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荒乱 琪瑶楼

那汉子本怀侠骨丹心，若是平素，断不肯作此强盗行径，只是他此时委实心急难耐，恨不得肋生两翅，飞抵彼处。此刻既已觅得脚力，心情稍稍欢愉，缓缓打马而行。他自西出，沿途翻山越岭旬月有余，眼见跨过盘龙岭后，前方即是一马平川，心想眼下既有宝马，何妨先事休憩，待明日神清气爽，再赶路不迟。逢人打听后才知此处名作青龙集，隶属资阳乐县，寻思道：“不想这般驱驰，仍未出资阳地境。我欲到之处，离此地何止千里，尚不知还需耗日几时？”心头暗暗生出一丝惆怅。

此时天已酉时，幸喜此镇尚算繁华，街头巷尾还有数处秦楼楚馆彩灯高悬。那汉子见沿街几处青楼顾客尽是络绎不绝，一时心情愤懑，暗自叹息：“自胡骑北来，山河破碎百年，元车所踏，苍生苟喘残延。而今虽有豪杰斩木揭竿，何百姓仍存不智，只思勾栏中醉生梦死，瓦舍间穷尽温柔？”

他心间暗生不快，百念参杂，低头任马缓缓而行，鼻端中忽嗅得香风涌来，随即一阵娇媚声传入耳中：“哟，这位大爷好急的性子，竟骑着这么匹高头大马来此寻欢作乐，也不知是哪位姑娘让大爷如此牵挂。”

这汉子闻此浪声淫语，双眉一拧，两眼如电盯在那人脸上。说话的却是个中年美妇，虽已芳华不再，双目却是杏眼如丝，吐露出无限的风情。乍被这汉子冷冰冰的目光瞪视，不由一愣，随又娇笑道：“大爷这幅模样，吓坏了我这老婆子可不打紧，要是吓到了相好的姑娘，到头来心疼的还是大爷您呀！”

那汉子见她犹自呱噪，更觉不耐，正要发作，那美妇人冲身后招一招手道：“姑娘们前来接客了，若有这位大爷的相好，可要好生伺候人家，这幅表情，老婆子我可吃不消。”她话音未落，身后早有数女涌出，纷纷伸出臂膀，往那汉子身上搭去。

那汉子虽有神力，此刻被这许多无骨章臂搭上，竟不知如何是好。有心发力挣脱，又恐这些嫩臂玉手不禁摧残，稍一犹豫，早被众女扯落马下。那中年美妇见他下马，“吃吃”而笑，冲身旁小厮点一点头，那小厮便立刻牵马而去。

那汉子被数女众星拱月般裹在中间，见众女分明要拉他入楼，脚下稍一发力，周围众女便拽之不动。那中年美妇“扑哧”一笑，道：“这位爷威风凛凛，莫不敢入我小楼一坐？”那汉子听他拿言语挤兑，暗暗冷笑寻思：“也罢，听闻此境乃世间第一龌龊处，销魂夺魄所，最是消磨男儿壮志，丈夫智量。我既到此，何不见识一番，也足教世人知晓人力胜天，也省得教这无良妖妇小觑。”忽又想到先前买马已用尽身上银两，此刻怀中已是仅剩十来文铜钱，踌躇道：“在下千里奔波，此时盘缠告罄，怎敢入你楼中消遣。”

那美妇微微一怔，随又笑道：“这位爷相貌堂堂，必定不是吃白食的主。”四顾一眼又道：“哪位姑娘愿意侍奉这位大爷？”数名女子互相注视，忽一齐上前攀扯住那汉子，笑道：“大爷快快进来便是，包管你乐不思归。”

那汉子冷笑不发，暗道：“且看这些娼妇有何伎俩。”任众女拉他入楼。入楼前瞥了一眼，见楼门口高悬一块匾额，上书“棋瑶楼”三字。待入大厅，一目之下，炫彩纷呈，宽敞的大厅中十数张桌案座无虚席，厅中舞姬伴乐而动，教人难守心胸。

那汉子看向席间宾客，尽是神色朦胧，面涨红潮，不觉微微冷笑，嘴角现出一丝嘲弄之情。那中年美妇看在眼中，暗暗冷笑，心道：“此刻任你故作清高，少时定要你丑态毕露！”吟吟笑道：“大爷不是一般的客人，可入二楼寻一雅间，也好尽情领略我楼中风情。”

此时楼中众人见有人上楼，尽皆好奇，要知此楼虽处偏远小城，却胜在规模甚宏，其一应陈设几可比拟两淮，若非身份尊贵、腰缠万贯，寻常人等万不敢上二楼寻欢。此刻西侧桌上坐了两人，皆在五旬开外。一人头戴方巾，着白衫，面皮白净，颇有儒雅之态。另一人戴黑帽，穿葛袍，面有怡然之色。

二人显是甚为熟稔，正不断地窃窃私语，无意间随众人瞟了一眼那汉子，见其不过是个落拓之人，本不在意。那葛袍男子不经意间多看了那汉子两眼，面上忽现奇色，身躯也是微微一震。那白面男子见其异状，疑道：“杨公何故惊讶，莫非此子有异？”及见其捻须颔首，笑道：“素闻杨公申通易理，惜李某福薄，无缘得识。今杨公慧眼既开，何妨再开金口，替此子占卜一番？”那葛袍男子沉吟片刻，道：“如此，请恕老夫卖弄了。”说完起身上前，在那汉子面上不住地上下打量。

那汉子被他看得心下出奇，也不搭话，心想且看他有何图谋。那葛袍男子忽拊掌赞道：“虎峰微凸，轩亭昂扬，主一生威武不屈，傲然不群。他日手掌重兵，必可翻天覆地，纵横中原。”又看了那汉子两眼，面上又显出一丝忧虑，缓缓道：“只是额间纹路散乱，恐非吉兆，日后必受情祸，不得...善终！若思祛之，须得...”

那汉子听到此处，浓眉一拧，淡淡道：“多谢先生金口玉言，只是在下素来不信命理鬼神之说，还望先生再莫多言，乱我心智。”言罢再不看那男子一眼，大步往楼上踏去。那葛袍男子见其将一番苦口良言视作过耳秋风，更兼其身侧蜂绕蝶转，疑他贪图女色，不禁皱眉叹道：“红粉帐中夜夜试新，软玉屏内时时换旧，古来多少豪杰，便是葬送于这红粉魔窟。可笑孺子坐井观天，不知福祸。”

那汉子听他言语间大有轻视之意，心下暗恼，只是在这烟花之地，不好发作，又敬他是年老长者，也便不予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