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途 九

这时完颜宗弼到来，众将随即肃立两旁。完颜宗弼首问粮草，得知粮草要晚一月方能调齐，就令延至十二月进兵。金军喜寒天作战，今粮草未到，正好拖至年末吴玠吴璘的宋军饥寒交迫时，再发兵攻拔和尚原。完颜彀英提议绕路自和尚原侧面，阻绝周围小径，将守军包围，断其水粮。完颜宗弼允了，并定下各部的攻击任务。萧澜无兵，便于完颜宗弼身旁听调。

天气渐寒，大雪积了又融，转眼已是腊月。待金军粮草齐至，完颜宗弼下令进兵，三万先锋兵马在完颜彀英的率领下遂向南迫去。金军到秦岭道口后，以数支千人的部队自小径绕往和尚原左右，阻断道路，封死了宋军的粮道。宋军夺不回粮道，无奈只得弃了所有器械，向南突围退去。完颜彀英乘势一举夺下大散关，彻底打开了陈仓道的北大门。萧澜闻知金军终拔下了和尚原，心下一喜，与妻子传信，尽是悦事。二女回信予他，提了些琐碎之事后，只叫他小心自身。

转过年，先锋军往南直驱，完颜宗弼率中军随后。金军过梁泉、河池，一路顺畅。宋将吴玠吴璘收集军队器械，据守要隘“仙人关”，修楼筑垒，设营结寨，遏止金军南进。仙人关位于兴元府西北，南北接山，西临阆水，地势扼要，易守难攻，亦是川蜀的一道天险屏障。完颜彀英凿山开路，远途师劳，一战下来，受挫关下。完颜宗弼令其部暂歇，改由韩常率军负责拔关。宋军以床子弩等利器守关，凭借地利，居高临下，射矢不绝。金军的攻关部队伤亡惨重，苦战了一昼，却是未进一步。完颜宗弼傍晚听了战报，眉头不禁紧蹙。萧澜暗暗想起去年饶风关下的惨状，又想到金军两次受阻险地和尚原，心中一突，大感忧虑。

这天夜里，金军接着强攻，完颜宗弼亲自临阵督战，战鼓雷动，号角嘶鸣，士卒高声叫喊，操长梯向关上冲锋。孔虚舟、夏威二将各引一支兵马，去夺仙人关两侧的高寨，企图从侧翼弱处破关。宋军显是早有防备，金军三面猛攻，关楼高寨上的宋军以强弩劲箭御敌，箭似雨下。宋军有弩名曰“神臂”，箭短力强，能射二百余步，屡创金军。今守军多持此弩发箭，远远便射得金军伤亡惨重，待其攻近，再投下滚木礧石。只听得周边山峦惨呼声回荡，经久不止，关外阵地处完颜宗弼瞧金军冲前一队，就覆没一队，心情逐渐沉下。萧澜眼瞅前方炬光下督战军已杀了近千溃兵，心里极是焦虑。

至破晓，仙人关外满目尸骸，遍地箭杆，绵延了近百丈，仿佛成片的刺猬一般。金军一夜攻关，折损三千多人；孔虚舟、夏威二将各禀死伤千人，克不了险。完颜宗弼遂令收兵回营，整顿再攻。回了营寨，完颜宗弼取来地图摊开，询问众将有无途径可绕过此关。诸将不熟汉中地理，皆摇头说不知。完颜宗弼乃命各部休整五日，把周边的山川道路探明。当即金军停止攻打关隘高寨，四处抓问乡民土人。威逼利诱之下，三日后探得一条小路，可通往仙人关北侧的大山上，只需拔了那高山上的营寨，仙人关失了一翼，则易破许多。宋军往南撤退，沿途毁了不少栈道，通向那北山的栈道被毁，完颜宗弼便令军队修复，先攻下那处高寨，再破仙人关。数日后，完颜昊率一支较为精锐的万人队赶来增援。完颜宗弼这边冒着宋军乱箭飞射，勉强修好了登山的栈道，于是下令登山攻寨。

黑脸将军萧王家奴引兵强攻，以铁甲军为先，攀山登险，激战半日，终把那处守军击溃，夺了一座宋军置在山上的寨子。山上有路可通仙人关内，萧王家奴见天尚未晚，便组织将士往前进击，欲一鼓作气拔下仙人关。不料关里的宋军已有准备，调床子弩对着失陷的道路，见金兵涌下山坡，就发射箭矢。倏忽间金军打头的铁甲兵毙命大片，守军趁机奋力反击，竟把金军杀得溃退往寨子里。完颜宗弼闻知战报，很是恼恨，旋令萧王家奴留兵守寨，孔虚舟连夜带兵，登山路由侧边攻关。许破关者升职厚赏。曲忠晓得吴玠人在这座关里，多次向萧澜请求出战。萧澜度忖今夜可破此关，便向完颜宗弼请命助战。完颜宗弼允了他的请战，令他率六百女真兵前往督战，务必一夜破关。

当晚孔虚舟调了七千军士，取山路攻关。萧澜率曲忠与六百督战军押后跟上。众军火把之光，星星点点，成群连片，长龙般一望无尽。至临战的一处山坡上，但见坡下面地方广阔，满是篝火炬光，俨然似有三五千守军。夜风“呼”的吹过，众军精神一凛。孔虚舟下令击鼓吹角，弓箭队远射，步军冲击。曲忠欲随步兵赴前，萧澜却拽住了他，着他且等一等。鼓角声起，金军弓箭队远远放射乱箭，步兵持炬执刃，列队俯冲下坡，趋前进击。宋军强弩劲箭轮发，只听一阵“嗖嗖”之声，金军士卒的惨叫声紧接响起，齐整的火把亮光亦随之散乱。萧澜拔剑在手，左右游走，目不转睛的盯着前方。孔虚舟不住挥臂，令各部下出击，强攻关隘。

当下众汉军一队续一队的叫喊往前冲击，但宋军弩箭极厉，一连射溃了金军数队兵卒。萧澜道了声“见谅”，率督战军将几十个擅自退回的金兵悉数斩了。那孔虚舟咬牙大喝了数声，稍稍振奋了士气后，喝令两千名将士并次冲击，怯退者格杀勿论。只听得这回金军的呐喊声如浪如潮，千人蜂拥而下，直前猛冲。宋军尽管弩箭齐射，也抵阻不了。金军杀下，宋军唯有组织士卒反冲迎击，两军一晃眼混杀在了一起。山坡之上曲忠大声请命赴前搏杀，萧澜点头，口内叫他小心。两千士卒方才冲下，孔虚舟命弓箭队停止发箭，把指挥权交与萧澜，自己亲率剩余的两千六百步兵跟进冲下。

山坡下的关内火光纷乱，喊杀鼓角声震响耳畔。萧澜立在坡上远远凝望，暗怕孔虚舟的汉军有失，便遣了个女真兵奔回禀告完颜宗弼这里的战况，请其调兵过来援助。山路难行，待完颜宗弼接了战报，遣山寨里的萧王家奴部发兵助攻，并完颜昊督一个万人队自正面攻关之时，关内孔虚舟的几千汉兵已快要为守军杀溃。孔虚舟遣了个亲兵来报萧澜，曰守军战力顽强，求萧澜派督战队援助，不然恐将白废前功。萧澜心知情急，等不及了援兵，即令鼓角手不停，弓箭队勿动，自己执剑率六百女真猛士冲下山坡。萧王家奴在寨里留了两千人，为首的几个将领知今夜必有大战，故一直率部在寨里待命，一得将令，飞快率军赶来，增援孔虚舟军。

孔虚舟屡得兵助，精神一振，身如鸿雁飘飞纵跃，两只小孩儿手掌迅疾连拍，毙敌无数。将要大举溃败的汉军们也缓缓扭转了颓势。萧澜忧虑曲忠，生怕他有闪失，执剑杀入关里后，四下高声叫喊寻觅。幸是两人所离不远，曲忠听得呼喊，回应了一声，萧澜便杀到了他那处。但见曲忠浑身血污，背倚一辆粮车，不移一步，手持朴刀御敌，右腿腿骨微曲，竟似是断了！萧澜大声问他道：“曲忠！你怎么样？”曲忠嗄声道：“我的腿不慎被个混账砸伤了！倒还死不了！”适才交战，他的腿被一个宋军军官使狼牙棒打伤，走不得路，只好背靠着一辆粮车自卫不动。萧澜遂持剑护在曲忠四尺之内，若有宋兵迫近，则挥剑斩杀。曲忠数次叫萧澜勿顾自己，却是不听。

这一夜双方混淆鏖战，直厮杀到黎明之际。关外大军攻入，宋军余部疲惫不堪，无力再挡，弃了阵地，退往东面。金军各部整队，完颜昊遣了一支军队追击，本以为可以大戮残敌，不料两刻钟后，那追击的将领回来禀告，曰宋军据守险隘，以弩箭射敌，攻之不下。关里的几个将领闻之无不惊诧，完颜昊前去察看，却见百丈之外还有一道险要隘口，红旗飘扬，正被宋军牢牢把守，竟是这仙人关有两道隘口。原来昨夜宋军环结粮车防御，与金军混杀苦战，待不支之时，就将弓弩队床子弩等尽调去了仙人关的第二隘，主力再徐徐集合撤退，据第二隘防守。金军苦战半夜，仅是夺了半个关隘。

清晨金军清点之下，各部都伤亡不大，惟孔虚舟部七千人伤亡大半，甚是惨重。而宋军留下了一千余具尸体，倒不见有大将衣氅的人死命。关外大营里的完颜宗弼闻报关门攻破，方吁了一口气，可复接到完颜昊的报告，又皱起了浓眉，沉声命令完颜昊整军督战攻隘，须三日内拔下。自去年饶风关一战，完颜昊心里不觉怕极了攻拔险隘，今听完颜宗弼叫自己攻险，大感烦恼。但军令不可违，忧了一会儿后，他便发令调遣军队来此，企图趁宋军初退，防范尚不紧密时拔关。孔虚舟、萧澜等率众退出关口，韩常率一个万人队逾第一隘，诣完颜昊攻关。曲忠腿骨折断，走不得路，萧澜叫士兵给背回了大营，唤军医治疗。回营路上曲忠一直神色郁郁，显是暗恨不能杀得仇人。

金军射书劝降吴玠不果，即开始强攻关隘。这仙人关中两隘地势较高，中段较低，第二隘之险与第一隘差不多少，且无道路可绕，金军没有攻城器械，仰攻极是艰难。完颜昊攻了一阵，大觉困难，宋军的床子弩射得极远，他焦虑之间，一个不慎，几乎给那弩箭射中，堪堪避开后额头直冒冷汗。完颜昊遂觅了一个安全之地，静静远望细观一番，察得了一个弱处，乃是边角的一座石制楼橹。那地方原是隘口的一个空隙，宋军修关建隘，就在那里建了一座高耸的石楼，用以远眺观望。这楼橹位于一个死角，相对不易守军防御。

完颜昊旋下令停止进攻，调集军队针对那座石楼发动猛攻。守军见金军攻向己方弱处，忙聚力防守。只见金军架上长梯，楼上宋军以绳索缒下重物砸毁；金军不畏死伤以巨木撞击，宋军以火油焚之；双方僵持攻防二日，金军寸步未进。关隘上宋军弩箭队发射不绝，好似大雨倾盆，射得金军尸骸成山，伤亡无数。到第三日，金军拼死操起巨木，将石楼撞得破损，摇摇欲坠。傍晚时，完颜昊暂且收兵重整，本欲明早必定破关，却不料当夜宋军蓦地出关反击，两支敢死队杀入金军营寨，战鼓擂得响彻群山。韩常前部营寨的汉军士卒们攻拔险关，可谓心力交瘁，这刻惊骇之下，哪抵得了？顿被杀得措手不及，直往中军营地溃退而去。

中军大营中的士兵闻声惊觉，举目四望，但见远处山上突起熊熊火光，连绵蔓延，竟仿佛是把己部包围了！前军的溃兵一入中军，中军营地迅即被引的混乱不堪，纷纷溃逃。金军诸将连斩溃兵，却不能止。完颜宗弼晓得情况不妙，果断下令全军撤退三十里。然而金军大部已溃，完颜宗弼令不能行，各部毫无纪律，互相践踏，争相夺路溃逃。几百人的宋军将士长驱追击，不住叫喊恐吓，将金军战力偏低的汉兵吓得魂不附体，溃不成军，如惊蜂逃窜。萧澜瞧得形势不妙，亦是惊慌无措，闻得完颜宗弼下令撤退，他赶紧招呼两个契丹亲兵撤退，之后快步奔入一座营帐，二话不说一把将断了腿足的曲忠背起，负在背上，往西北边的路奔去。

只见大营里众军士乱作一团，各自逃命。不远处浓烟弥漫，火焰四燃，乃是宋军将要杀至。曲忠回过神来，叫道：“萧将军！萧将军，这是怎地了！”萧澜瞧两个亲兵没了踪影，暗骂一声，急得迳自朝前狂奔，边跑边叫道：“南军袭营，我们抵挡不住，需赶紧撤退！你忍着腿疼！”曲忠在他背上，左右一望，见周围金军溃乱成了一锅稀粥，兵将们只顾逃命，真个是兵败如山倒！他不禁短叹一声，道：“怎地会如此不堪哪！”宋军并不穷追猛打，而是隔着一段距离，远远驱赶着溃退的敌人。金军上自主将下自士卒，无不奋力逃命，山路狭窄，金军士卒人马互相踩踏，枉死者无数。

萧澜奔跑的步子飞快，曲忠伏于他背脊，一路行来，断腿晃荡不止，虽然疼痛，却咬紧了牙关不吭一声。萧澜仓惶之下，忘了北撤的道路，这会儿也似没头苍蝇般随着大队溃兵奔逃。疾跑中，萧澜陡地一个失足，滚跌路旁。曲忠呼了一声，断足一阵剧痛。几名士兵踩他二人而过，萧澜哼了哼，急急爬起，拽起曲忠负着继续逃窜。他这回放慢些步子，稳稳趋行，再不曾跌跤。如此奔了二三十里，途中忽遇一支宋兵截杀，萧澜运气纵跃飞掠，险险跑脱，心中连连叫糟。

月牙西隐，一抹朝霞渲染东天，不知觉间晓光已现。萧澜奔到一个小镇，见一众女真兵列队在那里，便去瞧看，但见完颜宗弼、完颜昊、韩常、萧王家奴、孔虚舟等将帅均在，人人形象狼狈，韩常还中了两箭，受伤不轻。萧澜目光一转，一匹高大奇特的骏马即入眼中，正是他的坐骑青鬃马。萧澜昨晚惶急，忘了顾它，还道它必死于乱军，现下见了，不由欣喜，找个地方放下了曲忠，奔去抚摸坐骑。他的两个亲兵立在马旁，见萧澜脱险至此，都很欢欣。萧澜一问方知昨夜其二人去牵马匹，萧澜走得急，他们携了马匹铠甲回来，却不见了萧澜人影，宋军迫近，只得先乘马逃离。二人各乘一匹马，让青鬃马驮着铁甲等贵重之物，疾驶奔逃，脱开了宋军的截击，到此地暂歇。萧澜心叫庆幸，叫亲兵设法载上曲忠，四人随金军残部北退往凤翔。

北返途中，完颜宗弼脸色沉静，不露喜怒，率军趋来援护的完颜彀英劝谏道：“兀术都督，川蜀山险路恶，咱们休再攻了！别寻他径吧。”旁边的完颜昊也叹道：“咱们此番挫于仙人关，便是过了仙人关，后面还有阳平关，剑门关，蜀地山高路窄，秘径又多，我们精锐骑兵全无用处，更连攻城的器械也用不了，偏生那吴玠还厉害之至，屡击我弱点，端的难攻啊！”完颜宗弼面无表情，默默颔首，心中想道：“不打了！不打了！”

这一战，宋军凭坚险关隘固守鏖战，以强弩厉箭重创金军，挫其锋锐，趁敌疲惫之际，陡然反击奇袭，擂鼓吹角，声震云宵，慑敌魂胆。并派多支小部队走小径绕远路悄至金军大营两侧的高山上，那里山道崎岖，金军没有防备，宋军沿山点火，虚张声势。更有部队提早出动，拦路截杀。金军汉兵战力本弱，士卒为宋军反击之军杀溃，再受其震慑，遂混乱溃退，草木皆兵，自相惊扰践踏，退路上又遭宋军截击杀戮，死伤惨重之极！战后，金军十万之众十损七八，两万塞北精锐折损近半。完颜宗弼退回关中修养屯田，上书于皇帝，以蜀地难入为由，恳请皇帝勿再攻蜀。他自己从此也绝了攻蜀之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