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月 第二十八章 涧鸣少女

第二十八章涧鸣少女

于澜秋和沈碧波自是睡了。齐玄初也是合被而眠。想来，陈恪先、裴元勇和周禀赡，也因赶了一天的路，而有些疲乏，早早便歇了。可这营地里，毕竟不止白耳门一家，聚龙崖、望佛顶和涧鸣堂亦在此间有一席之地。所以看见他们二人的，自然也不只有白耳门的银枪亮甲。靠南的一片里，涧鸣堂也占了几顶帐篷。

此时，这片营地正中的帐篷里，正有一白胡子老头端坐台前，听着其弟子向他汇报着什么。看那老头，年岁定是不小，胡须眉毛皆是白的，他眼睛很小，鼻梁也不高，面庞有些胖，看起来便有趣得很。他一手揪着胡子，一手在案几上敲打着某种诡异的节拍，既像是在奏曲，又像是在蘸墨，总而言之，似是在思考着什么。

“师祖，齐门主对这两人很是恭敬。”这时，那老头面前的涧鸣堂弟子如此说道，听其声音清脆，倒不像是男子。打眼望过去，好家伙，这小姑娘长得，那叫一个娇小可人！看她模样，说上天也就十岁出头吧。这把老骨头，南下武陵剑宗探讨魔族之事，竟然带着这么一个小姑娘，也不怕碍事？

那老头停下敲打案几的手，猛拉了两下胡子，似是为了让自己更精神些。他正了正身子，口中说道：“瑜策那老小子，身为堂主，不亲自去武陵剑宗办事，竟让老子代他前去，亏他想得出来！这一天，可累死我了。”

“师祖，你有没有在听我讲话！”那小姑娘跺了跺脚，显得很是生气。

那老头眯起眼睛，看了看那个小姑娘说道：“不就是两个官差吗？齐玄初接待了，能证明什么？白耳门投向那边了？”说话间，那老头将手背到身后，锤了锤说道，“腰酸背痛的，这小子，还真舍得让他老子这么辛苦!”

“行了，师祖。师傅临行前，不是你非吵着要去吗？这会儿又不愿意了？”那小姑娘双臂抱胸，翻了个白眼说道。

“我那不是在堂中呆着无趣吗？哪想到，这小子竟让我独自带人南下，自己不去了！”那老头说道此处，不禁吹胡子瞪眼。

那小姑娘见到，笑了笑，那笑容甜的，怕是较蜂窝里的蜂蜜，都有过之而无不及。她开口说道：“你要走，师傅也要走，难不成，堂里的事要交在玑明师弟手上？”

“不是还有他娘呢吗？”那老头挑起眉毛说道。

“师娘不悉武艺，自来柔弱，一堂之事，她哪里管得了！”那小姑娘劝解道。

仔细品评话中意思，不免有些疑惑，这个小姑娘真的只有十岁出头吗？怎么讲起话来，这心理年龄比那老头都要长上不少，难道说这便是世人所指的少年老成？

那老头闻言，咳了两句道：“你也是，二十好几的人了，事事还来问我，自己定夺不就得了！”说罢，那老头也双手抱胸，将头撇向一边，看来这世间除了少年老成，还有一样叫做老小孩儿，便是指他这样的吧。不过，孩子气归孩子气，他这话中的意思，莫非，那小姑娘已是二十多岁的人了，只是生得娇小，让人觉得她只有十岁出头？

“师祖，大部分事情，我自会处置。只是今日之事……”没有反驳，自是承认。那女子并没有把话说完，而是故意拉长了语调。想来，是要引那老头注意。只是没想到，这还真奏效了。

那老头见她后面没话，于是说道：“笑笑，你说吧，怎么回事？”原来这个女子名叫孟笑笑，是涧鸣堂现任堂主，何瑜策的徒弟。而她身前这位白胡子老头，便是何瑜策的父亲何璞峰。他乃是涧鸣堂前任堂主，因其年岁已高，身份尊贵，故而江湖人常尊称其为何翁。只是他的这般做派，到底配不配得上这个称呼，倒还真是两说。至于孟笑笑口中的“玑明师弟”，想来依他们何家固有的起名套路，应当是何璞峰的孙子吧。而且看涧鸣堂传位的方式，此人多半会是下一任堂主，只是到底是多少年后就不得而知了。

孟笑笑见提起了何璞峰的兴趣，于是立刻说道：“那两个官差里，有一人可是牵着匹飞雪流云驹！”

“大概是黄家或蔡家的哪位吧？”何璞峰皱起眉毛，想了一会儿又说道，“或许是更北面那家的？”同样的话，出自不同门派，不同人之口。想来，沈碧波所提到的“玄冰执念”，不仅给普通人带来了美好的幻想，同时也给江湖人士带来了别样的心思。

孟笑笑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

“笨，过去问问便是！”何璞峰一下子换上副正经模样，背着手从座椅上站了起来，快步走向营帐门口。

孟笑笑见到，忙拦住他道：“师祖，这话还没讲完呢，你先别走！”

何璞峰侧过脸来，看了她一眼道：“我不走，那你走？老年人当早睡早起！”说话间，他还打了个哈欠。

孟笑笑见状，有些无奈，但仍硬着头皮，问出了心中疑惑：“师祖，这白耳门……这大半夜的……”她说话时有些扭捏，显得很不好意思。

何璞峰毕竟年岁在那儿，这种表情看一眼便知道，于是说道：“又没让你大半夜的，进那帮男人帐中去问，白耳门总也有两个看门的，你问问他们不就得了。”

孟笑笑闻言脸上一红，知道自己有些会错了意。可她忽然又想到了什么，脸上红意更胜，却强自辩解道：“这守夜的能知道个什么，要问还是需找些要紧的人。”这话说完，孟笑笑脸上快红得发紫了，就连脸她都转向一边去了。

何璞峰哪能不知道她的小心思，于是笑了笑说道：“去吧，爱找谁，就找谁！二十几岁的人了，这还要问别人！”同样的一句话，之前说出来，语气中带着厌烦，此时说出来，却又满含溺爱。想来，世人口中所谓老小孩，亦是像这话般，有着两面。

星辰寥落，月光煌煌。一片寂静营帐中，走出了一娇小身影，那人步伐极快，只三两下便从一处帐篷出来，走进了另一帐篷。一盏烛灯点亮，在帐篷上剪下了一女子的影子。她轻解头上束扎，洒下如瀑的黑发被烛火映在帐边。她捋了捋头发，小心翼翼地拿起梳子，梳了又梳，也不知过了多久，方才放下。她缓缓走了两步，也不晓得行到了何处，打开了件方形的盒子。她取出一件针形的东西，在自己头上比了比，冲着一块圆形的东西呆了一会，忽又摇头放下。她低头看了半晌，忽又拿起另一件针形东西，比了又比，然后又再次放下。她如此这般，过了许久，方才将其中一件扎在了头上。她对着那圆形东西站了一会儿，忽又想起什么，便随手拿起了一块方片，在嘴上轻轻抿了抿，方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她转过身，可还没走两步，便又站住了。她低下头，也不清楚到底看到了什么，又回过身，快步走到帐篷的一角，打开了件盒子一样的东西。她从里面将一件又一件东西取出，找了半天，方才拿起了一物。她轻轻将那物抖开，烛火将它画在帐篷上，看起来像是件连衣裙。她点了点头，将其放在一边，轻轻解开腰间系带，退下了身上的衣裳。一圈又一圈，她双手交替，在身上绕了好多回，方取下了一根长长的丝带，丢到身边。营帐上，原本娇小的身影，渐渐地变得不一样了起来。有道是：

料峭春寒扫深冬，

掠过草原起山峰。

皎皎明月融白雪，

一叶桃花伴笑中。

穿上那件连衣裙，她满意的点了点头。虽是隔着帐子，亦能感到她笑容。她在一块案几上，取了一件东西握在手上，便走出了营帐。

皎皎月光下，好一个娇俏的姑娘。她一袭淡蓝清水罗裳穿在身上，头上珠花璀璨，交相映人。一副容颜俏似少女，不失妩媚，却又清纯动人。一抹嫣红，轻而浅，点于唇上，摄人神魂。入帐的她是谁，而出帐的她又是谁。一抹笑容浮于面上，方才察觉这甜如蜜般的感觉。孟笑笑，原来她就是她，涧鸣堂的孟笑笑。

她抬起头看了看天色，微微皱了皱眉，心下暗想到，“他怕不是睡了吧！”虽这般思量着，她还是走向了白耳门地方。

此时，白耳门营地边上，正站着两个白衣银甲的白耳门弟子，他们本来已经有些困了，可月下一抹蓝，让他们心中一提。

“哎，师弟，那……那……那是谁？”其中一人说道，并指了指。

另一人看了过去，有些发呆没有说话。

“这……这……这……走过来了！”还是原来那人，说话有些支支吾吾。

另一人揉了揉眼睛，看了又看，方才迟疑道：“师兄，是……是……是孟……孟笑……孟师姐吧？”

开始那人一拍此人脑门，说道：“臭小子，瞎说什么呢！这谁还不知……”

说到这里，那蓝色身影走近了些，他亦是揉了揉眼睛。旁边那人向他投来个委屈的眼神，可他根本来不及理会。只听他拱手说道：“涧……涧鸣堂，涧鸣堂孟……孟师姐深夜到访，有何要事吗？”

孟笑笑走了过来，冲他们一笑道：“你们都歇了吗？”

那人听了心里一激灵，站得更直了说道：“护卫营地，不曾歇着!”

孟笑笑闻言乐了，掩着嘴笑了起来。那人身旁另一人，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孟笑笑，不禁抿了抿嘴，小声冲那人说道：“师兄，孟师姐指的怕不是你……”

那人闻言方才醒悟，不免有些尴尬，沉默了起来，没有说话。

笑了少晌，孟笑笑自是觉着够了，打算说什么，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脸上蒙上了一丝红晕。

那两个白耳门弟子见了，不由一呆。

他们呆了，孟笑笑反而更加不好意思了。她轻轻动了动一只脚，在地上擦出了一点点声音后，方才小声说道：“麻烦师弟，把你们……你们陈师兄唤过来，我有事情相询。”

那两个白耳门弟子一听，脸上先是在不觉间，露出了一丝遗憾。随后，却又露出副了然于胸的明悟，不由得向孟笑笑投去了个笑容。只是，此笑容怕是多了份耐人玩味的意思。

孟笑笑见到二人笑容，有些羞恼，微一顿足说道：“还不快去！”

那个一直被称作“师弟”的人，闻言“哎”了一声，慌忙跑开了。孟笑笑更觉羞意难掩，只好复又喝道：“把裴元勇给我一并叫来，我是有要事相询。”

那个“师弟”不禁笑了笑回道：“知道了！”可他心中多半想得是四个字，欲盖弥彰。

等了片刻，白耳门营地中微微响起了一丝嘈杂，不一会，帐篷间，便走出了几个白耳门弟子的身影。

待及众人走近，方才察觉到，来人只有两位。孟笑笑见了，心中不禁有些失落。这时，那两人中又一人说道：“笑笑，你大半夜的不睡觉，跑来找我做什么？哎呀，这袖子哪去了，哦，在这儿！回头定让师傅将我们荆武堂的衣服改改，怎么这么难穿！”那人说话间，捂嘴打了个哈欠，然后便开始折腾起他的衣服来，好半天也没有穿好，却根本没有向孟笑笑投来一点目光。一旁另两个人见到，不禁觉着气氛有些尴尬，径自走远了。

本来孟笑笑是有一点失落，可见他模样，又不由觉得好笑。只好走到他身侧，帮他抻直了袖子。那人本来伸了半天，忽觉手上阻力尽无，一下子便将手放了进去，才发现是有人帮了他，于是开口道：“还是笑笑懂我，知我这般穿不好!”

“你呀，多大个人了，连个衣服都穿不好!”孟笑笑帮他整好衣袖满意地点了点头，只是这相似的一句，何璞峰也曾对她说过。

那人小声嘟囔了一句道：“还不是你唤我，我才这么着急的！”

“嗯？你说什么？”孟笑笑正打量着他的衣服，根本没仔细听他讲话，可见他没有回答，也不再管他，复又说道，“还有，谁许你这么唤我的？要叫名字，便好好叫，孟笑笑便是孟笑笑。要么你便叫姐姐，孟姐姐都行，不许你这么叫。”说话间，孟笑笑又帮他整了整肩，处置利落了，她方才走了回来。

那人听她这么说，轻轻喘了口气，脸上有些微僵。不过，只片刻，他便又变作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说道：“好好好，叫你笑笑姐，笑笑姐总行了吧？”

虽然孟笑笑仍然对这名字不大满意，可是见到他那副模样也不好拒绝，便应承了下来。

这时，那人方才看见孟笑笑这一身打扮，不由有些吃惊。可旋即他似是又想明白了什么，心中不禁有些异样的感觉。他整了整心情，脸上换上一副好奇的表情，抻起脖子看了看月亮，又转头望向西面，叹了口气。

“叹什么气啊？”孟笑笑有些不解道。

“有些可惜！”那人摇了摇头说道。

“可惜？可惜什么？”孟笑笑依然不明白。

“我可惜现在正值夜晚，看不到太阳从哪边出来！”那人故作苦恼状，挠了挠头说道。

孟笑笑是何等聪明的人，见到他看了眼西边，又如此说话，肯定是有所指，于是伸手揪起他的耳朵道：“裴元勇，你是不是活腻了？你给我说，是从西边出来的，还是东边出来的？”

裴元勇吃力不得，“哎呦”地叫出了声来，开口说道：“笑笑，我不是说了，这不是夜里看不了……”说话间，他又叫了一声，声音更大了。想来，孟笑笑手上更狠了吧。

“笑笑，啊不，笑笑姐，从东边，是从东边，这……这我刚看见！刚看见！就从东边。”见裴元勇如此睁着眼睛说瞎话，孟笑笑也不觉有些下手狠了，于是将手一松，站到足够远的地方说道：“怎么样元勇，姐姐今天漂亮不？”

裴元勇仔细打量了她一番，绕着她走了一圈，不禁想伸手去摸孟笑笑的额头。只听他口中说道：“笑笑姐，你莫不是……”裴元勇话中的“病了”二字还没出口，便觉得腰间一道剧痛传来。“哎呦！姐姐漂亮，漂亮，漂亮还不成嘛！痛，痛，姐姐快松手！”裴元勇不断讨饶，孟笑笑方才放手。他偷偷瞥了眼，站在远处的那两个白耳门弟子，发现他们正看向别处，不禁松了口气。

“想不到，真想不到。”孟笑笑松了手，裴元勇见那两人没有看过来，不禁有些放开了说道。

“想不到什么？”孟笑笑嘴角挂起一丝坏笑问道。

裴元勇见了，忙咳了两声，暗自后退了两步道：“我还道笑笑姐一直便是那般。”说话间他还缓缓将目光移到孟笑笑身上，“没想到，原来你这么有女人味！”说出这话的同时，他将眼睛在孟笑笑的身上点了一下，便慌忙向一旁跑开。

孟笑笑当然知道被他看见了什么，亦是知道他话里的“女人味”指的是什么，于是羞恼地说道：“裴元勇，跟谁学的，是不是又欠打了？”说话的同时，她伸手追向跑开了的裴元勇，看来是想教训他一番。

只不过，这二人打闹得正欢，却没有见到，另有一白耳门弟子，迎面走向了那两个站岗的弟子，将这一切看了个正着。

那两个白耳门弟子，见他走来，不禁拱手道：“师……”可话没有说完，便被此人一个噤声的手势给止住了。他看了看裴元勇和孟笑笑，脸上露出份笑意，又独自走开了，向着营中的某间帐篷。

闹了一会儿，不知是累了，还是怎么，孟笑笑停了下来。她驻足而立，望向白耳门的营地，有些怔怔出神。裴元勇见她没有追过来，也停下了脚步，望向了她。

月光下，便只有这两人，这么静静地站着，没有说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