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月 第二十四章 鹤发童颜

第二十四章鹤发童颜

沮水岸边，两道烟尘落尽。空中五只乌鸦飞过，速度极快，看路线，似是沿着河畔的蹄印向北而去。

忽然那打头的乌鸦讲起了人话：“乌杜，看到少主身影没？”

缀在最后的一只乌鸦抖了抖头，说道：“还没有。”

“还没到？”那打头的乌鸦心中喃喃，不禁有些担忧。

“大哥不必忧虑，依我看今日便是入夜，他们也到不了荆山。”那打头乌鸦的身旁，一个声音说道。

“便是到了又何妨，我乌生自将那些个武林正派打残就是！”这时，那打头乌鸦的另一侧，又有一话语响起。

听了这番言语，这五只乌鸦的身份，自是呼之欲出。原来，便是那先一步去了北城门的乌影八宿中的五人。那打头的当是乌休无疑。乌生自报了家门。缀在后面的便是乌杜。至于那开口劝谏的，听其话语间的思虑，便猜得出，是那曾为鹰少离夸奖过的乌惊。而那没有说话的，自然便是乌景。

“荆山四派皆有高手，乌生你这话说得有些大了！”乌休说道。

“是啊，二哥，聚龙崖三圣龙，望佛顶两菩萨，加上白耳门的十字白旄阵和涧鸣堂的霁月凝雪图，已不是我们可以敌过的实力了。”乌惊附和道，“至于打残，便是少主在此，亦是不敢妄言啊！”

乌生听了，没再说话。显然，他也意识到，自己刚刚那番话说出口时，并没有经过脑子。

“好了，别说这些没用的了。我们跟紧些，把他们弄丢了，少主怕是会吃了我们！”乌休头也没回地说道。

“大哥，我去前面河畔边，留个记号！”这时，一直没有说话的乌景开口道，想来一路之上的记号皆是他留的，先前之所以没发一言，怕是多半因为，来来回回地跑，有些累了。

乌休没有回答他，但默许之意显而易见。似是做了些准备，片刻之后，乌鸦中飞出一道黑影，直冲地面，留下一爪印后，复又折返。一切发生得极快，就连乌休自己都没有看清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此时乌景已然归来，并在河畔边留下了玄鹰穴独有的记号。

远安，山南东道峡州治下的一座小小县城。其东临沮水，西靠群山，乃是山水间，独有的一处平原。早在西汉年间，因毗邻沮水，而得临沮一名。及至东晋，由于县置迁至山上，故而得名高安县。远安虽小，但也曾风光过，南朝刘宋年间，汶阳郡的郡治便设在此处，其后齐梁二朝便未再改过。直至北周明帝年间，宇文毓称帝，为取“永远平安”之意，方更名作远安，遂成今日之远安县。远安虽小，但亦是人杰地灵之处。且先不说山南道四大世家中的蔡家有笔贩马的买卖在此，单就其南面不足二十里的地方，便有一座仙山名曰鸣凤。传闻早年间，有一得道凤凰翱翔于天，翩跹低鸣，俯瞰尘世，欲寻一栖身之所。及其飞至此处，但见一派红山碧水，色渥如丹，灿若明霞。此山虽不高，但贵在精致；这水虽不深，但胜在清澈；如此这般绝妙之地，虽然不广，但却肥沃异常，当真算是一美轮美奂的人间仙境。那凤见了，自是金嗓长歌，声震玉宇，翩翩然落于山顶。霎时，整座山体，金光耀眼，直达天目，“鸣凤”二字亦是因此而得名。当然山自是好山，但没有了人，便总觉少了些什么。如此幻妙的世外之地，又怎会缺了修道之人。在这鸣凤山峰巅，有一门派，派中诸人皆是道士，故依山取字，化名“鸣凤教”。只因这些道士尽皆清心寡欲，不理江湖世事，所以此派于武林中名声不显，但若论道术精深，倒也无人能敌。可这世上偏生便有一些人，胆大包天，非要捋一捋鸣凤教的虎须。

一只雄鹰飞过，落于山边，施施然化成人形。看那人容貌，生得是鹰鼻利眼，剑眉刃颊，不用猜亦知此人身份，便是那鹰穴少主鹰少离。而未过数息，他的身后便落下了三只乌鸦，那些乌鸦亦是纷纷化成人形，不必说就知是乌伤，乌死和乌开三人。只是因为这三人尽皆一副黑衣人打扮，而且蒙着面，看起来都是一个模样，端的是分不出到底谁是谁，只得待其开口方好区分。其实此行前来应当隐秘行事，可这明明红日当头，此三人却皆是一副黑衣人打扮，当真不知他们到底是在故意暴露行踪，还是因为乌影卫的规矩有些教条。

“乌伤看到灵爪锁心了没？”鹰少离左顾右盼了一番，微微皱起眉毛说道。

话音一落，他身后的三个黑衣人中走出一人道：“禀少主，刚刚属下已用鹰目窥心看过，锁链确是突然断了。”

鹰少离闻言眉头锁得更深了，他下意识地看了眼身边的鸣凤山，只觉其上光晕如霞，云缠雾绕，不禁喃喃道：“莫不是此山仙气过盛，以乌伤他们的实力难以看清？”想通此关节，他缓缓闭起双目，将一切心神尽皆凝于天灵之处。只片刻，丝丝凉意传来，从天灵直至双眼，。鹰少离猛一睁眼，只见其眸子里尽皆是黑色，仿佛瞳孔扩满了眼睛似的。幽深瞳孔中，惊悚的气息传来，好像只要这目光碰到什么，那东西便要被刺穿一般。

寻觅了半晌，鹰少离眨眨眼睛，双眸渐渐恢复成原来模样，但眉头却锁得更紧了。他思虑了片刻，抬眼看向鸣凤山，开口说道：“乌伤此为何山？”

乌伤望了望不远处的沮水，回忆起出发前同乌休一同看的地图道：“这自当阳沿沮水而北上，大概是……”他有些记不清了，当初看地图时，这沿沮水向北当是荆山，可如今远安城还没见到，说这山是荆山显然有些胡扯了。又想了片刻，他脑海中忽然想到，在地图上，当阳和远安之间，是有一座小山名曰“鸣凤”，莫不是它？想到这里，他开口接着说道：“若属下记得没错，此山当是一叫做鸣凤山的地方。”

“鸣凤山？”鹰少离随声附和，旋即在心中暗想，“如此世外仙境，莫不是有什么中原正派在此？”想及此处，他的心中一激灵，忽地意识到自己一行人的打扮有些太过扎眼了。于是他眼睛微微一缩，回头对那三人说道：“你们换身普通些的衣裳，这一身太……”然而他话还没有说完，山上一阵风起，云雾间便走出一鹤发童颜的道士来。那道士身穿深蓝色道袍，手执一淡淡泛光的拂尘来到了鹰少离的身边。

鹰少离见状急退了数步，眼中露出了深深的戒备，几欲作势展开双翼，向那人横将扫去，可忽又瞥见那人眼神中淡然至极，不禁心中又有了些犹豫，“莫不是他没认出我来？中原武林正派，我几乎尽数知之，可独有此派我没有丝毫记忆。难不成是因此派太弱，我南疆没有分毫记载？可是看他样子，实力应当高深莫测才是啊！”及至此时，寻御辽身后的三人方才察觉到有人来了，于是纷纷上前，站在了鹰少离的身侧，其中一人更是将手放在了刀柄之上。

那道士笑了，因其相貌若儿童一般，那笑很甜，不由令众人想起了小时候。“看小哥打扮，似乎一夜没睡啊！”那道士开口说道，声音清得很，像是童声。若非他已然满头鹤发，鹰少离他们怕是真会把他当作一般童子。

“还真没看出我来！”鹰少离心中暗想，自己好歹在南疆也算号人物，此人竟不识得他，看来即便这鸣凤山上有什么门派，怕也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主。“只是此人话里话外，莫不是在暗指我们做贼，倒是得解释一番。”鹰少离心中如是想到，殊不知他们此番出来的目的，其实和做贼无甚差别。

“道长有心了，却是家中失了一物，前来寻找。”鹰少离拱手说道。

“是这般，不过道法有云，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小哥家中丢了一物，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那道士缓缓点了点头说道。

“谢道长指点。不过此物于我不可轻失，故而寻了一夜。”鹰少离再度拱手称谢，只是心中却想到，“果是个只懂道法的臭道士，看来我想多了。”他暗暗舒了口气，放下了戒备之心。

“这物件既是丢了，找回来，还会再丢。就算真的找了回来，一直没丢，可最终所得，也未必是小哥所想啊！”那道士再度一笑，将拂尘一抖，背到身后。

鹰少离闻言，悬着的心更是放向了肚子深处。显然，这道士所讲，是句句不离道法，所谓只懂道法的猜测，怕是八九不离十。“不过想想，这道士所说倒是没错。若再这般拖下去，最后就算找到了灵爪锁心，亦是错过了夺取四方神鼎的最佳时机，岂不可惜？看来得快些同这臭道士做个了断，嗯，随口应他两句便是。”鹰少离这般做了决定，口中忙说道：“谢谢道长，既如此，我们回家便是。”说罢，鹰少离向他身后三人使了个眼色，便欲向北而去。可是他心中忽又升起了一丝警觉，于是立刻停了下来，对那道士问道：“敢问道长，此间山中可有什么门派？”

那道士又笑了，似乎除了这个，他别的什么也不会。他开口说道：“此山名曰‘鸣凤’，此间门派自也是因其成名。”

“鸣凤派吗？哈，果然没听过！”鹰少离心中一阵不屑，手上礼数倒是周到地说道：“便是鸣凤派了？那谢谢道长了！”又一声道谢，也不知真意究竟有几分。

那道士闻言笑意更胜，道：“不是派，而是教。不过，派亦是教，教亦是派，无甚差别。”这话说得很淡然，鹰少离听在耳朵里，在心中嘀咕道：“管他是派是教，鸣凤教？我也没听过！”想到此处，鹰少离步子不禁决绝起来，向北扬长而去，而乌伤三人则紧跟其后。

然而还没走出两步，那道士便又开口了：“小哥且慢！”

鹰少离闻言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问道：“道长还有何事？”

那道士将背在身后的拂尘，挥至身前，搭在另一条胳膊上，缓缓地说道：“小哥你们的家，不应当在南面吗？”那话说得很轻描淡写，而且说话时，童颜道士的脸上仍旧挂着一丝笑容。

可是这话听在鹰少离耳朵里便有些不一样了，一个瞬间，他的脑中升起了数个念头，猜测了无数可能，最终却化作振开的黑色双翼，向那道士射去了无数羽毛。而乌伤三人中更有一人在听到此话的同时，便拔出了手中的刀，劈将过去，剩下俩人亦是随后跟上。

然而那道士见到这番情形，仍然笑容不改，只是轻轻地挥了一下手中拂尘，光芒一晃，场间羽毛兵器尽皆不见了踪影，乌伤三人更是被击飞，摔倒在地。

鹰少离见到，面色一凛，心中暗想到，“此人实力并不亚于师傅，可这门派……鸣凤教我缘何不知！”此时，鹰少离心中困惑大于后悔，如此门派，如此实力，一直以来刻苦研究中原武林的他，为何连这么一个门派都不知道。

那童颜道士似是看出了鹰少离的疑惑，于是开口说道：“尊驾身在玄鹰穴，不知我鸣凤教实属理所当然，不必介怀。”

“他早便猜到我的身份，可缘何没有出手？”鹰少离心中疑惑更甚，警惕心也愈发得重了。

“我鸣凤教从不问江湖事。”那道士话止于此，显然是在回答鹰少离心里的疑问。

“这……这道士莫不是能看穿我的心思？”鹰少离一惊，随即不再作想。

“识得些察颜之术。”那道士再次摆出那万年不变的笑容说道，看起来没有丝毫敌意。

然而即便如此，鹰少离亦是不敢大意。他眼珠一转，忽地想到了什么，于是立刻闭起双目，将一切心神凝于天灵之处，看样子是要再次施展鹰目窥心。可这一次，似是遇到了什么阻碍，他闭上的双眼久久没能睁开，脸色也逐渐苍白起来。忽然，他睁开了眼睛，一丝鲜血从嘴角溢出，脸上露出惊惧的表情，而心中似也不能操控自如。“此人到底是谁？”鹰少离本不想在脑海中将这句话映出来，可是受伤之下，他有些控制不住。

“贫道垂髫，见过鹰公子！”那道士拱手一揖，倒是显得谦卑有礼。鹰少离闻言，一脸茫然。垂髫？垂髫道人？想来纵使鹰少离学识渊博，颇通中原武林之事，此等名号亦是闻所未闻。他的心中蓦地升起一丝不好的感觉，此番北上怕是遇上了棘手的强敌。

“鹰公子敬请放心，只要公子就此折返，不再继续北上，贫道亦不会再出手。”垂髫道人如此说道，显然又猜到了鹰少离所思。可他目光明明瞥向别处，又是如何窥探出别人心境的？莫非这便是鸣凤教的玄妙道法？

鹰少离虽然心中惴惴，但面上仍摆出一副轻蔑的样子说道：“道长如此说，有些过于自信了吧？”

垂髫道人听了没有反驳，只是说道：“鹰公子若不信，试试便知。”

鹰少离冷哼一声没有理他，作势便要向北而去。可是还未待其走两步，一阵狂风骤起，卷起地上飞沙走石，击打在他腿部关节之处，疼得他动弹不得。鹰少离眼里掠过一丝阴狠，口中怒喝道：“乌伤，三才影鸦阵!”

他话音一落，原本摔倒在地的乌伤三人顿时没了踪影。刹那间，天地风云变幻，刚刚还日头高照的蓝天，顿时阴云密布起来。一片黑色的乌鸦，自天边飞来，涌向垂髫道人。风雨中，那鹤发童颜的道人显得有些娇小柔弱，然那鸦潮袭来之势却凶猛无比。见到如此情形，鹰少离嘴角微翘，心中暗道：“不过尔耳！”下一刻，垂髫道人被黑潮吞没，大地似也松动了，瞬间幻化成一只只乌鸦，飞了起来。地面消失，垂髫道人急剧下落，可他依旧风轻云淡，丝毫不惧。不知坠了多久，黑暗中三点寒芒袭来，一刀两剑，刀劈中间，剑指两肋，看来此番这道士怕是凶多吉少。然而，垂髫道人并不惊慌，他缓缓将手一抬，把拂尘向前一送，光辉撒乱成片，映出了那三件兵器主人的身影，却是乌伤三兄弟。那三人身落辉中，顿觉心中一阵悸动，手脚竟突然不听使唤，将兵器丢了开去。那一刀两剑没入光辉消失不见，看来此番变出的兵器，又化成了烟尘。垂髫道人微微一笑，拂尘一扫，尘须撩至那三人面门，将他们震得口吐鲜血，飞将开去。

此时，天地间的乌黑影鸦方才缓缓散去，徒留下垂髫道人悄然独立。还是拂尘搭臂，满脸笑容，这副模样，同乌伤三人出招前一般无二。

鹰少离见了，暗暗咬牙，有些束手无策。

“所谓三才者，天地人。鹰公子的三才影鸦阵虽妙，却亦非完备。”垂髫道人见到鹰少离模样，将拂尘一抬，搭至肩上说道，“不知公子可否知道，《易传》有云：‘有天道焉，有人道焉，有地道焉。兼三才而两之，故六。六者非它也，三才之道也。’这其中所谓天道之二，乃为阴阳；地道之二，曰为刚柔；而那人道之二，是为仁义。然公子之三才影鸦阵，化晴天为阴天，是为有阴而无阳；散地之刚为鸦之柔，陷人入万丈深渊，是为有柔而无刚；而公子之乌影卫，身为兄弟自是有情有义，但出手决绝，刀劈剑刺，毫无仁心可言，是为有义而无仁。那么这六道里缺了三道，又怎可称为完备？贫道破之，易尔！”

鹰少离闻言，心中一叹。这三才影鸦阵分明是自己所创，可听这垂髫道人所讲，好似比他了解的还多。如此一来，他的面上确实有些挂不住了。可转而一想，所谓天地人皆道尔，道士面前施道，岂不是班门弄斧？想到这里，他厉声喝道：“二泉掩月阵！”

随声而起，随语而落，鹰少离喊声一尽，伏于地上的三人，便立时不见了。空气中渐渐蒙上了一层湿润的味道，雨落潸然，两道清泉在雨中喷将而现，于垂髫道人身前，形成了一道水幕。朦胧间，水中似有寒光划过。那光形似弯月，横将扫来，直把水幕破开，化成一柄月牙戟，斩向垂髫道人的腰际。戟刃虽尖，势头虽猛，但亦是敌不过垂髫道人手中拂尘的淡然一扫。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便像这诗句所言，天地间本也清静，何来这所谓的刀枪剑戟的兵刃之声，拂尘过处，风烟俱寂，无论是戟，还是雨，这一刻都化作虚无。

垂髫道人收起拂尘，面上笑意微敛道：“鹰公子，试至此时，莫非还未知足不成？”

鹰少离见状，额上青筋微显，不由暗暗叫苦。