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晓 四十 春节

三十晚上，爆竹烟花掩埋了整个天津，沉寂了许久的天津一刻间活了过来，喧闹无比。萧妈正在厨房里忙活，叫我说：“小伟，你去接林依然过来一块吃年夜饭，这孩子一个人也怪可怜的。”

林依然的情况我早和我妈说过了。我刚走到门口，我爸叫住我说：“他爸妈大过年的还不回家吗？”

我说：“都忙着，回不来。”

出了门。想着，我爸要是知道了林依然的情况，会怎么样呢？保准得找上门说理去了，现在林依然在他眼里那是半个儿媳妇，一只脚已经迈进这家门来了，他自然容不得林依然受半点委屈。

街上算是炸锅了，平日里人烟稀少的大街，这会儿人群熙熙攘攘的，贺岁声，呼喊声连成一片，吵得人真想拿两颗棉球把耳朵塞了。

手机有一个陌生的号码打进来，我接通就听见马采银铃似的笑声：“小伟哥，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我在这头喊。

“你什么时候来看我？”

“春节完了，一定去！”

“不许骗我。一定来！”

手机那头我突然觉得是马酥，我说：“一定！”

挂了手机，我告诉自己，新年！要高高兴兴。

我跳上了林依然家的楼，准备按门铃，突然发觉不对劲，门是虚掩的，我轻轻一拉，门就开了。我脑海里快速的闪过电视里那些盗窃绑架的玩意，正准备扑进去，里面传出几句话，把我吓了一跳。

“你走吧，我真的不想见你，这么多年了，我都是一个人走过来，我从来都没有需要过你们。你现在来还有什么意思？”

“蓓蓓，你别这样，妈妈知道很对不起你，从来就没有尽过一个母亲的责任，可妈妈还是爱你的啊。无论怎么样，你都是妈妈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你再给妈妈一次机会好不好？”

蓓蓓？这该是林依然的小名了。若不是听到林依然的声音，我还以为我走错门了。不用说，是她妈妈来了。我站在门口不知所措，不知进还是不进。

“够了！你们从来只想过你们自己，我算什么呀？我小的时候，每天下午坐在幼稚园的冷板凳上等你们来接我，可你们呢？那时候你们在哪？我那时才四岁，四岁是什么概念你懂吗？我要是那时给狼叼了给人拐了，你现在上哪找我？我能好好的活到现在，是靠我自己，我就没靠过谁。我可以清清楚楚的告诉你，父母在我心里是个什么概念，我已经模糊了，其实早就模糊了，因为我基本上从来就没领略过那种感觉！”

“蓓蓓，这些妈妈都知道，妈妈知道你这些年吃了不少苦，就当妈妈求你，求你再给妈妈一次机会好不好？”

“呵呵呵呵，林太太，我林依然什么人呐？哪敢让你屈尊来求啊，老天还不劈了我。从小，我就在路边看别的小孩牵着父母的手走在大街上，我就只有砸吧眼泪的份。我只想告诉你，这一切都过去了。”

林依然突然走了过来，将毫无防备的我拉了进去，对她妈妈说：“你看到了吗？他叫萧伟，现在是我男朋友，我和他在一起就足够了，别的我什么都不要，我也要不起。”

我看见那个母亲张着嘴，泪眼婆娑的朝着我和林依然之间来回的看。我有点看不下去了，我拉着林依然胳膊说，林依然你别这样还不等我说完，她就一句话把我堵了回来。

“小伟，你不是来叫我去你家吃年夜饭的吗？咱们现在就走。”

我站在那不动，心里像枪战一样打了好几十个回合，最后我对林依然说：“林依然，我是逗着你玩的，其实我就是来看看你。”

这样的场面我真的看不下去了，我要是把林依然带走了，面前的这位母亲非得当即痛死不可，那我又算什么人呢，别人准得戮着我的脊梁，说我跟个旁观人似，一边站着看不够，还把人家女儿带走，光骂就能把我骂进棺材里去了。可毕竟我真的希望她们母女能够和好，不管谁有过什么过错，那都过去了，谁能一辈子抛开那层血浓于水的亲情啊。

林依然看出我在说谎。我站在那脸红一阵白一阵的，她推了我一把，说：“出去！”

“林依然，你别这样”

再一接触到她面部的表情，剩下的话我硬是咽回肚子里去了。

我恹恹的转身走出了门，像上次一样，我坐在原来的地方，看着白色的墙壁发愣。她妈妈也出来了，面部的表情很复杂，她和林依然的鼻子真是一模一样，微显的肉鼻却很直。她看了看我想说什么又没有说，打开电梯门，神色黯然的进去了。

她哭了吧，我看到她瘦弱的肩连同手臂一直在抖，如同秋天里的芦苇，那么孤寂忧伤。

我盘着腿坐在那，我不知道现在的气温是不是和上次一样冷，我没有知觉，我完全木了，感觉如同躺在太平间里的一具死尸，忘却了人间的冷暖与饥饿。我裤兜里的手机响了，我掏出来接通还没等我说话，老妈就在那头吼了起来：“怎么还没到？菜都快凉了。”

我都忘了这是春节了。

我说：“妈，你和爸吃吧，我在外面跟林依然一起看烟花。”

“那行，你们别太晚了啊。”

我说完挂了手机。我都不记得我什么时候开始夜不着家了。我小时候很皮，虽然常常无故会倒腾点什么事出来，外面玩的就一野猴，可每次都是按时回家的。我已经说过，我以往每次回家都不会超过晚饭的时间，其实我就是挺喜欢吃我妈炒的菜的，外面吃的话我就觉得是嚼干草树叶，保准我一天会拉着脸好像全世界每人都欠我钱似的。这种习惯一直延续到高中毕业，也不知什么时候，在外面吃饭已经没有那种过敏的感觉了，反而觉得不和林依然在外面搓一顿就觉得肠胃有万条虫在蠕动，很痒。

我想起我妈，从小我都不觉得在她面前是一个万恶不赦的坏小孩，我能惹事，能闯祸，她跟在我屁股后面善前善后，我觉得那是人伦纲常，是天经地义。直到有那么一天，在时光旋转的漩涡，我背着包，漫不经心的趟过春夏秋冬，漫不经心的一路走来认为那些永远可以停驻的无忧无虑就在不经意间烟消云散，青春开始在成长中迅速凝结，在一条条黑黑的隧道里留下我并不解的脚印，或许该管那叫忧愁。

我的忧愁源自于天津小城某个角落的萧妈。

突然想到我现在开始愁我妈，很吃惊。

事实是我妈一直说我是个没心没肺，不知疼她，不念她的破小孩。

林依然家的门突然开了。我站起来，林依然扑上来说：“小伟，对不起，刚才不是有意冲你发脾气的。”

我说没事，真的没事。

她把手摸上来，笑笑的。

“我们现在去你家吧？”

我理了理林依然额前的头发，说：“林依然，听我说一句话好吗？”

她太聪明了。她一伸手把我嘴捂住，说：“别说了，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除了这件。”

“可她毕竟是你”

没等我说完，林依然被我拉下的手又捂了上来，说：“你要我说几遍呀？不要因为这件事影响咱俩好不好？”

我一把将她的手甩开，说：“那毕竟是你妈！她放下尊严求你你还把心绷的跟铁石似的，她好歹生了你一回，你打算一辈子就这么拗下去！？”

林依然站在那，我们隔着几步之遥。她歪着头，睁着俩大眼跟小猫受了惊似的死死盯着我，眼泪像自来水一样哗啦就流下来了。我第一次感到她的眼泪让我这么疼痛，仿佛流进了我心上一道裂开的口子。我都不知道我哪来的勇气敢冲她吼。她上来推了我一把，冲我吼：“你走开！现在连你也敢吼我，你们都这样。你滚，你马上给我滚！”

我看着面前受伤的小猫，强把她拉进怀里来，死不肯放。她狠狠踩了我一脚，跑进屋，把门咣当一声关了。

苍天在上，我必是疯了才会那样吧。

我等着林依然的门能再次打开，她这回出来就算操刀子砍我，我也决不躲一下。我等了很久，掏出手机来，看看时间，已经定格到零晨一点上了。她这回是真的生气了吧。我仰起头看到顶上居然有一只蜘蛛，一只飞虫扑进它的网里，扑腾挣扎，蜘蛛快速的将它缠起，等差不多缠的像蛹一样，蜘蛛就咧着嘴坐一边悠哉悠哉。我看到那个可怜的小东西重残疾似的满身裹着纱布躺在那，不知为何就有一股想捅破网子救下它的冲动，我想着，你明明知道前面有网还为什么往进扑呢，明知道不可以却往进扑，只能说明你白痴。

我又一个人走在夜街上，与上次不同的是，我已经不觉得冷了。真的，看见别人明明缩手畏脑的飘来飘去，可我愣是没有感觉。我猛然记起，我已经二十岁了，就刚刚，我迈出了那个我还认为年幼的界限。我想，我是不是真的可以不让老妈来操心了。

不知不觉间，我走到了一广场，顺着台阶坐下。广场正在放烟花，五花八门的烟花一齐冲出这个响彻了欢笑的夜色，在广袤的夜空里绽出一朵朵巨型的花，一朵朵凋谢，一朵朵又接着绽开，将所有充斥在宇宙的孤寂尽数的带去，一并消失在这一夜笼寒水的夜里。

我手机又响了，我接通，高扬在那头喊得兴高采烈：“小兄弟，咱占沙发了吧？哥儿给你拜年来了。”

我说：“你晚了，有人跑你前面了。”

“行行，我知道你小子现在有花王陪衬，我不跟你计较。林依然呢？”

我说：“正坐在我旁边看烟花呢，看的可真高兴。”

“那好，早把林依然骗到手，你结婚的钱奶粉的钱，我给你报销。不说了，兰兰在我这，我先挂了啊。”

我笑了，说：“你先管好自己再说吧。”

我笑着挂了手机，想兰兰这样的女孩，高扬以后的日子准是得捏着把汗一步步的往下熬了。不知为何，我的眼里突然湿湿的，也许是气温的缘故吧。

我和林依然接着又是几天没有说话，见都没见。

春节过完没几天，老爸又要走了。临走的前一天，萧妈弄下一桌好菜，老爸拿出瓶西凤来，给我斟了一小杯，又往自己杯子里斟满，说：“爸真是没注意，你都这么大了，一转眼就二十了。我听你妈说，你现在很能喝酒，常跟外面的朋友喝的还就拣上档次的。爸没想到，今个能跟自己儿子喝上了，来，跟爸喝一杯。”

我觉得挺激动的，攥了杯子一口就灌进肚子里去。老妈看了，皱着眉头，骂我爸：“你看你，小伟才二十岁，哪有你这么当爸的，他哪天把身体搞垮了，你这当爸的舒坦啊？”

老爸笑了，说：“不小了，我二十岁的时候都和你结婚了。现在看自己儿子也长这么大了，我高兴。喝酒我不稀罕，我就稀罕跟儿子喝，我现在这心情啊，就和当年小伟刚出生时抱着他一样。”

老妈瞪了一眼，往我碗里夹菜说：“小伟，别理你爸，吃饭。”

我看着老爸额上冒出几道皱纹，那么刺眼，我说：“爸，你也老了。”

老爸拿筷子指着我，冲老妈笑了笑说：“这小伟。你都这么大了，爸还年轻的了吗？”老妈听着也笑了。

老爸又往杯子斟满酒喝下去，说：“小伟，你都大了。爸常年不在家，你在这家里就是唯一的男子汉，你今年二十岁了，也能跟爸喝酒了，爸不在拿你当小孩子看。你以后不能再让你妈操心了，你妈嫁给我，把咱爷俩伺候了二十年，没享过几天福，不容易啊。想你妈那会多漂亮，可现在也老成这样了。”

我看着老妈的脸居然有点红了，四十岁的小老太太这会居然像个花黄大闺女似的。爸握着老妈的手说：“小鹭，你也不要再惯着小伟了，他大了，该懂事了，什么事都让他自己来。”

我妈以前也是林依然的脾气。我妈的名字叫赵晓鹭，据说我外爷爷在世的时候特宠我妈，老妈原本的名字叫赵晓玉，她说那名字太嗲，硬是把名字自作主张的改了过来，外爷爷没有一句话，由着我妈乱来。我的名字就是我妈起的，我妈说我爸那会要叫我睿，聪明的意思，萧妈说那叫着太提气，硬是叫我“伟”，老爸拗不过萧妈，只得妥协。我看那意思就是生的伟大，死的光荣，想着萧妈也太革命了，其实我还是喜欢老爸给我起的那名字。当年，萧妈在家里，是一手遮天，说一不二。不过后来有了我，她到情愿退位让贤，想想，我还真是特牛瓣。

萧妈看着爸点点头。我看到她眼眶里居然有泪水在打转。

第二天，我送老爸去火车站。西北风凛冽的吹着，将老爸梳理好的头发吹得零乱，脸上似又爬上几丝沧桑。到了进站口，老爸又把昨天的话嘱咐了我一遍，我点着头，目送老爸进站。天空又寂寂寥寥的飘起了雪，望不穿的柳絮大雪，在我有限的视线内载歌载舞，一片片天女撒花似的，它们问，你今年二十岁了吗？我说，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