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途 二

宋绍兴十一年，金皇统元年，六月。淮西之战结束两个多月后，岳鹏举被赵构赐死的半年前。鄂州，江夏县东的一处村庄。

钟芷素从夏雨霜手里接过行李包袱，解开了将里面的衣衫一件件塞入柜里。她放完后，子晴拍手道：“好了，妈妈快歇歇吧。”夏雨霜在子晴白嫩的脸蛋儿上轻掐一下，嗔道：“鬼丫头，就知道心疼你妈，你妈忙活了很久么！”子晴笑道：“霜姨姨你也歇歇吧！”夏雨霜道：“这还差不多。”这间小屋乃是钟芷素花钱所购，她不愿再在鄂州城居住，今岳鹏举调入朝廷，她没了事务，便设法迁来了这里安居。夏雨霜与她同来，帮她搬送行李，清扫屋子。

此屋久无人住，满是灰尘污垢。钟夏二人打扫一番，费了不少时候。眼瞅天色将晚，钟芷素去做了一锅稀粥，三人以稀粥就着冷馍馍凑合吃了。夜里三人早早睡了，钟芷素与子晴睡一榻，夏雨霜一人睡一榻。第二天清晨吃了早饭，钟芷素母女送夏雨霜离去。三人行出了村，夏雨霜着子晴先回，好与钟芷素说几句私密话。二人步到一棵大树下，夏雨霜道：“我这次仍要去河北，可能一年半年回不来了，你在此地不熟，万万小心些，遇了什么事儿，大可找我师兄。”

杨崇仁心爱钟芷素，夏雨霜暗怀怨恨，故不愿在杨崇仁身边久待，近几年常于河北地界行侠除恶。钟芷素道：“嗯，我会小心的，你别挂虑。”夏雨霜劝道：“唉，其实我师兄挺好的，这么多年，你也知道，你嫁给他罢了，何必还想着那个蛮子。”钟芷素微一沉默，之后摇摇头道：“我与他有过约定，如今旧土未复……”夏雨霜打断她道：“你别说那些虚的了，你难道真要被那个死男人拖累一世不成，你不为你自己想，也要为晴晴想想，她也想有个父亲疼她。”时下岳鹏举等大帅被收了兵权，调入朝廷；河南之地为金军所占也不夺回。知事者都看得出皇帝赵构有乞和之心，夏雨霜晓得克复中原希望渺茫，不忍钟芷素一辈子为萧澜拖累，今日临走就劝她嫁给师兄杨崇仁。

钟芷素道：“你别……别说了，我真的……真的不会嫁给他的。”自汜水关外一役后，她内心便对萧澜怀有愧疚，并对杨崇仁生了一层隔膜。钟芷素已然暗暗绝了改嫁的念头，迁来此地安居，实亦是有躲避杨崇仁之意。夏雨霜叹道：“你仔细想想好么，这是你和晴晴一辈子的事！”钟芷素道：“我也不瞒你，我真的放不下萧澜，去年他疯癫的模样，我至今想起来都很痛心。既然天意不让我嫁给杨崇仁，我便顺了天意吧！”夏雨霜不再多说，默然半晌，道：“你想那蛮子来找你么？”钟芷素苦笑道：“不可能的，况且我也没那么好说话，即便他特来求我，我也不会和他好。”

夏雨霜知她这话是违心之言，笑道：“我不信，他若来求你，你铁定会和他好！”钟芷素伸手推了夏雨霜一把，嗔道：“你快走吧，老女人恁地啰嗦。”二人嘻笑两句，夏雨霜即道别去了。钟芷素斜倚大树，怔怔目送其走远，心底却忧伤的在想着萧澜，暗叹道：“负心鬼，你其实还念着我的……你会来寻我么？”钟芷素出神了片刻，旋回去村里。

到了晚上将睡之时，钟芷素坐于榻上，问女儿道：“晴儿，你想要爸爸么？”子晴想了一想后，道：“不想，我有妈妈就好了。”钟芷素道：“你若想要杨伯伯做你爸爸，妈妈就让他做你爸爸。”子晴摇头道：“不要，妈妈不喜欢他，晴儿也不喜欢。”钟芷素心里一慰，抚了抚女儿的脸，道：“你实话告诉妈妈，想还是不想？”子晴坚定地道：“不想，没有爸爸又不打紧，我才不要。”钟芷素道：“好吧，乖女儿你先去睡吧。”子晴“哦”了一声，转身奔去隔壁房里睡了。实则杨崇仁器宇轩昂，英俊不凡，对子晴更是关爱有加，视其作半个女儿。子晴内心确是想要他做自己的父亲，只是感到母亲对杨崇仁似有些不喜，才说不要他做爸爸。钟芷素猜测女儿八成讲得是假话，心中又愧疚又欣慰。子晴去歇后，钟芷素吹熄了灯火，独自躺在榻上静静思索。她理智上想成全女儿嫁给杨崇仁；可感情上却是无法放得下萧澜。尽管她性子果决，这一刻亦不免大为犯难。钟芷素想了一阵，心思越想越乱，不能作出抉择。她暗暗一叹，将各个念头挥去，打算过一段时日再考虑此事。

这村庄民风淳朴，百姓和善，并不排斥钟芷素母女。钟芷素居住于此，每日与女儿做些纺织缝补的活计，勉强供得温饱。杨崇仁来看望了她母女一次，倒不与钟芷素纠缠，只叫她有事便到鄂州城兴汉庄去。钟芷素仍然抉择不了，杨崇仁不提二人亲事，她自也不提。待杨崇仁走了，钟芷素瞧见女儿恋恋不舍的目光，心下方生出了悔意。

去年颍昌大战，宋军大将杨再兴阵亡，士卒伤亡颇众。岳家军将士人人悲愤，收复中原之心愈发强烈。怎奈正当岳鹏举兵进开封之际，皇帝赵构竟连下命令，严令岳鹏举回师，把大片土地白白弃了。今淮西之战刚刚结束，皇帝即收了岳鹏举、韩世忠等大帅的兵权，开始与金朝议和。杨崇仁、赵瑞、魏秋霖等人忍无可忍，岳鹏举一入朝廷，他们就分别辞了官职。赵瑞与一众弟兄复往河东抗金；杨崇仁收徒传艺，专心执掌兴汉庄；魏秋霖、大鱼等人则回归江湖，四处游侠。钟芷素所居之地离鄂州城仅十几里，她不急于一时，打算下次见了杨崇仁，便答允他的求亲。

一晃眼钟芷素母女搬来此地已有半月，这天黄昏子晴正在村外头闲玩，忽听有个甜甜的声音唤自己道：“小娘子，你在做什么哪？”子晴转身一瞧，见是一个绿衫长发，二十多岁，模样俏美的女子，忙道：“我在找虫子！”那女子蹲下身抓着子晴的一只小手，甜甜一笑道：“小娘子你长得好标致呀，你叫什么？”子晴如实答道：“我叫萧子晴。”

那女子道：“你爹爹和你娘呢？”子晴道：“你问我爸爸妈妈么？我爸爸死了，妈妈在家里做饭。”那女子道：“子晴，你妈妈叫什么，能不能也告诉姨姨？”子晴全无防备，道：“我妈妈姓钟，叫钟芷素。”那女子又道：“你妈妈做得饭好吃么，姨姨有点饿了，可不可以给一点给姨姨吃？”她声音娇软甜美，子晴不忍拒绝，道：“可以，但要等一会儿。”那女子抱过子晴，亲了子晴的脸颊一口，笑道：“小娘子你真好，别人都要打我，赶我走呢。”

未几暮色渐浓，子晴拉着那女子的手，往己家行去。钟芷素做好了饭，见女儿带了一个不认识的美貌女子来，微觉诧异。等二人走近，她问女儿道：“晴儿，这位女郎是？”那女子抢先向钟芷素唱了个诺，道：“奴家来此地寻亲不果，碰巧在村外与令女相遇，逢干粮用尽，便想来贵家买一口饭吃，不知娘子你家可有多的饭食么？”钟芷素道：“有的有的，你请进来。”

钟芷素把那女子迎入屋来，先给她倒上了一碗凉水，接着去厨下端食物。不料钟芷素刚把馍馍与咸菜端来，却见子晴爬在桌上，竟似睡着了，她立即放下碗碟，唤道：“晴儿，晴儿你怎么睡了……”方走至子晴身侧，忽感颈部一麻，跟着失了知觉。那女子把昏迷的钟芷素扶坐下，快步去阖上门窗，随后从怀中取出几瓶药物，一些喂她们母女吃了，一些和水涂在她们的脸上手上。

那女子收了药，将她们母女一一搬去榻上。自己吃了晚饭，便开门离去，临走复把木门阖上。那女子迅急出村，到村外一个隐蔽处。同伴瞧她回来，道：“莺儿姐，可成了么？”那女子道：“成了，明日唤人来装棺材！”同伴道：“那女娃娃怎么办？”那女子道：“一并带走了！”原来此绿衫女子乃是石敏的一个心腹小莺儿，两个月前萧澜疯病不见好转，石敏就飞鸽传书，让析津的小莺儿带人南下往河南荆湖，设法抓钟芷素到北方，以助萧澜痊愈。小莺儿得了命令，即刻同几个手下南来，打探钟芷素的所在。鄂州是岳家军的驻地，小莺儿一众先赶抵鄂州，费了半月的工夫，打听得了钟芷素母女在城外的一处村庄居住。小莺儿带人至城外村庄附近，正要下手掳人，不想这时杨崇仁恰好来了。小莺儿的手下认出他是兴汉门主，一众恐公然掳人会惹及兴汉庄，是以才变了计划，欲用药使钟芷素假死，装棺下葬掩人耳目，而后再秘密掘出她带走。

第二天清晨，钟芷素家反常的不开大门。晌午，一伙人蓦地来到村中，用两副棺材将“得瘟病暴毙”的钟芷素母女装走。村民们见钟芷素母女二人面上手上尽是黑紫之色，“死状”甚是可怖，端的是惊骇之极。虽有人诧异钟芷素母女为何会突染瘟病暴毙，但并无人起疑，也没有人细察追问为何会忽然来了一帮敛尸之人。村民们待那一伙敛尸之人走了，急忙烧了钟芷素住的屋子，以断绝瘟疫。敛尸之人白天把钟芷素母女的棺材埋了，夜半之际，小莺儿率手下把钟芷素母女从棺材内掘出，装入马车带走。空棺照样埋好，一切弄得与白天一般。

钟芷素醒来时，发现自己似是身处一辆颠簸的马车中。她撑起身子，见身旁坐着两个年轻女子，便问道：“你们是谁，我在哪？”那两个女子瞧钟芷素醒了，左侧女子即递予她一包干粮，道：“你先吃些东西！”钟芷素拿着干粮，皱眉道：“你们是谁，为何会与我在此，我女儿呢？”右侧女子愠色道：“你少罗唣，快吃了东西！”钟芷素道：“你们不说，我可要走了。”她正要起身，肩膀却被按住，胸口一麻，上身与双臂倏地酸疼无力。钟芷素惊道：“你们做什么！”话落，头皮陡地剧痛。右侧女子狠拽着钟芷素的头发，在她脸部掴了一掌，道：“你最好听话些，别给自己找不自在！”这一巴掌力道不小，钟芷素脸上登时现出了红痕，她道：“你们……你们到底想做什么！我女儿呢，我女儿哪里去了！”左侧女子道：“你女儿现在好的很，你若是听话，你女儿便一直没事，但你若是不听话，你女儿可就不妙了。”钟芷素道：“我女儿在哪，你们快让我见见她。”左侧女子道：“你勿急，先吃些干粮喝些水，一会儿我们便让你见你女儿。”钟芷素抗道：“你先让我见我女儿！”

“啪”得一声右侧女子又掴了她一巴掌，恶声道：“如今你讲不了价钱，乖乖听话尚能少受些罪，若不然，你和你女儿都有苦头吃！”钟芷素度量形势，心知目下自己母女是人家砧上鱼肉，不能反抗，无奈说道：“好，我依从你们，你们却不许害我女儿。”右侧女子松开了抓她头发的手，道：“自然！”左侧女子解了钟芷素身上的穴道，另予她一个水袋。钟芷素吃了干粮、喝了清水后，仔细回忆先前之事，想起女儿领回家的那个绿衣女子，暗暗一凛，心道：“必是此人弄得手段。”干坐了须臾，钟芷素试着问道：“娘子，敢问你们要带我母女去哪儿？”左侧女子道：“大同。”钟芷素道：“那里我陌生得紧，为何要带我去那儿？”左侧女子道：“不知道，你休问我。”右侧女子恐吓道：“罗唣什么！安份些，再多话割了你女儿舌头。”钟芷素怕她们伤害子晴，不敢再说，心里祈盼有人能来搭救自己母女。

至傍晚，马车停驻，钟芷素被她们带下车，以作方便。这附近乃是一处荒郊，钟芷素见女儿从另一辆马车出来，忙向女儿奔去，叫道：“晴儿！”子晴见到母亲，也朝她奔去。一众北宗弟子并不阻拦，任她们母女拥抱。钟芷素搂住女儿，紧张的道：“女儿，你有没有事，有没有哪里伤着了，她们有没有打你？”子晴泣道：“妈妈你去哪里了，我好怕！”子晴与她同一刻苏醒，看押的人或温言或恫吓，子晴自是未敢反抗，乖乖听话用食。钟芷素瞧得女儿无事，心头大松，安慰了子晴一阵，叫其不要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