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途 四

雨暂止，一望无边的苍穹满是阴云。道路泥泞，马车行过，划出两条长长的轮痕。颠颤颤的车厢里，萧澜点开完颜盈穴道，不等她清醒，就迅速把她圈紧在怀里。完颜盈睁眼后先哭闹了一阵，萧澜温言劝慰，她挣扎不出他怀抱，慢慢静下来啜泣。萧澜见完颜盈情绪定下，便缓缓把她松开，拿出干粮，叫她食用。完颜盈虽一日多不曾进食，可丧子悲痛之下，全无心思吃东西，只顾流泪哭泣。萧澜唤了两句，瞧她不理自己，又劝道：“你不吃东西，身子垮了，如何是好？你当尽力养好身子，我们再生一个，才是正经！”完颜盈怨萧澜不准她看儿子，哭闹不肯食。萧澜苦劝半个时辰无果，气恼得点了完颜盈的穴，捏开她的嘴，自己将食物嚼烂，和水喂入她口中，一手捂住不让她吐出，迫得她吞咽下了十几口，才算罢休。

如此一连三天，萧澜忍她责骂，苦心劝慰。完颜盈待怨气发过了，心中也颇感愧疚，向萧澜道个不是，自觉用饭。萧澜见她终肯听话，心下一松，不禁拥着她淌泪道：“儿子，咱们的儿子刚刚会叫爹爹，病去了，我心里难过之极啊，但天命不可为，天下早卒之儿多矣，盈儿你要看开，振作些，咱们往后多生些……便是了……”完颜盈哭着答应，道：“是我不好，我让夫君忧心了……我往后会听你话的，夫君莫生我气了……”萧澜哄了她一阵后，忽道：“盈儿，想是咱们俩的杀孽重了，老天才收走咱们孩儿的！咱们以后，还是得尽量少杀些人！能不杀，便别杀吧。”完颜盈觉得他说的有理，暗道确该减少杀孽，免得祸及子女。

秋雨之季，赶路不快，萧澜完颜盈驾乘马车，自河东往南直下，于风陵渡过了黄河，转向西行，九月中旬抵达京兆。完颜宗弼、完颜昊正在京兆集结兵马，萧澜至后，完颜宗弼拨给了他五个千人队两千汉军，升他为万夫长，令他先在京兆募训兵马，等待调令。萧澜年纪尚轻，一下子升为了万夫长，纵无实力，金军外族将领之中亦算得稀少。完颜盈颇替他欢喜，亲自烤肉喂他，为之祝贺。萧澜自大同石楚楚的来信中得知儿子已安葬，女儿也已病愈，家中每月收些铺面租子，除了开销，略有赢余。萧澜心情一悦，写了一封信着婢女带回予石楚楚，告诉她自己甚好，不用挂念，自己会尽快返回。此时萧澜完颜盈二人基本摆脱了丧子的悲痛，每日都有笑颜。完颜盈一心调养身子，盼快快再生一胎。

萧澜于京兆练兵，一日发现新入自己部下的一名千夫长练兵甚有纪律，且通兵事战阵，一问之下，乃知这人原是宋将曲端的家仆，名叫曲忠，因主人曲端受张浚吴玠等人排挤陷害被杀，一怒之下投了金齐，要为主人报仇。这曲忠身高逾八尺，生得壮大魁伟，一脸络腮胡须。其主人曲端是名知兵事的良将，在三秦掌兵多年，曾败过进犯的西夏军与完颜娄室，还大败过完颜昊，打得他被称作“啼哭郎君”。由于曲端性刚，与川陕大帅张浚分歧，被降了职。富平一战后，又被人告写诗“不向关中兴事业，却来江上泛渔舟”斥乘舆，给投下了大狱。所谓的“乘舆”，通常是皇帝君王用的车架器物，“斥乘舆”之罪，乃是编排、辱骂、不敬皇帝。那曲端因此罪名入狱后，遂为对头审讯，受酷刑折磨而死。

曲忠幼年从曲端在军中，熟通兵事，明晓纪略，更武艺过人。得知主人被张浚等害死，不禁怒斥赵宋朝廷，率了一众弟兄与妻儿投奔金军。因勇武不凡，并懂兵事，故被金军提作了一个千夫长。萧澜瞧他所通比自己只高不低，便向完颜宗弼请命任他作军帅。完颜宗弼允了，曲忠即被升为了军帅，掌那新调来的五个千人队。金军此次攻蜀，调集了各族士兵十万人，计划行兵分两路之策，以完颜宗弼率三万兵马枕兵秦岭北部，牵制陈仓道和尚原的守军主力；完颜昊声东击西，佯声由子午道攻蜀，实则由商州南下，过上津，攻金州，再自金州溯汉沔西进，从宋军防御薄弱处攻入汉中。

于京兆休整至年末，升为军帅的耶律阿古来向萧澜夫妻提亲，求纳婢女穆珂。完颜盈问了一番穆珂，得其同意，便将其许给了耶律阿古。喜宴摆毕不久，完颜盈被诊出喜脉，她正自欣喜，却恰在这期间，军令发下，调萧澜部往商州屯驻。萧澜就让妻子同着五名婢女在京兆养胎，他则尽快赶回。完颜宗弼陈兵凤翔后，完颜昊在子午道虚张声势一番，遂率一支精锐骑兵逾了要隘上津，渡过汉水，突袭金州。宋军金州一带兵少，金军突击之下，渡口失守，让金军成功渡河。完颜昊站稳了脚跟，即令屯在商州的七万部队南下，要迅速拔下金州，西攻洋州。萧澜部八千余人随大部队抵金州后，很快把金州克下。完颜昊以麾下一万塞北精兵为先头，向西翻山越岭，勇往而进，要趁宋军主力回援之前，击破洋州诸县关，攻抵兴元府。

冬春更替，金军以熟悉秦岭山路之人为向导，跋山涉水十余日，已入了崇山峻岭的洋州境内。沿途关隘宋军兵力薄弱，或归降、或克下，均未遇什么大碍。然而这一日攻至真符县的饶风关下，完颜昊瞧宋军闭关不降，上马邀望一阵，见此关依山而建，扼山路之要，陡峭险峻，深沟密径甚多，其恶竟堪比那和尚原。完颜昊心下一紧，当下召集众将议攻关之事。萧澜部属后军，因道路狭长，故最末一个来到中军。甫至大帐，却瞧都统完颜昊正把一张布帛撕碎，跺足踩道：“吴玠！怎来得如此之快！”乃是他派人射书关上，威逼利诱劝降，关上守军回射了一封书信，曰吴玠在此，彼休得逾此一步。再看那关上树立的吴字将旗，完颜昊晓得不假，他率军翻越险山恶水，疾行趋此，仍慢了敌人一步，不由大是忿怒。那吴玠本驻守和尚原，闻金军自金州溯汉水而来，匆匆将防务交给弟弟吴璘，率一支精兵日夜兼程赶来，幸于饶风关前将敌阻挡，若是晚了，让其突破了此隘，则汉中危矣。

军已抵此，岂能退走？完颜昊骂了几句，便指派部队攻关，并令各部小心下寨，防敌奇兵自小道突袭。山路奇险，攻城器械不但施展不开，更无法携带，故目下金军须得四处砍伐树木，作长梯以备攻关。今天色稍晚，完颜昊命明日始攻，另派了大量斥候探察道路，试图迂回。一探之下，果发现了一条迂回之路，斥候报有路可上饶风关所倚之山上，须拔下那山上的高寨，方易据高克关。完颜昊率一众将领去那山路一瞧，只见山势高耸，凸岩峥嵘，峻峭奇险，似比那饶风关口还难克三分，哪里轻下得了？完颜昊长叹一声，命各部斥候再探。萧澜凝望了一眼那连绵不绝、层叠起伏的山脉，暗叹道：“南朝又有险山又有大江，若是无此些险阻，还能安否？”

傍晚，萧澜回到己部营地用饭。他内心郁郁不快，嚼着食物之际，怔怔出神，暗想有那曾大败金军的吴玠在此，这一仗怕是难打了！金军若克不了险阻，可能安归？自入洋州境以来，每念及京兆的完颜盈与大同的石楚楚，萧澜就不禁忧愁叹息，期盼早早和她们相聚。他坐于昏暗不明的炬光下，蓦地一个身影罩来，萧澜抬首一看，见是曲忠行至他身前，便道：“怎么？”曲忠拱手道：“将军，吴玠那贼子在关上，请让我去打关吧！”萧澜为人毅厚，性子稳重，严纪律明奖惩，亦不曾仗权势欺男霸女。曲忠原还道他是个年轻无能的昏庸之将，可做他部下两三个月，才知他确有本事，故对萧澜颇是敬重。萧澜道：“此非我能决定，哪些部队攻关，全受都统指派。再者你部下人手不足，想也不宜攻坚！”曲忠道：“将军晓得，吴玠张浚等人，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此番遇上，恳请决死，烦望将军替我疏通疏通！”萧澜道：“你部下兵力不齐，你当晓得。我尽力而为！”曲忠冲他作了一揖，大步去了。

转过天，金军开始攻关。完颜昊身着黑甲灰氅，手执大铁矛，率一支女真精锐临阵督促指挥。金军由塞北部队打头，杂以六百铁甲兵，架长梯冲击关口，弓箭队远远放箭，以求伤敌。战鼓雷动，号角嘶鸣，金军在督战队的喝声下，高呼猛冲进击。而饶风关上的宋军没有床子弩这等利器，只得以寻常弓弩，及滚木礧石击敌。宋之守军并不死守，金军攻关的同时，宋军以小部队自小径绕向金军中后两军，奇袭击之。但金军各部均有防备，两方激战一番，宋军数支奇兵被杀败，乃熟地利才得安然退走。

后军这边，一支数百人的宋军突来，正杀入萧澜部下曲忠的军营。曲忠首次与昔日的朝廷军对战，他所部尽管兵少，可也非软弱不堪，两军厮杀一阵，曲忠挥舞大刀，手杀十余人，牢牢守稳营盘。那支宋军攻他不溃，趁萧澜来援前撤走，曲忠不明地势，恐有伏兵，便未追击。萧澜见曲忠杀败来敌，嘉了他数语，之后亲率两个百人队四下巡视，防敌复来，暗暗则不住为前方的战事担忧。山风呼啸，宛如厉鬼嘶吼，枯枝摇曳发出阵阵怪声，远途至此的金军士兵闻之，均不觉心中紧张，怕那宋军突然涌现袭击。暮色时分，金军不惜死伤鏖战一昼，宋军凭借地利，顽强坚守，金军伤亡二千余人，却是徒劳无功。完颜昊命各部暂休用饭，夜半再攻。

完颜昊闻得宋军奇兵被打退数次，微微一悦。他晚上巡查各部，见各部严整，不曾松懈，遂宰了一头野鹿，烤鲜烹汤，唤各个万夫长来食。八个万户、万夫长陆续到来，众将吃毕了肉、汤，完颜昊问及斥候探路之事，众将一一答了，都言不仅未探察得破关之径，部下斥候还损失不少。宋军欲击金军一个立足未稳，派兵由小径来袭，则说明必有小路能通得关上。完颜昊把地图取来，令各部分别负责侦查一处，遣派斥候结队探路，如遇埋伏阻挡，便大力循路察之。饶风关里的守军本约只有千余人，今吴玠纵然抵此，亦不可能带来多少兵马。金军大举深入，若是拔不下此关，待宋军其他各部主力援兵赶到，金军将会陷于山脉之中，进退维谷，九死一生。是以金军无暇再绕其他远路，唯须尽快拔下饶风关，方有生路。

亥时，金军鼓噪虚张声势了一次后，于子时发起强攻。数千金兵举炬持梯，踏着白天遗下的尸体，蜂拥而前。关上宋军未敢松弛，瞧金军复攻，忙放箭抛石倒油拒敌。鼓角声中，金军蚁附冲上，猛攻不止。这一队为守军击退，那一队紧接着冲锋前进。完颜昊令曰破此关之部，均分汉中所得一半财物；将领官升一品。这般强攻，自夜半直至破晓，金军换了两个万人队，伤亡两千多人，关下尸体堆了二三尺高，却还是没能克下此关。完颜昊暗暗恼怒，命部队继续按次攻关。改由一个女真万户督战，他自己暂回中军营盘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