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途 六

旋即金军各部步骑主力调头回撤，对面宋军随之亦退向比阳城里。金军返营路上，乘于马上的萧澜问道：“元帅，咱们何时与敌决战？”完颜宗弼道：“岳鹏举约我后日决战！我却不愿等到后日，欲明日发兵进击，届时看他应否！”萧澜道：“我军三路南进，南军主力必要分头应付防御，我度岳鹏举至多在比阳城有四五万人马，与我们实力不差。”完颜宗弼点了点头，道：“只要东西两边能平稳不败，我军便占优势，本王自信在此不会吃亏！”斜卯阿里道：“以元帅乍看，那岳鹏举如何？”完颜宗弼淡淡笑道：“南军诸帅当中，宗泽刚强，却是一介文弱，不成大患；杜充外强内怯，庸弱不堪；张浚志大才疏，尚不及宗泽；韩世忠水战虽强，陆战却难胜我；刘光世张俊不足一道；吴玠若敢弃险要与我列阵开战，本王也能胜他；唯这岳鹏举……”他话语稍顿，接着道：“竟敢布军于平地郊野待我，观其军容，直叫本王未战已忌三分，不愧他能屡败刘豫部下！”萧澜道：“近来我部与岳鹏举交锋，其诡谋极多，防不胜防，险些吃了大亏，此人确是十分厉害！”

须臾回了大营，完颜宗弼召诸将到帅帐，仔细地布置明日各部的推进次序及战法。宋军若战则战；若不战则进兵过河断其粮道。当天夜里完颜盈询问萧澜今日的情况，萧澜怕完颜盈担忧，编了几句谎话。可完颜盈听出破绽，连连追问，萧澜只好照实以答，完颜盈听了自是不免为金军担忧。翌日辰时，金军正准备进兵邀战，想不到此刻蓦地一个消息传来，竟是比阳城城门大开，岳鹏举率军弃城渡比水而走。金军将帅闻讯无不惊诧，哪怕料得宋军会使诈耍诡，却是没料到岳鹏举会连夜弃城渡河退走。

现东面的金齐军拿下了蔡州的确山，西面的齐军占了邓州城，皆进展顺利。完颜宗弼也不畏缩，按原方略进兵，命军队占领比阳，与东西两路齐头并进。宋军走时，将比阳城南的桥梁毁去。金军在比阳城驻了两日，将浮桥设好后，留了三千步军守卫比阳，主力渡了比水，继续向南进兵。完颜盈虽有身孕，但因金军不急赶路，加之她又不愿与丈夫分开，萧澜便仍让她跟从自己行动。据斥候侦报，岳鹏举收军退向西边的唐州城，完颜宗弼于是不管唐州东南角的桐柏县，径直率军趋向唐州城。金军气势汹汹，欲与宋军决一雌雄，可宋军却是偏不如其愿。金军离唐州城还三十里之遥，岳鹏举就率军退走。完颜宗弼占了唐州城后，广派斥候，侦察岳鹏举主力的所在。

金军斥候很快在唐州城南面的湖阳县侦察到宋军行迹，看那纛旗之数，似是岳鹏举部的主力。完颜宗弼即在唐州城里召聚诸将，准备兵发湖阳。今宋军退避，金军长驱直下，完颜宗弼计划将蔡、唐、邓、均四州拿下，再试图过汉水拔下襄阳。故而欲与宋军决战一场，好乘胜拔城。夜晚，唐州城的一间衙署内燃着油灯，完颜宗弼正对众将安排兵趋湖阳的次序。如今东边由完颜齐率军驻守蔡州的确山县，刘麟引军去取真阳县；西边的李成取下邓州全境，正向均州进兵；孔虚舟自汝州趋往南阳县以策应各路大军。完颜宗弼侧翼后背安稳妥当，也不怕宋军施什么诡，全无顾忌地寻岳鹏举主力决战。

须臾军务定毕，诸将刚要退下，蓦地一名亲卫快步入帐，向完颜宗弼耳语。后者听罢微惊，忙把要走的诸将唤住。众将领不知出了何事，一一归回座位后半晌，一名斥候被亲兵带入，把事情详细说了。竟是这斥候三日前为宋军捕获，却在提审的当儿，离奇地被宋帅岳鹏举误认作了一个名叫“张斌”的人。据岳鹏举说，这个“张斌”是齐主刘豫阴通行营后护军的一个细作。岳鹏举“认出”他之后，不但给他治伤，好吃好喝的招待，更塞给他了一封书信，教他送予刘豫。信上内容除褒奖赞美之词外，一是重利许诺刘豫，叫其速速反正；二是叫其设法除掉金军的右副元帅完颜宗弼。

众将听毕情况后，斜卯阿里摇头道：“此反间之计，岳鹏举莫非已然计穷？”毛娟娟道；“父王，那刘豫为帝，南朝岂能饶他？他又怎会忘了昔年张邦昌之鉴！”九年前，张邦昌为金所迫，做了皇帝。赵构登基后，即向其告罪投降。结果半年不到，张邦昌就被赵构赐死。今刘豫屡屡发兵南征，不问可知宋朝君臣文武必定恨其入骨。完颜宗弼问那斥候道：“岳鹏举在何处审你？”那斥候道：“在平氏镇附近！”平氏镇在唐州城东南方，而湖阳城在唐州城西南方。完颜宗弼笑道：“莫非姓岳的当本王是蠢猪吗！”

毛娟娟问那斥候道：“你怎知那是岳鹏举，你认得他？那岳鹏举是何面貌，你且说说！”那斥候道：“我也不知，只听见别人唤他作大帅。他相貌长得十分刚猛，口下留着短须，常眯着一双招子。”完颜宗弼道：“此人是那岳鹏举无疑……”一挥手，将那斥候挥退，接着问诸将道：“你们以为岳鹏举此番何意？”夏威道：“姓岳的必然驻兵在湖阳，他诱我们去平氏镇，正好击我不意，抑或是他在平氏镇也驻有军兵，届时两头夹击我军！”斜卯阿里道：“斥候并未探出平氏镇有大军，此一小镇，我以为岳鹏举不会驻大军于此，必是另有诡计，怕是不这么简单！”完颜宗弼道：“阿里你以为我军眼下该如何？”斜卯阿里道：“我以为按兵不动为佳！”完颜宗弼转问萧澜，后者亦道：“我与阿里将军一般，认为应当按兵不动！”完颜宗弼又问其他人，毛娟娟认为平氏镇不会有多少宋军，应派骑兵奔驰突击平氏镇；萧王家奴、夏威则以为该径直打下湖阳。众将见解不一，完颜宗弼对着地图忖量片刻，终是不曾瞧出己军的那点儿隙漏。他心想平氏镇离唐州城不过数十里地，可派骑兵突击。于是命令萧王家奴督率诸部所有的骑兵，明日黎明出发，奔袭平氏镇。

随即众将各归厢房歇息，萧澜去到自己的那间住处，石楚楚完颜盈俱在那里候他。萧澜躺上榻后，不禁把岳鹏举施“反间计”一事对完颜盈说了。完颜盈闻知十分诧异，也是一头雾水，想不出宋军耍得是什么诡。宋军这一计教金军众将帅百思不解，却是没有一人觉出自己已然中计。

第二天萧王家奴率金军全部主力骑兵，一万人马出城，向东南方的平氏镇疾驰而去。完颜宗弼率步军主力坐镇唐州城应变。至下午，萧王家奴遣人来报，平氏镇有屋无人，乃一空镇，岳鹏举一众已经遁走，察其行迹，似是往西去了。完颜宗弼闻讯遂与诸将商议，斜卯阿里、夏威夫妻皆主张集结兵力趋往湖阳，一探究竟；萧澜觉得蹊跷，主张先在唐州驻守三日，仔细侦察了周围的情况再动更妥。完颜宗弼想与岳鹏举军打上一仗，好明形势，现见宋军躲躲藏藏，一路撤走，颇感恼火，略略后悔那日在比阳不曾与其决战。而今平氏镇扑空，完颜宗弼自度己军各路布置无隙可乘，便令明日清晨主力出发，往南趋向湖阳城，寻觅宋军决战。萧澜虽觉明日发兵有些急躁，但军令不能违，他只得遵命。晚上萧王家奴率骑军回抵唐州城，完颜宗弼令其今夜整歇，明日趋往湖阳。

次天，阴云满空，北风冷寒。枯败的落叶吹得遍地，晓色里显得死寂沉沉。金军主力出城，向西南方的湖阳城而去。步军先行，骑军后随，留两千步卒于唐州城把守。萧澜恐今天会有大战，硬是把两个妻子留在了唐州城。他的万人队被定为先锋军，前边侦兵开路，十个千人队步兵依次行进。耶律阿古与萧澜并骑于第三个千人队，二人说了几句军事后，耶律阿古与他说笑道：“你女儿将来嫁给我儿子，可得多出些陪嫁，把你女人的珠宝首饰尽数拿出！你攒那多钱为得什么，岂不都是留着陪嫁到我家的么！”披穿了重甲，一手提着铁盔的萧澜哈哈笑道：“我这一辈子就为你活了？×的，你得多给我些彩礼，我才能给你陪嫁！”耶律阿古笑道：“你三个女儿都入我家门，咱们照着祖宗规矩，你要生了儿子，就娶我的女儿，任凭你挑！”辽朝契丹人同姓不能通婚，因仅有耶律和萧两姓，故若同族嫁娶，耶律姓者妻子唯姓萧；萧姓者妻子唯姓耶律。

原完颜盈的婢女穆珂被耶律阿古纳后，给他生了一子一女。耶律阿古子女颇多，常常与将领们谈儿女亲事，萧澜的三个女儿都已被他定为了儿媳。耶律阿古摸了摸嘴边的短髯后，又笑道：“你最好别再生了，家财都给女儿们吧，哈哈！”萧澜道：“行，只要你的孙儿跟我姓！”耶律阿古咧嘴正要笑语，蓦地里响起“嗖嗖”两声，其音尖锐异常，犹如床子弩激射一般。萧澜急忙往后一仰，刹那间瞧见一道迅疾无伦的黑影在眼前划过。紧接着传来金军士卒的惊呼声，萧澜起身一看，却见耶律阿古身子仰倒在马上，额上一个洞孔正淌下红白的脑浆鲜血，竟是被人一箭贯穿了头颅。瞧他脸上还遗挂的一丝笑容，萧澜心中不觉一阵恍惚。

周遭士兵的惊声教萧澜倏忽回过了神，他忙指着前方，叫道：“有刺客，通通给我追！”一把将铁盔罩在头上，掣出阔刃剑，纵马驰前，向那箭矢射来之处急追。青鬃马迈开四蹄，闪电也似地飞奔下了一个斜坡，倏忽与后边的金兵队伍脱开。萧澜单人独骑，径直疾追出了有一里多地，但见四周广阔，萧索清冷，却是全无半个刺客的影子。萧澜丢了目标，不由勒马停住，铁盔内他面色狰狞，额上青筋暴跳。怔了怔后，挥剑虚劈，怒喝道：“狗贼鼠辈！可敢出来与我一战！”剑刃划空，发出“呼呼”风声。他怒骂吼叫，周边自是毫无回应。萧澜心知再追乃是徒然，便强压怒恨，拨马往回行去。半道上遇着跟随他而来的一队金兵，萧澜喝止了队伍，令其归列，依原方略往湖阳行军。

耶律阿古猝然遇袭遭杀，教萧澜心头愤恨之极。他眼目发红，脸色铁青的回了行军队列，命部下好生收敛耶律阿古的尸首。有兵士把刺客射出的箭矢捡来呈上，萧澜拿过那箭矢定眼一看，只见它比一般的箭矢要长上一二尺，簇杆黝黑发亮，其上还雕有花纹，显然并非寻常之箭。萧澜心下若有所思，六年前长江水战的一幕慢慢浮现脑海，想起那两个穿胸贯颅，射箭准厉如神的人，心头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