甚是讨人喜爱。

从太原府避难出来，耶律鲁偶然遇上花家班的班主花洪，受其邀请，耶律鲁带着小馥加入花家班，随他们走南行北。花洪乃是幽云人士，有着北方人的豪爽，为人倒算不错，只是所娶正妻胡氏，平时较为刻薄，不知是否此因，致使她所生两个儿子先后夭折。花洪怕断了香火，才又娶了一个妾室，好赖总算生了一个儿子。胡氏尽管不喜，却是无可奈何。花家班常年四处奔波，走江湖卖艺，此次由江南杭州而来，欲经应天、开封前往关中，再经汉中入蜀。一路上有人离去亦有人加入。

了解了这些，萧澜似是明白今早小馥何以那般拘谨，想来这两年耶律鲁和小馥也没少受委屈，心里不禁悲叹。耶律鲁说道：“若不是花班主待我俩算不错，我也不会在此待着，唉！人逢乱世，还是不去计较那么许多的好，有口饭吃足矣！”他说完，转身拭掉眼角的泪花。耶律鲁难得遇个本家亲人，倾诉一番，心下畅快了不少。他瞅见院中花家班众人即将出发，回头对萧澜说道：“快去吧，他们要走了！”萧澜点点头应了一声，之后快步来到花家班众人的人群中，跟随他们出行卖艺。

早晨的天尚不算热，花家班来到城东一处集市上，见此处较为热闹，且无其他杂耍说唱班子的人抢生意，便占了边上的一处空地，敲着皮鼓大声吆喝。开封府经年初的灾难后，其繁华热闹远不如前，花洪亦知在此赚不到甚钱，若非房子租了旬日，早走退不回钱，他早带着众人离开东京，启程前往关中了。

花洪的大女儿花草儿长得颇为俏丽，柳眉大眼，体形纤细，虽长年奔波，面容微黑了些，倒不减美态，反添了几分健康活泼之色。她会踢弄碗碟等绝活，更生得一副如出谷黄莺的好嗓子，故卖艺时多由她负责叫喊解说。鼓声响彻四周，花家班众人摆开架势，登时引来不少路人围观，他们站了个半圆，留了三丈空地给花家班表演。

只听花草儿大声叫道：“众位东京城的父老乡亲们，我们花家班路过宝地，向各位展示一下自幼练习的本事，众位看官若觉得咱们好看，不枉耽搁了这番工夫，便有钱的赏几个小钱，好让我们能吃个饱饭；没钱的便叫声好，好让我们听着也有劲……”萧澜蹲在边上，静静的看着，年幼时他十分爱瞧这些卖艺耍把式的，实是料想不到自己有一日亦会与他们一样。在花草儿的解说声中，一个长着八字胡须，光着臂膀的瘦小个子走到场中人前。

“这位兄弟从小练缩骨功，他今年三十有四，凭打小练的功夫，能穿六岁孩童的衣裳，众位请看！”这瘦小个子名叫富尧，之前耶律鲁曾给萧澜介绍过。花草儿说着，富尧便取来一件五六岁孩童穿的小衣裳，对着自身比了一比，给众人瞧清这件衣裳小了自身甚多，然后缓慢的穿在自己身上。

开封府昔日的勾栏瓦舍极其丰富，各种说唱卖艺之人犹若过江之鲤，多不胜数。开封府的百姓平日里多少亦瞧过一些，倒不觉稀奇。但人人基本均爱凑个热闹，现见有人表演缩骨功，周边无事的路人都暂留下来观看。富尧动作缓慢的将自己上身骨头卸脱臼，再错位安上，使身体缩小。片刻光景，人已奇异的小了一大圈，将那件孩童衣裳成功的穿在身上，并且系好，从外瞧去丝毫不显紧绷。

而后，花洪拿来了三块土砖，给看客们检视，确定这是普通的砖块。接着花洪将砖一块一块缓缓塞入富尧所穿的小孩衣裳里。三块寸许厚的土砖，平均的揣在富尧的胸前。富尧张臂向上蹦了几蹦，只见那三块砖头倏地一一掉了下来，摔在地上，直引得附近叫好称赞声声连连。萧澜也不禁暗暗称奇，独目里闪过惊讶之色。他以前在析津虽常爱拽着母亲陪自己去看卖艺，可缩骨功却是头一回见，暗想果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富尧表演完毕，脱下衣服退到一边，一点点恢复全身关节骨骼。花草儿微微躬身，向围观的看客们作揖，朗声说道：“众位有钱的请仗义疏财，给几个小钱，好让我们能吃个饱饭，来日再给大家献艺！”她说毕，花洪挂着笑脸，捧着一个托盘上前向看官们讨钱。花草儿生得标致好看，声音抑扬顿挫，甚是动听，兼之富尧的缩骨功确是真功夫，开封府中又非贫瘠之地，所以近乎三四人中就有一人给钱，场面倒不算难看。

“谢谢众位看官，我们感激不尽……”花草儿拱手感谢了几句，紧接着让一个能一口气连翻六十余个筋斗的少年来到人前，表演绝活。趁这当儿，花洪来到萧澜身旁，说道：“萧兄弟，一会儿你上去表演可否？”萧澜知道不能拒绝，点头说道：“成！”想到马上便要去人前展露，萧澜心里不免紧张，心底担心的想一会儿可不要发阴阳劫才好。花洪当下给萧澜说了一些演出上的细节，并让小女儿花蕊儿去弄一碗水来，以作萧澜演出之用。

待那少年翻了六十个筋斗，力竭退下，花洪又讨了一遍钱后，花草儿准备唤一位会踢弄蹬技的姐姐出来，配合自己表演足上技艺。但花草儿话尚不及出口，父亲花洪已抢先一步大声道：“众位看官，接下来这位兄弟表演的绝艺可谓极其稀奇，众位虽在这东京天子脚下，怕也无人见过。嘿嘿！若要问怎生一个稀奇法儿，众位看看便知！”他这番话倒是惹来了许多人的好奇心，围观的看客们交头接耳，你一言我一语的议论，不少人觉得这矮个子班主在说大话。

随即萧澜双手捧着满满一大碗水行至众人眼前。看客们见一个独眼少年捧着碗水出来，均都不知是要干什么。花洪大声道：“众位请瞧，这是一碗清水！”萧澜运起冰火阴阳的寒劲，输入碗内。当众人目光落在萧澜所捧的水碗时，碗中之水已开始凝结，瞬息间便成了一块冒着寒气的坚冰。见此异状，不少人凑近前来观看，有大胆的伸手一摸碗缘，竟果真是冰寒刺骨，仿佛比一般的冰雪还要寒冷。众人遂纷纷惊疑出声，花洪给了萧澜一个眼色，示意他将冰融化，然后说道：“众位众位，更奇的尚在后头，众位且退后让让。”萧澜被许多人围着，正觉紧张，见班主给自己使眼色，忙后退开来，双手运起冰火阴阳的热劲，将碗里的水融化。

“众位且退后等一等，退后等一等！”花洪在一旁大声说着，生怕看客们七手八脚的将那碗打翻。一小会的工夫之后，但瞧那碗里冰块消融，很快变成冒着白雾的开水。围观众人见了，无不惊讶。看客们生在东京开封府这个繁荣之地，各种卖艺的把式几乎俱有见闻，可萧澜这个能使水凝成冰，再使冰变为开水的功夫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惊疑一阵后，围观的众看客们皆都拍手惊叹，一时叫好声此起彼伏，如雷如潮。这碗胎较厚，萧澜施完一寒一热两次真气，仍未有碎裂之状。萧澜瞧花洪这次讨着了甚多钱财，那银钱碰撞之声有若雨滴，心下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暗想这关差不多算是过去了。

花家班内不少人亦惊骇不已，想不到这个独目少年竟有如此奇异的本领，当下不禁和看客们一同纷纷注视着他。懂武的人也许知道萧澜是用内力将水凝固、加热，可他这种在短时间里迅速造成冷热两股极端的内功却从未见过。众人惊讶过后，心里均或多或少的对萧澜存有几分好奇。

曾经旷古绝今的神功到了萧澜这，竟成了现世卖艺的活计，倒不知南华真人、仇孤雁、白天生这些昔年叱咤风云的绝世高手看到了会如何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