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甲营 第十八章、巧断疑案

崔青山说，好好好。你俩都愿意咱就好办。又说，你俩都沉住气，不大会儿就出结果。

天燥热难耐。毒日头残酷地往天井里撒火。天井正中的一棵榆树上，鸣蝉攀附在枝杈隐蔽在树叶欢歌，歌声悠长又富有节奏，此起彼伏着迂回飘扬着……似乎在齐声呼唤人间的旱情快快化解。

短暂的寂静。是在天井翻晒草的老拥人的出现，给崔青山送来判案的灵气。崔青山眼前蓦地一亮……此老佣人叫马高塔。他乃给李德功当差的马常路的爹。马常路的爹马高塔自李德功的爷爷李古道那辈就在李家扛长工。那时马高塔还个童娃给李家放羊……马高塔老伴在世时，马高塔偶还家去住住，老伴死后他就把李家当成自家常住不走了。却把老两口住过的三间坯屋，给了一双儿女——马常路和妹妹马翠芝兄妹居住。马高塔目下在李德功家的马厩里喂马。

天干热干热着。马高塔满脸的皱纹宛若古树的根须攀爬。他腰背佝偻颈椎有些弯曲。马高塔热出一头大汗，脊梁外的青布衫汗湿了一片，晃看上去如同衫布上补了一块深色大补丁。他热不可耐了就喘着粗气敞开怀来，便露出红土颜色的胸膛。他不停地拽着布衫一角扇呼出丝丝凉风，就很惬意地享受着这短暂的清爽。他自言自语唠叨没完——热嗳。热嗳。热嗳。凉快。凉快。凉快……凉快啥？凉快啥？不凉快！……天爷爷呀天爷爷，是想把人热成煳炭也？！好狠心嗳天爷爷……

崔青山递个眼色要李德功唤马高塔过来。李德功照做了就喊，高塔叔——高塔叔——咱德庆知县崔大人找……李德功闹不清崔青山想演哪出戏。

马高塔闻声过来怯生生站了。马高塔花白胡须上挂着几滴汗液。汗液是他刚才擦脸落下沾上的。马高塔不解道，德功你喊叔做啥？都老忙的，我还得去给牲口槽子添草料哩。

李德功大声把崔青山说给马高塔，马高塔听后满脸惊奇道，大喜呀。大喜呀。县太爷一来咱，咱有救咧！咱要交好运咧！咱得添大福大贵咧！……天爷爷要给咱下雨咧！天爷爷不再叫咱大旱咧……马高塔说着就给崔青山下跪。

崔青山和蔼着搀起马高塔道，老人家，我想求您办个事您能应吗？马高塔却拿手掌遮着耳朵说，县爷，求您大点动静行吗？我人老了耳朵背。马高塔说，耳朵眼就跟塞进老绦子似地听不真。有啥法？都快聋成木头疙瘩咧！又说，你说话光看着嘴动弹，说了些啥听不真……崔青山就大声重复一遍刚才的话。马高塔听清后说，我个乡巴老头子，县爷咋还说求我？马高塔说，县爷叫我做啥您就说。甭看我上了年纪，身子骨还结实老快当（健康），啥毛病没有，力气还大着……崔青山说，我想……求老人家在您身上给搓几个泥丸。马高塔听明意思就笑呵呵捋着花白胡须道，我说县爷，这世上有缺银子钱的。从没听说有缺泥的！又说，您朝咱要银子钱咱稀罕。想要我汗身上搓的泥丸子不是？这个咱有。咱有得是。想要多少搓多少……咱有得是泥。咱庄户人就是不缺泥！马高塔说，我都在泥里滚了大半辈子了，身上挂泥厚着哩！马高塔却纳闷道，不知县爷要泥丸子做啥？是有谁不快当（不健康）？那玩意也能治啥怪病？又道，我倒听说偏方治大病！泥丸子也是偏方？……马高塔说得崔青山心里想笑。马高塔说过就真眯笑着在红土颜色的胸膛上起劲搓起来。很快就从肉皮上滚出两颗枣大的滚圆滚圆的泥球。马高塔手拿泥球笑叫道，成了县爷，县爷成了……俩够不？不够咱还搓，搓上十个八个咱都不愁……

马高塔仍手托两颗滚圆滚圆的泥球道，县爷县爷，这俩药丸子你叫我给谁？……崔青山就指了指站着打愣的婆媳俩道，委屈她们……麻烦您把泥丸分给她婆媳……马高塔就热情洋溢地分泥丸。却戏说道，别怪我偏心啊。别说谁的大谁的小啊。我可公心我可公心。又说，我身上泥丸子可金贵哩，是千里土……我上坡干活一年往返多少趟大洼？打一天来回九十里地吧。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咱少说，跑去下雨阴天生病长灾大事小节做别的没空，打一年下洼一百天吧，那是多少？我都活了六十三年了，咱再少说，就打十七起下地吧，那是多少年走了多少里？我不识数，你们都算吧……都多少多少个一千里了！马高塔说，我这千里土强过山参灵芝，是地道的灵丹妙药，我这泥丸子不是泥丸子是药丸子……谁吃了一千天不通气的能放屁，不放屁的能打哏……谁吃我的泥丸子还想冲谁要银子哩！

张武江娘和媳妇看着泥丸胃里翻江倒海直作呕。崔青山说，这是位好药。虽是难咽……崔青山说，这泥丸是测谎丸是捉假丸……此丸，对诚实的是定心丸，对伪虚的是心慌丸。此丸一服，可救治冤枉苦恼，也可擒拿栽赃陷害……婆媳俩万般无奈苦脸闭眼咧嘴服泥丸。然泥丸刚滚进舌尖，婆媳二人的胃中食物就如泉喷涌呕吐不止……婆媳二人吐在天井南侧墙旮旯的证据不容置否。崔青山吩咐跟踪监视吐物的俩当差衙役极快同时进屋来禀，惊呼在媳妇吐物里发现未曾化掉的面条……婆婆清白。

自己望着自己吐出的证据，张武江媳妇傻眼观之无言以对，愧悔丢人之情溢于言表。她垂头丧气心骂自己不该逞能瞎闹，更不该服用崔青山开方马高塔滚制的脏泥丸……无话可说的张武江媳妇只得当众如实坦白——早晨饭时，她见婆婆把煮好备喂孩子的挂面捞进碗置于锅台凉热。灾荒之年粗粮窝头都难填饱，况见了一碗热腾腾香喷喷的挂面？她嘴馋难耐，着迷得神魂颠倒不能自己，就趁婆婆离开偷把一碗挂面端进柴屋一扫而光……婆婆再来锅台端面时，就见一只空碗和一双筷子摆放整齐，碗里挂面却不翼而飞……张武江媳妇吃面后心里发虚，怕婆婆把此事说给张武江受责，便一不做二不休想出贼喊捉贼反咬一口的主意。婆婆虽明知家里只有自己及儿媳和孙子三人，孙子还不会下地走路自可排除，自己又没吃挂面就定是儿媳无疑。然事后她却全装不知不再追问也不想声张出去。婆婆想，灾荒年馑口粮短缺，儿媳跟着过苦日子也受了煎熬，不过一碗挂面吃了也就吃了。一个巴掌拍不响。因小事闹得婆媳翻脸反目成仇沸沸扬扬，外人看了再咋说谁脸上都不光彩……然婆婆无心追查儿媳，儿媳却有心反咬婆婆。于是就闹到眼下这种结局。

就当张武江媳妇理亏臊得抬不起头时，张武江却气呼呼赶了来。他本正在洼里跟镇人打井抗旱，是听刘西说自己媳妇跟娘在当街吵仗起来。张武江瞪大眼问，她们为啥？刘西答，你的媳妇你的娘。你问我我问谁？张武江说，她们都不嫌丢人！又说，就是没事闲的！有劲没处使都到洼来打井……张武江问，她们在哪？刘西说，刚立时在当街，这工夫谁还知道！刘西说，没准闹到德功大伯家里……刘西是李德功派去洼地看打井进度的。李德功从内心喜爱刘西。他觉着刘西虽年龄不大，却聪明机灵勤快懂事嘴甜。李德功就量体裁衣把刘西留在身边做了小跑腿，捎话送信长长眼神的事都叫刘西去做。李德功知这天头午德庆知县崔青山来查看旱情，自己得陪着脱不开身，又挂牵着洼地打井抗旱的进展，就特叫刘西去现场替自己长眼，一有急情随时来报。刘西遵命往洼地里去，就当他沿当街走到张武江家过道头时，却见围着帮孩子看打仗，刘西走近瞧了才知是张武江媳妇和婆婆吵闹着要去找李德功评理。

身材魁梧五大三粗的张武江来天井后二话不说，提起媳妇一撮头发啪一巴掌刳了过去，骂道，不嫌害臊的东西！看来我非得休你不行了，气烦我真把你蹬了算完！又说，你都有脸跟娘闹到德功叔家里，你就不怕给张家门里丢人？张武江说，你不怕我可怕。我没脸跟你丢这个人！张武江娘也有些得理不饶人埋怨儿子道，我的老实儿，你媳妇是地猴子不钻窝，叫你贯（灌）坏了！她小不论理的一回一回窝囊你娘，冲我指桑骂槐不干不净，就差骑你娘头上拉屎咧！又说，你娘是看事不喜尔（理）她，不愿跟她一般见识，怕叫外人看了笑话！可这次，你说啥都得替娘出这口窝囊气！

张武江一手扯媳妇一手扯娘，却拖拖拉拉要往自家拽。说道，走吧走吧都走吧，还嫌丢人丢得不够啊？！李德功看了说，武江你先别忙。咱德庆知县崔大人在屋，你拜过崔大人再走。张武江真就甩开媳妇和娘，进屋拜了崔青山。张武江说，不好意思崔大人，我家人在您跟前丢丑了！崔青山笑了说，没事没事。谁家还没点小摩擦？日后都肚量大点让让步就行了。张武江心里乱糟，也无兴多说，就礼貌道个别又去天井拽起娘和媳妇就出了门。李德功追出来嘱咐道，武江——家走后都镇服着点，叫他婆媳都互相担待别闹了。事过了就过了，都别往心里去……咱地里旱情重活又累，咱哪还有闲工夫打唧唧？！……张武江大声喊记住了放心吧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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