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途 八

金军疾行一昼，往西北行出了三四十里地。众将见天色昏暗，士卒又颇是疲惫，于是下令扎营歇息。各部士卒吃了顿干粮后，斥候来禀，曰宋军迫至了十里左右。毛娟娟微微忧虑的道：“咱们怕是非得打一仗了！”萧澜道：“该打仍须打，岳鹏举主力分散，此地不会有其多少人马！”现金军士气不高，众将皆知情形不利，但宋军步步紧逼，便势必要与其打上一仗。俄顷天色暗下，金军营地点起火把。萧澜拿出铁甲胄穿上，并给青鬃马亦披上铁甲。正要叫石楚楚完颜盈二女去前军斜卯阿里那处暂避，突然有一人步来，道：“萧将军！”手提朴刀，身材魁梧，乃是曲忠。

萧澜转过身，见曲忠面色有异，道：“怎么？”曲忠沉默半晌，蓦地说道：“萧将军！我是汉人，是赵宋臣民，投金只为报仇，今报仇已是妄想，我不愿再与金人为伍，便暗通了岳鹏举！”萧澜脸色一变，曲忠接着道：“我这条命是萧将军你救的，如今我还给你，咱们两不相欠！”手提朴刀往颈上一割，缓缓倒地身亡。自从金军不攻川蜀后，曲忠晓得报仇无望，心中隐隐不愿再随金军，只是念萧澜救命之恩，及妻儿之故，迟迟未决。多年来金军征战杀戮，涂炭生灵，致使人民流离，老孺遭殃。刘豫暴政苛虐盘剥百姓，无数民众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曲忠瞧在眼里，愈想愈悔，暗恨自己冲动之下投了金朝。几月前宋军奇袭汝州城，曲忠将之击退，心中老大的愧疚，由是定意与宋军暗通，告知其金军虚实。

他与宋军联络，倒没那么容易，数月来仅向其通了些金军的部署情况，且还不知对方是否相信。现交兵在即，曲忠不愿再与宋军拼杀，也不想坑害自己所养的士卒，便向萧澜表明一番后自绝。至于妻儿则不管了，任凭天命处之。萧澜怔了一怔后，大声道：“好！好男儿！”周边不少兵将侧目，却是不敢询问。夏威毛娟娟二人闻声步来，见一名将领倒地死去，甚是惊诧。夏威道：“萧将军，这……这是何故？”萧澜敬曲忠是个敢做敢当的汉子，更不愿金军追责其家人，默然一会儿后，含糊其词的应付道：“他自知犯了军纪，便自杀了！”夏毛二人心里虽疑，可萧澜不说，也不好再问。几名卒子刚把曲忠的尸体敛下，忽有斥候来报，曰宋军疾趋逼近五里之内，约有二三千步骑。萧澜等三人均暗暗一凛，夏威骂了一句，道：“打！我倒要看看岳军有什么大本事！”三人把军令发下，后军全体将士列队，准备迎战。

曲忠一死，萧澜手下已无军帅，只好由他亲自临阵。石楚楚见士兵集结，知是要同宋军交战，遂自觉的拉完颜盈远远躲避。片刻六个千人队集结毕了，毛娟娟自度夏威无调兵遣将之能，自己又是女流不宜指挥，便叫萧澜负责调遣指挥各部，而她与夏威率军迎击宋军。西天边露出一钩残月，光华清冷，在这战况危急的寒夜下教人莫名感到心悸。一名斥候奔来报告，宋军已到二里之内。萧澜挥退斥候。毛娟娟掣出一对短剑，大声招呼众将士准备交战。

冷风中金军士兵人人紧握兵刃，目不转视望向前方黢黑的夜幕。须臾马蹄声传来，点点炬光出现，萧澜下令擂鼓吹角。毛娟娟大喝一声，同夏威率四个千人队进击，萧澜领两个千人队在后压阵。鼓角声响起，金军士兵精神随之一振，大步向前迎战。金军四个千人队摆成四方阵形，与宋军接战后，前边两个方阵抵住敌人，后边两个方阵抛了火炬，左右包抄而进。宋军放毕几轮劲箭，趋近正和金军前头两个方阵硬撼搏杀。察觉金军两翼夹上，即分兵应对，两军一时激战。

萧澜听得不远处的呼喝杀声，心为之一紧。欲叫妻子去前军暂避，但环视不见其人。他道二女已自行躲避去了，便不管她们，一心注意战局。不久一个兵士急步来报，却是宋军强悍，夏毛之军不敌，请求驰援。萧澜心下一震，忙令两个预备着的千人队趋前增援，并遣人去前军中军催援。战场之上火把稀稀落落，只见宋军士兵多执大刀利斧、铁锤狼牙棒，虽仅二三千人，却十分精锐勇猛。金军与其战了一会儿，就现了败相，往后撤退。夏威毛娟娟组织将士奋力冲击敌阵，好容易杀得一队宋兵后退，稍挽了败势。不料蓦地一支三四百人的宋军骑兵迎面冲来，犹如一道汹涌波涛，顿把夏毛这边的几百金军步卒冲垮。

人喝马嘶，惨叫蹄声相杂。乱骑之中，夏威连声大喝，挥棒打得几个宋兵下马。突然斜里一杆长矛刺来，挟着一股劲风，直刺夏威咽喉。夏威狼牙棒急向下一挥，“当”地一声锐响后，把这一矛打偏。抬眼一看，但见一个脸戴青铜鬼怪面具的将领乘马在侧，那杆丈八蛇矛呼地又往自己面门刺来。夏威暗一咬牙，一棒将矛架开，跟着驭马近前，另只手抡棒反击打去。那将领蛇矛一挡一扫，格开夏威一棒后，丈八蛇矛迅疾无伦的扫中夏威肋下。夏威闷哼一声，瞅准那将领复砸下一棒。眼看便要打中，可倏忽间那将领陡地策马驰开数尺，教夏威这一棒落空。那将领回身凌厉地连刺三矛，夏威堪堪格挡避过，其中一矛离他脸部不足三寸，寒气迫面，骇得他不禁直冒冷汗。两人交手一阵，夏威险象屡生，确是敌对方不过。再斗两招，夏威一棒磕开敌矛，拨马正欲退走，那将领蛇矛疾吐，毒龙般刺出。夏威只觉右胳膊一凉，紧接着传来剧痛，掌中握的狼牙棒也松脱了。他忍痛打马窜走，四下骑兵交错，颇是混乱，又黑暗不明，那将领知难追上，便就不管，自去引军杀敌。

这一支数百人的宋军骑兵冲溃了金军一个千人队，另三个千人队亦被宋军杀得不住后退。宋军占了上风，乘胜直进。毛娟娟被一个使双锤的宋将一锤砸毙了坐骑，滚落地后挥剑护身，险险地夺得了一匹宋军的战马。她见己军一部溃退，周遭尽是敌骑，心知糟糕，遂策马往后奔驶撤退。瞧得丈夫夏威人在不远，毛娟娟斩杀了几个宋兵，打马去与夏威并驱，急叫道：“快快整队，重整队伍杀回来！”话刚说完，背部轰然一震，当即眼前一黑，一骨碌栽下马来，气绝毙命，乱军中给人马踏成了肉泥。不一会儿金军两个千人队增援而至。夏威单骑脱出敌众，到己军阵后，喝令一众败军整队，奋力向前拼杀。金军得援，便止了颓败之势。这两个千人队乃是曲忠练得兵，战力较强，宋军人数又少，复激战一阵，斗得势均力敌，不相上下。

这支宋军见不能破敌，旋即撤退。金军无力追击，夏威忙令整军退回。这时斜卯阿里率领四个千人队的步兵刚刚赶到，见夏威受伤，毛娟娟殒命，大吃了一惊。夏威一脸苍白的报了战况后，斜卯阿里肃容沉声道：“不好！我们须得连夜速速撤了，尽快赶到南阳！”金军六个千人队方勉力将宋军二三千前锋击退，众将推测此次宋军的追击兵马有一万五千上下，若是其全部压上，己军焉能抵挡？是以须得趁其杀来之前速速撤走。金军却不晓得，宋军这支部队乃是岳鹏举军中最为精锐的“背嵬军”，其战力足可比昔年金军的铁甲猛安。今乃是其长驱追击有些疲惫，人数又少，且金军这几支部队战力不弱，宋军恐金军大队援军赶来相助，才收兵退了。

如今毛娟娟身死，夏威负伤，耶律阿古曲忠等俱亡，后军唯剩萧澜一个主将。商议一番后，决定仍由斜卯阿里率前军，夏威改去中军，萧澜率后军护尾，全军烧光所有辎重，连夜急行奔往南阳。加上斜卯阿里带来的三千人，后军共是十个千人队。萧澜收拢散卒，严令各部整队，伤者们遣去前军，尽快地烧了辎重撤走。适才宋军退却之后，石楚楚完颜盈二女便复到了萧澜身旁。他吩咐毕了几句军务，即对二女道：“此处恐不安全，你们莫待在这里，也免得我分心，且去前军阿里将军那里！盈儿你让婢女们或是楚楚轮着抱你行路，切切不可伤了胎儿！”

现情况危急，萧澜声音严肃不少。但二女皆不愿和他分离，完颜盈道：“不行，我不去，我就在这里，要去你同我们一道去！”萧澜拍拍胸脯，之后一手指着完颜盈，大声道：“我是主将，我不能退，须与士卒同在！你是我妻子，带你来此本已不该，不可因你耽误了军国大事！你们听我的话，勿要多言，速速到前军躲避！”石楚楚紧咬朱唇，微微垂首。完颜盈心头一凄，双眼不觉蒙上一层雾水，叫道：“你是我丈夫，便能抛下我们吗！你若有险怎么办，我们岂不担心吗！孩子能活则活，不活罢了，反正我不与你分开！”萧澜愠道：“你怎能如此任性，我率军护后，若与你们在一起，敌军追来伤着你们如何是好，我顾及不到你们如何是好！快些听话到前军去！”

完颜盈淌下泪水道：“死男人，我不放心你呀！”设使是平常她倒还不担心，可目下金军势危，宋军精锐大举反扑，这两万余步军战力平平，萧澜率军断后，倘若同宋军交战，怎能叫她不担心？萧澜道：“我要死，早已死了多年！而今不过是率军护后，又不定会与南军交战，你不放心什么！快快听话与楚楚到前军去，我实是不好顾你们！”只见完颜盈双瞳之中的泪儿为月亮一映，闪着幽幽水光，凄楚哀伤，好不惹人怜惜。她低泣两声后，抓住萧澜的一只手，道：“你万万不能有事，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生了肚里这个便去替你报仇！”萧澜安慰道：“我无事的，好盈儿你且宽心！眼下又非九死一生的绝境，你瞎担忧个什么呀！恁地爱哭……”完颜盈与他话别，才且行且哭的与石楚楚及两个婢女往前军去了。完颜盈自打做他妻子起，性子便慢慢地在改，为人母后更是温柔体贴了不少。多年来与石楚楚融洽，照顾孩儿，料理家中琐事，确称得上是个贤妻良母。萧澜见她泪水不止的模样，再想起她昔日蛮横无理的样子，暗暗欣慰的一笑。

二女去后不久，辎重便即焚毕，传讯兵来禀前军中军已经开拔。萧澜遂乘上坐骑，命令集合完毕的部下急行赶往南阳。众将士秩序井然，开始接着往西北而行。萧澜与众千夫长不住大喝，以振奋己军士卒的情绪。不想后军队伍方启程走了片刻，蓦地一个侦兵来报，竟是复有一股宋军步骑靠近迫入三十里内，人马不下数千。萧澜猛地一凛，当下大声呼喊，催促部下快走。月牙隐于云层之后，夜色凄迷，深邃黑暗，半点星月光芒亦无。萧杀的冷风疾吹，金军兵将无不眼瞳干涩，心下惧怕之感渐重。

如此急行，约莫过了两个时辰，金军队伍中陡听一人叫道：“萧将军！斥候报警！”萧澜回头一望，却见不远处一个火点升至了高空之中，跟着又一个火点笔直地升上。乃是斥候传警，示意有敌人突入五里之内。萧澜暗惊道：“来得好快！”他晓得敌军必是骑军，不然决无这等神速。心下一忖量，即令传讯骑兵去中军前军通传情况，告诉斜卯阿里与夏威宋军迫近，叫他们将大部队散开，各个千人队、百人队分头撤走，以避宋军。金军料不得岳鹏举一军如此精锐悍勇，完颜宗弼为急赶回汝州救援，一下子调走了金军全部的骑兵，这让萧澜三人的部队实力大减，无法与岳鹏举追击过来的精锐相抗，惟有尽速撤退。萧澜等不得他们的回复，立刻发下了军令。少顷后军部队统统熄掉火把，各个千人队分散而行，或往东北、或往北、或往西北、或往西，十个千人队化整为散，深夜里分头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