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月 第二十九章 姊妹兄弟

第二十九章姊妹兄弟

“他……歇了？”两人沉默了许久，孟笑笑第一个说了话，言语间有些失望。

裴元勇听了，心中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轻轻咬了咬牙，走到她身边，说道：“怎么可能！师兄是在忙着看今天得来的消息。笑笑姐，你知道的，我们师傅那个老家伙，同你师祖差不了多少!”裴元勇口气很是随意，甚至有些为他师兄抱不平。

孟笑笑脸上，强挤出一副笑容说道：“谢了!”说这声谢时，她没有转身看向裴元勇，也没有回头，更是不知道她到底在谢什么。

只不过，裴元勇似是懂了，他开口说道：“这是真的！刚刚我还去了趟议事的营帐门口，问了他一嘴，师兄说看完消息就过来。”

“知道啦！”孟笑笑转过身来，脸上挂起了一副灿烂的笑容。她踮起脚，伸手揪住裴元勇的鼻子，轻轻拧了拧，复又松手说道：“只是有些担心他身体罢了。”说这话时，她的面上已然换上了一层淡淡的担忧。

裴元勇见她没再想什么别的，暗自在心中深处出了口气，也不知是放心，还是忧伤，只不过在面上却一点看不出来。只听他小声嘟囔道：“好像师兄辛苦，我便不苦似的。”说罢，他还紧了紧鼻子。

孟笑笑见他样子好笑，踮起脚，在他额上轻拍一下道：“是是，元勇，辛苦你的鼻子啦！”说罢，她还径自走到裴元勇身旁站好，用手比量了一下说道，“元勇，你何时长得这般高了？我都快够不到你了！”

裴元勇闻言，一翻白眼道：“就那么长得呗！除了刚入山时，同笑笑姐一般高，之后哪年再见到，我不是比你高这些！”

孟笑笑点了点头，貌似深以为然。只是裴元勇的话好像还没说完:“倒是笑笑姐你，何时长得这般大了？”裴元勇此话说完，再次跳向一边，同孟笑笑拉开了一段距离。

其实，他的这番话并没有什么问题，孟笑笑一直一副小孩子的模样，他话里的“长大”自是指她的年龄，难不成这也算是犯了她的忌讳？女人化了妆，当然显得成熟些，而且像她那般童颜，成熟些，更有女人味了，有何不好吗？难道说裴元勇这话里的“长大”还指了别的？端的是百思不得其解啊！

见她没有再追打他，裴元勇觉得有些奇怪，却听她说道：“哎呀，没空同你耍了！都什么时候了，大晚上的，问完事情我便回去睡了！”

“哦？姐姐不是来看师兄的吗？”听到孟笑笑是有事情才来的，裴元勇不禁有些惊讶。

“你道你师兄忙，我便不忙吗？你可莫忘了，说我师祖同齐门主相似的可是你！”孟笑笑双臂抱胸，开口说道。

“哦，倒也是！那你问吧！”裴元勇点了点头说道。

“今天你们迎了两个官差进营？”孟笑笑问道。

“嗯，有的。而且这两个官差身份非常！”裴元勇又点了点头说道。

“就是和萧家有关了？”孟笑笑单手托起下巴说道。

“笑笑，果然眼尖！”裴元勇赞了一句。

许是她看在他赞了她一句的份上，她没有纠他称呼上的毛病，而是说道：“我们涧鸣堂里的人，又不是瞎子，自也有人瞧见飞雪流云驹！”她顿了顿，复又开口道，“可问出什么来？”

“依师兄的意思是看不出个所以然来……”裴元勇将他和陈恪先、周禀赡，以及齐玄初的一番议论和思考尽数说与孟笑笑听了，看起来这白耳门和涧鸣堂的关系还真好呢！

裴元勇讲完，孟笑笑皱了皱眉，点头道：“他分析得没错，现如今，魔族之事，方是重中之重。”

“嗯，我亦是这般思量。”裴元勇赞同道。

“好了，事情已了，我这便回去睡了。”说罢，孟笑笑转身欲走，可是却被裴元勇叫住了。

“姐姐，因那两个官差，我和周师弟，还有师兄的帐子被让了出来，现在睡在别的帐中，有些挤。”裴元勇说话时，表情看着很是委屈。

孟笑笑停下了脚步，有些疑惑地望向他，不知道他要说些什么。

裴元勇咳嗽了两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想来姐姐帐中自是宽敞些，不知可否容下小弟？”

本来依裴元勇意思，这话本是玩笑。毕竟孤男寡女，共处一帐，在这个年岁是不可能的，可是孟笑笑的一句话，却登时让他愣住了。

“你若想，便来吧！我的床大些，自是睡得下！”孟笑笑说罢，转身走了。

“睡得下？我没听错吧？”裴元勇有些糊涂了，这话的意思，可不只是男女共帐，而是共床啊！如此话语竟然出自她的口中，当真令人有些接受不能。“笑笑的床，不是将来留给师兄的吗？难不成，她真病了？”裴元勇皱了皱眉，心中如是想到。

见裴元勇一直没有跟来，孟笑笑有些奇怪，回过头去问道：“怎么？你来不来？不来我就走了！”说罢，她转身欲走。

可是还没转一半，她似又想起了什么，回头说道:“一会儿到了帐前，先别进去。我去收拾一下，尽是些女人家的东西，不许你看。”

“这……这都哪跟哪啊？”裴元勇彻底懵了，是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犹豫了好半天，方才咳嗽了两声说道：“笑笑，我和你没差几岁，这样对你名声不好吧？”

裴元勇这话说的扭扭捏捏，孟笑笑听得磕磕绊绊，可她却一下子明白过来了。“是啊，我们都长大了。”孟笑笑在心里感叹了一声，一抹红晕爬上脸颊，不禁觉得有些发烫。忽又想起自己刚刚说的什么“床大些，自是睡得下。”简直羞死个人，她有些恼怒地望向裴元勇道：“知道你还说要睡到我帐中去！”

裴元勇见她生气了，有些束手无策，不禁鼓起嘴，小声说道：“不是笑笑你自己说的嘛！”此话声音虽小，却让孟笑笑听了个正着，她快步走了回来，揪起裴元勇的耳朵道：“又欠打了是不？叫你戏弄姐姐我！”

裴元勇再度“哎呦哎呦”地叫了起来，想想也不知是今夜第几次了。“说，你以后还敢不敢了？”孟笑笑其实听到他喊了起来，便有些解气了。只不过，有些话说出口，还是在气势上能更胜一筹。

“不敢了，不敢了，再也不敢了！”裴元勇连声讨饶，孟笑笑方才放过了他。

其实这么一场闹剧，倒也不能说是谁的错。裴元勇出自绛州闻喜县的裴家，这个裴家在历史上出过几个赫赫有名的人物，自算得上是世家大族。因为手头富裕，留有余钱，世家大族自也有时侯会发发善心，收留些孤苦无依的孩童，而这孟笑笑正是裴元勇父亲的养女。两人自小便在一块儿，当然不乏共睡一屋，同枕一床的故事。因孟笑笑长裴元勇几岁，故而在她眼中，他一直都只是个比较调皮，需要人关心的弟弟。虽然这与杨子萱和萧奕云有些相似，但不同的是，她岁数大得多了些，对他更宠了些。而刚刚裴元勇的那番话，在她小时候，自是经常听到，她也没觉着哪里不对，只是习惯了，便应承了下来。只不过，她没想到是，时过境迁，时移世易罢了。有道是：

裴家孟女姊妹心，

同檐共枕一家亲。

谁料经年倏已过，

待字闺中不可轻。

“好了，不早了，你回去吧！”孟笑笑看到裴元勇的样子，不禁觉着自己下手似乎有些重了，于是踮起脚，想在他额上轻轻摸两下。

裴元勇见她伸过手来，便立刻躲开了，他说道：“笑笑姐，我都不是小孩子了，可不可以不要老摸我的头！”

孟笑笑冲他笑了笑道：“好好好，我们家元勇长大了！”说罢，她不知从哪里变出了个什么，丢到了裴元勇的手上，“呶，拿去！刚刚被你胡说一通，我都忘了。”

裴元勇伸手一接，发现是个黄色的香囊，香囊上面绣着两只鸟儿，一只雪白，一只淡蓝，正围着几条柳枝欢快地飞舞着。看到这物件，裴元勇有些高兴，拿着它的时候，不禁握得更紧了些。他本来正欲开口问孟笑笑，是不是给他的，当然这算是句明知故问。可不料却被额上传来的疼痛给打断了。

只见孟笑笑收回手，冲他说道：“想什么呢！快回去，把这香囊交给你师兄。”

听了这话，裴元勇原本有些兴奋的心头，顿时被泼了盆冷水，一阵失落油然而生。他有些有气无力地回了声“哦，知道了。”便转身向白耳门营地走去。

甚至连孟笑笑最后嘱咐的那句“便说是前日山上相救的谢礼。”都没有听见。

他往回走时，路过那两个白耳门守夜的弟子。因见他许久后方才回来，其中一人笑道：“二师兄，聊够了？孟师姐今夜可真漂亮啊！”

裴元勇听了有些不耐烦，开口说道：“漂不漂亮关你屁事！好好看你的门吧！”说罢，他快步向营地深处走去，徒留下刚刚开口的白耳门弟子一脸茫然。

见他走得远了，那被骂了的弟子挠了挠头，自顾自地说道：“今天二师兄怎么了？火气怎生这般大？往日笑他两句，他也不会发脾气啊！”

他身旁另一白耳门弟子冲他说道：“师兄，二师兄怕是在孟师姐那儿受了什么气吧。”

“不会呀，二师兄在孟师姐那里不是常受气吗？这两人，亦姐弟，亦……”那人没把话说完，便被他师弟打断道：“师兄，有些话可不能乱说，孟师姐喜欢的是大师兄!”

那人忽地想起了什么，不禁有些更不明白了，他开口叹道：“这仨人，怎么回事呢？”

他师弟一耸肩说道：“你问我，我哪知道！”

裴元勇回到白耳门营地中，自觉有些意兴阑珊，本打算就此回到帐中倒头便睡。可他忽然瞥见，不远处的一个帐篷里，烛火仍然亮着，不禁又想起了什么，缓步向那边走去。

翻布入帐，裴元勇第一眼见到的，便是一白衣男子正欲退下身上铠甲。那男子生得一表人才，他的脚边清楚了一块干净的地方，那地方旁边放着杆枪，而他正欲退下的这身甲，怕是多半要铺于此处，至于会不会在一边打上两折，垫高一些，便不得而知了。

裴元勇见到这情景，不禁有些疑惑道：“师兄，你看完消息了。怎么没去找我们，笑笑姐她等了你好一会儿呢！”

原来那人正是陈恪先，他将退下的甲铺在地上，在一边折了又折，缓缓说道：“有你在不也一样，她来毕竟是问事情。”说话间，陈恪先也没有回头，只是用手按了按折过的地方，又敲了两下，微微点了点头。

“这……师兄，你知道姐姐她是什么意思。”裴元勇听到陈恪先这番话，心里有些不大自在，便连对孟笑笑的称呼都变了。

陈恪先没有说话，也没有转身，而是在那甲上平躺了下来，试了试感觉。

裴元勇本来见陈恪先没有搭他的话，有些恼怒，可忽又见他躺在了甲上，又觉得奇怪，于是开口问道：“师兄，你这是做什么？”

“打地铺啊！还能做什么？”陈恪先动了动身子，似乎想调整一个舒服一些的姿势。

“打地铺？帐中不是有床榻吗？两人一个刚好够用！”裴元勇挠了挠头说道。

“你能睡得习惯？在门中，属你的床榻最大。我在此处打地铺，一整张床榻让给你，容你睡得舒适些。”陈恪先瞥了他一眼说道。

裴元勇闻言，不由得想起刚刚同孟笑笑的抱怨，觉着有些不好意思，于是开口说道：“习不习惯，总也睡得了。再说了，我早就不是刚入门那会儿的公子哥儿了！”

陈恪先笑了笑，轻轻舔了舔嘴唇，似是为了让干裂的地方舒服些。他缓缓说道：“我可是有些怕了你的醉梦神拳！”说罢，他又动了动身子，显然这甲也不大舒服。

“师兄，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你怎么还记着！”裴元勇有些无语，不禁抱怨了一句，“还有师兄，你自己不也是世家出身吗？就吃得了这苦？”

陈恪先没有理他，自顾自地闭起了眼睛，想来赶了一天的路，加上查阅了近来所得消息，确实有些累了。

裴元勇看他这副模样，知道说他不动，只好自己跑了出去。

听到裴元勇出帐去了，陈恪先缓缓睁开眼睛，口中喃喃道：“江州陈氏吗？不过是亡国之君的后裔罢了，又何敢跻身世家之列。”他摇了摇头，脸上挂起一丝笑容，也看不出是自嘲，还是苦笑，“若然有些余钱，便可称世家，那我大唐的世家岂非遍地都是!”

正说到此处，营帐的门帘忽然拉开了，一股热风从外面吹了进来，同时一道白色身影蹿将而入，倒是下了陈恪先一跳。他定睛一看，原来是裴元勇抱着铺盖跑了进来。他一入帐，也不管地上干净与否，便将被褥铺开，整理起来。

“元勇，你这是作甚？”陈恪先有些奇怪。

“你我乃为兄弟，当然要祸福同享，师兄睡在地上，做师弟的怎能不效仿？”说罢，他开始细心打理起自己的地铺来，只是弄了半天，也没有搞好。

陈恪先见他手忙脚乱弄了许久，也无甚效果，只好起身帮他来铺，不一会儿便整理好了。他笑着冲裴元勇说道：“你呀，赶紧娶个女人回来帮你操持家务！若不然，还真想从裴府招个丫鬟过来门中不成？”

陈恪先说此话时，裴元勇其实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人身影，只是旋即又被一些别的心思，将那身影打乱得模糊不堪。他定了定神，调笑道：“我看师兄莫不如娶了姐姐，这样师弟便有姐姐在身边帮着！”

“好了，莫要胡说，床铺好了，你睡吧！”说罢，陈恪先起身吹灭了烛火，躺回了自己的甲上。

“哎，师兄，我还没躺下呢！”裴元勇见陈恪先熄了灯，慌忙喊道，只可惜却没有得来什么回音。无奈之下，他只好摸着黑，躺了下来。可这一躺下来，差点没让他叫出娘来。“怎么这么硬！”裴元勇小声嘀咕了一嘴，可忽又想到陈恪先可是连褥子都没有，睡在甲上岂不是更硬。他猛一激灵，开口问道：“师兄，睡甲上不硬吗？”

陈恪先沉默了一会儿，笑了，他开口说道：“你若觉着硬，回去床榻上睡便是！你我兄弟情深，不至于你睡榻上，我睡地上便会如何。”

裴元勇闻言有些尴尬，不想师兄猜透了自己的心思，于是咳嗽了两声道：“师兄你想哪里去了！我只是觉着睡地上已经……嗯……哎呀，总之睡甲上定是很硬，你想这枪剑不透的！”

陈恪先笑了笑，只是没有笑出声，他微调了下心神道：“甲是不软，但岂不闻卧薪尝胆之说？”

“卧薪尝胆？越王勾践故事？”裴元勇有些明白了，但想到他师兄的家世，却又糊涂了。“江州陈氏乃陈朝后人，师兄这是要复国不成？”想到这里，裴元勇眉头深锁，心中疑惑丛生，“断无可能！师兄喜欢和平，绝不会有这般心思。”

“嗯，只不过非是像他那般，为了复国罢了。”陈恪先此言一出，裴元勇倒是放下心来，只听他接着说道，“吃得了苦，方能超出常人，陈家缺这样的人。”

裴元勇在黑暗中点了点头，似是懂了。他觉着往日彬彬有礼，待其甚好的师兄，原来身上还背负了个家族的使命。他不禁感到自己与陈恪先相比，似是差了不少的觉悟。

“对了，禀赡呢？你都过来睡地铺，他不可能不跟来。”陈恪先没有听到裴元勇的回复，知道他懂了。可是他并不想让裴元勇觉着，自己这是在教育他。毕竟，他也想和裴元勇一样无忧无虑，插科打诨，但他终归身不由己。于是他只好又提了个话题。

陈恪先的一句话，打断了裴元勇的敬佩，不由得令他想起了，另一帐中的情景：“这小子，睡得跟个死猪一样，叫都叫不醒。”

“你呀，一个人受苦还不够，非要再拉上一个，叫别人说你什么好！好在，禀赡他聪明，先睡了!”陈恪先听他如此说话，便知道他自己来睡地铺，觉着有些委屈，于是调笑道。

裴元勇闻言鼓了鼓嘴，说道：“师兄，我知你懂我，但是可不可以不要讲出来！”

陈恪先听罢，笑了起来。

裴元勇听他笑了，亦是笑了起来。

两人就这样笑了一会儿，便又各自沉默了下来。大概是皆睡着了，又或是各有各的心思，总之二人不再叙话，帐中安静异常。

南风从沮水源头吹来，抚过鸣凤山，越过远安，飘飘摇摇来到这块营地，搅动着月下的篝火，摇曳多姿，带起些声响，传入帐中，清晰可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