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途 一

萧澜突兀的一道军令，全军将领俱是一惊，李成首先警觉过来，急调了三千人马，与萧澜同趋往后军。完颜齐见中军前军万余人向后军奔去，很是诧异，打马驶去询问萧澜，道：“妹夫，这是何故呀！”萧澜道：“南军迷惑我军，一会儿必再来奇袭，我军须立即防备！”昨天宋军数千丢盔卸甲，溃退而走，却不留下一具尸体，这等奇事教萧澜极是惊讶。他苦思不得解，暗道这或是个巧合，可今天见萧魁奴率部离开后军到了中军，心中猛然一凛，想起了早年钟芷素所讲，那个三国志贾诩传的故事，思之当今，岂不似那个故事？因此萧澜不禁怀疑钟芷素人在宋军营中，替其出谋划策。

他把宋军的计谋解释了，完颜齐有些不信，道：“妹夫怎么如此笃定？南军望风而溃遁乃是常有之事，也许南军正是溃逃而去，碰巧不曾踩踏死人呢！”萧澜道：“哥哥你且信我，待到了顺昌府再松懈不迟！”完颜齐听他语气肯定，不好多驳，道：“那你且暂在后军防备，若真有异变，再差个人来通知，我再发兵去援！”萧澜点头，完颜齐便转马去了。今日自上午起，萧澜李成引重兵护卫后军。至晌午时，完颜盈忽然提议加派斥候，侦察宋军奇袭部队的所在，主动发兵攻击。萧澜稍一思索，却觉得应当将计就计，布个陷阱口袋迎敌，斥候则不增派为妙，免得打草惊蛇。完颜盈以为可行，夫妻俩策马去寻到李成，讲了此策。李成闻知双眸一亮，二将遂调遣兵马布置。萧澜李成二将各引麾下一支主力步军留在后军，萧魁奴率骑军在中军与后军之间。一众佯装无备，往北行去，暗中却是严整以待。

完颜盈心下好奇丈夫何以蓦地警觉，隐在后军之际，忍不住问他缘由。萧澜不提钟芷素之事，只说自己早年听过这个历史故事，心里突然迸出念头，生了警惕。完颜盈颇是欣喜，也不顾旁边人的目光，凑过身去在萧澜脸上亲吻一下。见他兀自神色阴郁，蹙眉不展，她轻拉丈夫的手，小声道：“怎地了？还不开心！”因上午军队调动，萧澜暗怕敌人察觉，兼之恐钟芷素会在宋军营中，他一时为烦恼萦绕。听妻子语音带忧，萧澜道：“不曾，只是今敌军狡猾，诡计多端，甚难对付，我不禁忧虑！”完颜盈在他手背捏了一下，笑道：“忧什么呀，莫忧了，我们这仗完了便生儿子！”她最后一句话压低了声音，免得旁人听去。萧澜微微一笑，将妻子的手握住。

到申牌，三军各部停下，依位扎营。萧澜暗忖宋军若真要来，必是今夜会来。便去支会李成，令部下警备不歇，防止宋军夜袭。毡帐群落，遍地篝火，须臾到了夜晚。萧澜为应付宋军袭营，非但不解衣甲，反连人带马的穿上厚重铁甲，手抚阔刃剑，坐在帐内等着宋军来袭。他不睡，完颜盈也不睡，直陪他坐着说话解闷。两人闲话胡聊，至三更天，萧澜手提铁盔佩剑，出去巡营，完颜盈陪他一起。今夜无星无月，茫茫天空黢黑一片。夫妻两人在营里逛了一圈，萧澜见李成住的毡房里还有人出入，就问卫兵李成是否睡了，得知其亦没睡，二人即入了李成的毡帐。

只见李成同样铠甲在身，正与麾下几个披甲带刃的将领坐着等待敌情。帐中架了一口锅子烧熬肉汤，以解众人饥渴。萧澜夫妻来到，李成邀他们入坐，拿碗盛汤递上，道：“今番实是有劳萧将军了！”萧澜道了一声“客气”，心下暗感妻兄完颜齐行事疏懈。肉汤熬得颇够火候，香气扑鼻，煞是诱人。萧澜携妻子坐下，喝了碗汤后，道：“如此干待倒是难耐，可恨南军恁地狡猾！”李成叹道：“也怨我部下斥候无能，竟一点他们的确切动静也探不着。不瞒萧将军说，这岳鹏举好生厉害，布军严谨，且多施诡计，远非那刘光世的长腿军可比，我在他手底下屡屡吃亏，实是从未捞过便宜！”昔年征夏攻辽的大将刘延庆虎父犬子，刘光世庸碌无能，一将庸致全军庸，其部下多次望风而逃，故传出了“长腿军”一称。

萧澜胡乱应付几语，道敌军今夜若来，必叫其有来无回，替李将军雪恨。心中却忧思道：“敌军强将似是愈来愈多了……”这般干坐至四更天，锅里的汤喝了又添，加薪熬煮不止。此刻，一名兵士霍地窜入帐里，急报曰宋军一支骑兵部队持炬自西南边杀来，入了己军营地五里之内。几名闭目养神的将领俱都猛张眼目，李成眉毛一挑，道：“岳鹏举部主力尚在光州，不曾调动，此次来的至多只有数千人，但必是其精锐！”他一提身侧大斧，起身大声道：“众将迎战！我军必胜！”萧澜李成二将迅即发令，调麾下一直警备着的兵马集合，步军列阵迎战，萧魁奴部的骑兵迂回冲击；并遣人通知中军的完颜齐，叫其也发兵前来。当下金军后军所有将士全体迎战，部队分作三股，列了个三角大阵。萧澜李成各率二三千步军在南侧两角，两阵遥相呼应，辎重大队则在北侧列环形阵严守。

金军部队有备，萧澜李成的五六千人迅速摆成了阵。这边阵方列好，那边一众宋军的火把之光已然出现，几名侦骑更是到了金军百丈之内。暗夜里两军对垒，火炬密密麻麻。但听北风呼啸，马蹄声由远驶近，火把烧得“哔剥劈啪”。宋军自西南方而来，同在西南边位置的萧澜部离其最近。完颜盈叫道：“我们占尽优势，夫君下令迎击吧！”戴上了铁盔，执剑在手的萧澜挥臂令道：“擂鼓鸣角，向敌进兵！”雄浑的鼓声与凄厉的角声响起，萧澜部两千人转向西南，阵形前推，向敌进击。杀来的宋军骑兵闻得金军鼓角之声，大吃了一惊，来势随之一顿。

李成瞧萧澜率军从正面迎上，欲要指挥部队前去夹击，忽闻报东南方还有一支宋军袭杀过来，便令部队趋往东南迎击。西南方的宋军骑兵目睹一支步军持炬杀来，晓得金军有备，情况不妙，忙调头而去。萧澜见敌军似是要退，下令全军追击。宋军除了一支骑兵外，尚有一支步兵于东南边进击。现那支步军瞧得金军早有防备，顷刻之间整军应对，亦是惊骇不已。但因宋军步兵不知骑兵这边的情况，不好贸然擅退，只得硬着头皮杀上，与李成一军短兵相拼。不一会儿，早有预备的萧魁奴部自中军疾驰杀至。契丹骑兵人人持炬，黑夜里长驱奔驶，宛似一条火龙。萧澜瞧敌人骑军退得迅快，步兵追其不上，遂亲身策马执剑，率契丹骑军追击，完颜盈自是与丈夫同往。金军骑军拈弓取箭，对着敌骑的火炬之光，乱箭放射。

宋军随即有几十骑堕马死伤，却见蓦地里宋军骑兵的火把光点一散，竟是要分头撤走。萧澜于是率军朝其左侧一支几百人的队伍追去。不料下一刻，宋军骑兵的火把之光倏然一一全落，上千骑登时消失在了蒙蒙夜色里。萧澜急追之中不见了敌踪，暗暗咬牙恼恨，周边蹄声杂乱，哪里好循敌踪？再下一刻，四下里一排排箭雨胡乱射来。萧澜人马披了重铠，不曾有事，可一众契丹骑兵不免被射死射伤一些。萧澜忙令骑军亦抛了火把，全体向左侧的南方疾趋。

漆黑如浓墨的夜幕里，两军骑兵应变不灵，队伍旋而摩擦冲杀了一下。宋军一支约莫一二百人的队伍被金军冲散，萧澜盲目追了一阵，听得敌军蹄声渐远，暗知不宜再追。他举目回望，见己部步军落在百多丈外；李成一部则在几百丈外，似是也在与敌交锋。萧澜即命骑兵奔去传命，令部下步兵停驻整队，原地待命。而后他自己与妻子率骑军去增援李成。黑暗中骑军整列调动颇费工夫，待萧澜率骑军到了李成部附近，宋军的步兵已接得了告知，分散撤退遁了。李成发兵追击，却未戮得多少敌人。萧澜勒马停蹄，目光扫过地面上一片尚没熄灭的火把，再视向前头的茫茫黑幕，气得对妻子短叹抱怨道：“你那个受速哥哥呀，委实叫我气恼！”前后半个多时辰过去，完颜齐的骑兵部队仍连个影子都无，若是完颜齐的骑兵早些来到，岂只有这点战果？完颜盈羞愧叹道：“我这个哥哥……唉！真是没有一点爹的风范！”

金军遂清点了死伤与杀戮之数，各部伤亡甚微，戮敌步骑兵六百余人。李成又向萧澜道了个谢，倒没提完颜齐之事。萧澜见将至黎明，完颜齐的援助部队还连个影子都无，不由气得发笑。结果到吃罢了朝食，各军将要拔营启程之际，完颜齐才姗姗策马至后军报喜。萧澜冷淡应付，完颜盈不悦的道：“哥哥你昨夜怎不速带兵来，不是叫你防备，还差了人告知你，叫你来么！你若是及时来了，我们岂止才只杀区区几百人！”昨晚上完颜齐并未大力防备，他半夜搂着一个美姬睡得正酣，萧澜差去报信请援之人虽把他叫醒，可还不及掀衾，迷迷糊糊间竟又睡着了。早晨起来闻得部下禀告昨夜的战事，完颜齐方记起了妹夫曾向自己请援。现见妹妹完颜盈质问，他赶紧笑颜道歉赔不是，声称昨夜睡过了头。萧澜无奈，连道罢了，完颜盈也不知该说他什么，只好作罢。

此战金军及时警觉，布军防备待敌，小胜了一场。萧魁奴早晨来领责罚，萧澜以昨夜其有战功为由，将之功过相抵。三军辰时拔营，赓续北返。萧澜兀自率一支部队在后营护卫，以确保万无一失。回了归德府后，萧澜被令原地屯军驻扎，协防齐境。他与完颜盈都甚是思念石楚楚，完颜盈便写了一封书信差人送去大同，叫石楚楚南来归德相聚。过了年，大金朝廷发生了巨大的变动。年迈的太宗皇帝吴乞买驾崩，太祖嫡孙、皇储完颜亶继位。这个完颜亶登基后，出奇的不换年号，而是立刻废了女真的勃极烈制，改行汉制。依次拜太宗长子完颜宗磐为太师、太祖长子完颜宗干为太傅、大将完颜宗翰为太保，分别为三公。众将相功臣一一封王赐爵，其中完颜宗望被追封为宋王，完颜宗弼被封为梁王，完颜盈也被封了个昭武郡主。

手握重权的完颜宗翰旋给皇帝任为丞相，连其党羽完颜希尹、高庆裔等一同被调入了上京朝廷，算是给皇帝收了兵权政权。完颜宗翰原是金廷第三号贵胄，且掌一方军政大权，如今不但位在完颜宗磐、完颜宗干之下，更是没了军权。其在朝廷饱受完颜亶完颜宗磐等君臣的排挤打压，气得一下子老了一二十岁，乞求致仕亦不允许。完颜宗翰索性称病不朝，日日闲在居处游猎作乐。完颜宗辅见一朝天子一朝臣，暗暗有些心冷。他本是个恬淡性子，亦懒得再为兵事费神劳心，言词决然的上书向皇帝称病请辞。完颜亶与他不亲，经完颜宗干、完颜宗磐同意，顺势就把完颜宗辅的兵权收了，让他归乡养病，改除授完颜宗弼为右副元帅，替任完颜宗辅。齐主刘豫原是完颜宗翰所请立的，今完颜宗翰一党倒台，教刘豫大感惶恐。连连向朝中完颜宗干，完颜宗磐等重臣，并左副元帅完颜昌、新任右副元帅完颜宗弼、新任右监军完颜昊送礼行贿，以保固自己的皇位。

今是宋绍兴五年，金天会十三年。现金朝权位更迭，朝野震动，兼之久战之下，士卒伤亡过大，且河东还有乡农义军滋扰，故不曾有暇兴兵南征。而江南的宋朝则在忙于剿匪平乱，安置流民，开垦荒野，训练士卒。两方一时难得的和平。

石楚楚接了信笺，便即动身南来。她这次懒得带孩子，将三个女儿全都留在大同，交由婢女们与汪家之人照料托管，自己单独一人南来归德，五月与丈夫相聚。这期间完颜盈又怀了一胎，可因歇养得不当，这一胎不幸滑跌。萧澜倒不觉忧伤，只叫完颜盈调理好了再生。完颜盈忧郁数日，瞧石楚楚来了才渐有欢颜。萧澜见石楚楚不带孩子同来，微微诧异，转念想到没有孩子们干预，自己夫妻三人可以畅所欲为，却亦欢欣。萧澜晓得完颜宗翰平常拥兵自重，嚣张跋扈，对头林立。其今朝失势，萧澜内心也不好受。他虽属完颜宗翰一党，但有完颜宗弼护着，是以官位仕途并不怎么受此影响。

石楚楚抵归德后，夫妻三人或郊游田野，或酒楼欢饮，或沿街游玩，欣愉的日子过得飞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